九十四 缺少睡眠是新婚夫妇的常见病。热恋的时候往往是象做贼一样,只能是偷偷摸摸地见机行事见缝插针。却不敢放肆。待领了“营业执照”后,才能合理合法地施展自己的才能。于是龙凤床上鸳鸯枕边卿卿我我百般温存,亲热得如胶似漆。又想试试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便格外地用功。自然就要耽误一些睡眠。间或也会来点讨价还价。但最终谁都不是赢家。第二天一觉醒来,一个个面浮眼肿,无精打彩,哈欠喧天,象是鬼打了一般。 “新讨媳妇初作田,一年胜过二三年!” 碰到朋友三四的熟人,自然要听几句这样戏谑的玩笑话。 “吃不消就莫拼命沙!又冇人跟你抢生意!” 于是乜起眼睛笑。笑他们太发狠了。 其实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王排长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想不到突然会时来运转,一个他平时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城里姑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了自己的老婆。年龄比自己轻不说,还偏偏长得如花似玉的。又是老牛吃嫩草。因此一段时间里,王排长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王排长的妈妈更是把江静屏当作宝贝一样看待。生怕自己有什么没有做好得罪了儿媳妇。她每天都会拣最营养最补身体的东西做给她吃。自然也少不了红枣花生桂圆荔枝汤,取个“早生贵子”的兆头。 然而连日来的忙碌和劳累,加上睡眠不足,江静屏却感到很疲惫。因此对嫁娘的心意总是只能领情而不能消受。她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象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谁诉说。 一鸣虽然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回到农场后就到江静屏那里去看她。两个人把他招待得好热情的,又是敬糖又是敬烟又是敬酒,让一鸣都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了。 新房里的摆设一点都不俗气。看得出用了心思也花了本钱。但一看到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的王排长,一鸣又有点怀疑:江静屏和王排长生活在一起,真的会感到很幸福么?她其实不应该这样消沉呀! 坐了很久,却谈得极少。都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又讳莫如深。好像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友谊,到此便划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但细细想来,那沉默又更象是那点点滴滴的省略号。他们都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向对方诉说,只是都强忍着不肯说出来。 本是一种病态的冲动和不幸,却出人意料地成了农场的新闻。江静屏也一时间成了农场的新闻人物。无论是出工还是闲谈,他们的婚事始终是个热门话题。 “小李子,你们知青有文化,抽点时间把他们的事情写篇稿子,把它寄到《人民日报》去,由场里盖公章签证明!” “确实是比较典型。这才是真正扎根农村一辈子!” 女知青嫁给农民做妻子,自然是很有新闻价值的新生事物。虽然不是绝无仅有,毕竟还是为数不多。不是说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吗?不是说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吗?在他们农场职工看来,嫁给他们是再具体不过的实际行动了。他们巴不得所有的女知青都莫走。他们巴不得所有的女知青都嫁给他们做媳妇。那才是令他们从内心里热烈欢迎的事情。 “邢燕子不就是这样当上了全国人大代表么?” “如果把小江的事迹也报道报道,当个县人大代表是肯定没有一点问题的!” 仿佛这样的婚姻,可以与历史上的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和蕃相提并论。而且可以名利双收。 然而无论人们怎么劝说,一鸣就是不写这样的稿子。他是知道个中原委的。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谁会愿意这么做呢?她的心再也经不起伤害了。而他也决不能去做那样的缺德事。 好在江静屏自结婚后就从来没有出过工,因此对这些议论也就一无所知了。她只是呆在家里烧茶做饭,洗衣浆衫,尽心尽职地履行她做妻子的义务。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溜了过去。燕尔新婚,不知不觉就是一个月。 这天夜里,王排长一觉醒来,突然不见了俯首贴耳的江静屏。便顿时吓慌了手脚。他既顾不得穿衣,也顾不得寒冷,爬起来到处找人。厨房里没有,就到厕所里找。凡是想到了的地方都找到了。却就是没有江静屏的影子。于是懵了。他开始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喊。 “江静屏!江——静——屏……” 那慌乱的声音又颤抖又哆嗦,显得很紧张,也很凄凉。叫人听了好不害怕。 好久没人听到鬼叫声了。但这一夜却又有人听到了鬼叫声。其实是迷信。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鬼叫声,而是一位丈夫在悲惨地呼唤着他那新婚妻子的名字。在那万簌俱寂的深夜里,这呼唤声显得好凄凉,好悲惨,好刺耳,又好动人心魄。它是那么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个醒来的人,而且使人听了毛骨悚然。 夜愈静,那呼唤的声音就愈见得悲惨凄凉。又在夜空中无终无止地回荡着。传遍了农场的每一个角落。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惊醒了每一个熟睡的人。 人们于是纷纷赶来,找那呼唤的人。 “王排长,你怎么啦?” “莫不是梦游吧?”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 “小江怎么啦?” “王排长,你快说话呀!真是人都急得死!” 大家议论纷纷。 王排长却坐在门槛上伤心落泪地大声哭了起来。 “小江子不见了……我的婆娘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人……” 于是有人挤进屋里,到处寻找起来。 一鸣被那呼唤声吵醒后,也赶了过来。他似乎早猜出了事情的不妙。便满屋子乱找。却并不是找人。 终于,在写字台玻璃板上的台灯下,发现了一张被泪水打湿了的纸条。那上面依依稀稀地写着几行缭草不堪的字。象是遗言之类的东西。 人们于是一下围了拢来,争着抢着看那张纸条。有人竟止不住轻轻地念出声来。 “……真的对不起你,我只是为了过几天真正的女人的生活才嫁给你的。现在我们都度过了‘蜜月’了,我的心愿也就得到了满足。不要以为我这样做太荒唐太无聊了。生活中本来就是充满着悲剧因素的。请原谅我这样的选择吧!我的心受到的创伤实在是太重了,我需要找一个地方去医治去舔舐我那痛苦不堪的心。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那么,我的那些嫁装算是对你的损失的赔偿……”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惊呆了!但他们又同时明白了一个事实:江静屏自杀了! “静屏,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你不该这样害了自己,还害了别人呀……”一鸣在看完了遗书后,悲痛得泣不成声。 “赶快去找人!大家赶快去找人!”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句。 于是,所有在场的人兵分几路,到处去找江静屏。 只有那个刚做过新郎的王排长,还呆呆地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象个木头人一般。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黑得象张复写纸。旷野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一下子却到处有了亮光,象是突然飞来了不少的萤火虫。有拿手电筒的。有提着马灯的。有举着蜡烛的。还有人打着火把。抑或是提一盏照泥鳅黄鳝用的火络子。 “江——静——屏!” “江——静——屏!” 人们在漆黑的旷野里到处乱找。也扯开嗓子在寂静的夜空里拼命地呼喊。他们在寻找和呼唤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灵魂! 终于,在那静静流淌着的浏阳河边,人们发现了江静屏平时最爱穿的那双白球鞋。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被露水打得透湿,就象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场景,真是叫人惨不忍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