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过,当下中国存在很多社会不公正,利益分配机制失衡,民意难以顺畅表达,官员公权私用。您有关宗教的观点,是否会被看做"鼓励"民众消极地接受现实?钝化公众的改革愿望。可能令许多人联想起马克思有关"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说法。如何平衡一个社会正常的信仰需求,但不致削弱制度革新的内在动力? 葛:我这并不是说,宗教的作用只是让民众逆来顺受,用宗教麻醉自己。因为宗教或信仰的作用不仅是对民众的,而是作用于社会的全体,包括公务员和各级官员在内。如果公务员和官员都有信仰,那么贪污腐败、社会不公就会减少。一旦发生天灾人祸,损失也会降到最低。另一方面,民众有了宗教信仰的支撑,也不仅仅是忍耐,而是用理智的、非暴力的行动积极地影响官方,与官方互动。人不可能完全无欲,但如果多一点精神追求,少一点物欲,对个人和社会都有好处,宗教信仰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张:中国的文明和建设,最自然的选择,应该是学校吧?怎么开始? 葛:我想,恐怕在中国,这条路是避免不了的,就是宗教跟信仰。政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所以一直在讲核心价值观。核心价值观是什么?就是信仰。就算真的能够让共产党员或公务员树立起核心价值观和“八荣八耻”,对党员、政治家行之有效,那么对普通老百姓呢?就教育本身,我写过文章,题目就叫"不是教育的教育问题"。教育,现在已经社会化了。以前你可以不听家长的话,但不能不听老师的话。现在的老师早已没有了这个角色,文化大革命把这些东西彻底剥夺了。现在的教师,只是份工作,绝非一种社会地位或者荣誉。在家长眼里,教师也不过是一个工具,学生可以拿钱去买教师对你的好感,不过如此。 现在,学校已经社会化了。你要指望用教育来解决问题已没有可能。中国总是希望走出一条非宗教的路。我也曾经认为宗教不一定能起作用。但我现在认为已无路可走,可能只能走宗教的路,有可能在下一代达到比较健全的阶段。另一方面,得坚持政教分离。西方国家已做到这一点了,你有信教的自由,也有不信教的自由。宗教不能干预政治,宗教不能干预教育,即使在教会学校,也是如此。台湾也做到了,且有很成功的例子,就是宗教关心世俗,像慈济功德会这些比较成功的。慈济功德会起的作用,远远超过任何一所学校,至少对人的灵魂的关心和精神生活。 当然,我也相信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宗教。我认为两种人不需要宗教,一种是真正的智者,他能够把握住自己,也能够做宗教的朋友。但并不需要;另一种是浑浑噩噩的人,根本没有思想,也不需要宗教。但是大多数人介于这两者之间。问题就来了,难道中国只能够利用现有的宗教吗?既然宪法规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为什么只能信仰八个政府指定的宗教团体呢?从法律上讲,完全可以创建自己的宗教。 张:如果中国宪法确实履行它的承诺,这八个宗教已经给中国人不少选择了。 葛:这是一个说法。但中国为什么不能创立自己的宗教呢?中国的民间对宗教有迫切需求。我曾经提出来要制定宗教法,被否决了,说不需要也用不到。比如说国家可以制定有关新宗教建立的法律,比如说有多少人参加,签名,有多少财产,并保证教义不触犯宪法。另外审计它的财务,它就是合法的,为什么不可以呢?正教得不到弘扬,邪教就会流行,愚昧无知的东西就都来了。而且可以有法律来规定,比如不许自残,不许伤害他人,不许超越法律的范围,不许强制,在这个前提下面为什么不可以呢? 事实上,现在这些宗教对社会发挥的作用,总体上讲,还是积极的较多。当然也有些宗教团体腐败了。李一这样的事,他还是道教协会副会长。如果这个事情不败露,下一步他肯定是全国政协委员。你说这是搞什么东西? 张:我对你讲的第二种可能感兴趣。但是,照现在这种社会的信仰情况,要产生自己的宗教,过程会非常漫长吧? 葛:也可以是某种宗教类的团体,比如像台湾的慈济功德会,它还在佛教体系里。另外现有的宗教要根据中国社会的需要来改革,其实太虚法师在抗战时就提过,要办人间佛学。佛教要入世,入世关心什么?这本身是可以的。就算基督教,基督教里各种派别也有不同的做法。宗教本身也是与时俱进的。这种情况下,有的是宗教,有的是宗教团体,并不是说大家都去做这个。政府要在相关法律上做一些规定,扶植对社会有益的正教。十七大报告里也表示,要发挥宗教对社会的积极作用。不同的教派、不同的宗教团体,宗教团体可以跟社会、跟慈善、跟各个方面结合,完全可能。它也可以兴办教育。慈济功德会等团体都提供教育服务。在这个基础上,它不仅关心人的物质生活,也关心人的精神生活。 张:哪几个教派在中国今后五到十年变成相对主流的宗教形态? 葛:恐怕也只有天主教跟基督教。从宗教形态看比较成熟,也比较适合现代社会。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跟资本主义"一书值得一读。另外它已有很多成功的跟世俗结合,指导世俗生活的体验,是比较成功的。一些教会,像天主教,在中国贫穷的乡村发展得很好。 张:那么,城市呢?比如中国沿海都市,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前景如何? 葛:也会较有发展。现在的城市人,虽然不能说他们不关心精神生活,但是他们寄托精神的方法比较多,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不像农村里比较单一。也有不少人觉得自己没有宗教需要,过得也挺好。总体上讲,城市的生活比较优裕,特别是各种娱乐方式,不会感到精神上有迫切的宗教需求。 张:那么,佛学呢? 葛:中国眼下的佛教恐怕没有什么出路。佛教中一部分人,已经官僚化或成为敛财的工具。佛教中,有水平的高僧越来越少,许多人庸俗不堪。他们一起议论时,简直听不下去,都议论你这个庙最近生意如何,我们要批一块地,你们现在批了什么等级,最好做了政协委员还要做个常委。很无聊的一批人。有的知道做和尚也是捷径,都是这样来的。比如国内很有名的寺庙,照理住持不能管经营,你另外应该有批人管经营,不能自己兼而有之。你要么不做方丈,你做住持的应该专门管佛事。你可以聘世俗的经理,但不能一身兼而有之。另外公布了善款没有,哪些是经营,哪些是慈善,都是一笔糊涂帐在里面。 张:那么,这个重建信仰的过程如何开始? 葛:主要还是人的努力,有这样的人发这样的愿。 张:你觉得,中国宗教当局最近一段时间,对宗教自由的思路和政策,有什么新的思路或变化? 葛:看不出来。其实无论是执政党还是政府,发挥宗教的积极作用是成本最低、效益最好的,比任何行政成本都低,而且它的效果最好。 以前人家说,中国农村两件事情最难,一是征粮,一是计划生育。但是,在中国不少信仰宗教活跃的农村地区,连这两项都完成得最好。农村还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的?执政党跟政府应该意识到未来的中国,如果再不发挥宗教的积极作用,恐怕就很难解决诚信和契约精神。 张:你了解城市里家庭教会的现况吗? 葛:不太了解,只是凭印象。我自己不信教,但是我可以是宗教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是这个关系,不同宗教之间也应该做朋友,这样才行,才能彼此尊重。 张:谢谢你,葛剑雄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