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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我的音乐老师——陈善壎老师

                                                              我的音乐老师

 

 

                                                              作者: 陈善壎 日期: 2011-6-16

 

我没有进过学校,我讲的音乐老师是工人合唱团的音乐老师。他姓曾,我不忍提起他的名字。小时候我崇敬很多人,曾老师就是一个。他是音乐家。不过等到我结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靠制作人类骨骼标本为生的人了。

五十年代初期,我在一家工厂当学徒,很喜欢唱歌演戏的,参加过省工人合唱团这类的组织,曾老师作为音乐家,常常来辅导我们。他有名,人也精致,又正好有几支歌被我们满崇拜地唱着。所以他就是大人物。后来晓得他还是一个进步音乐工作者,地下的时候写过骂反动派的歌,组织过迎接解放的群众活动;土改中有支歌鼓舞过千千万万闹翻身的农民。这就更坚定了我对他的敬意。

我不懂音乐,只是爱唱歌。跟我在同一合唱团的师兄好象比我懂,晚上在宿舍里夸他哪段过门写得好,哪段和声配得好,随口就哩哩弄弄地哼。我觉得挺带劲。于是也试图去发掘他的音乐的精妙处,好去奉承他,好去充内行,跟他交个朋友。可是我没成功。我能说的人家都说了,是人家说了才学舌的,所以讨不得他半句话。

每当他来,我尽量突出我的音乐天才以求他另眼相看,求他引我为知音。谁知他根本不理我,这就使他更显得高大,更值得我攀附。有一次他走出工人合唱团的活动室,潇洒多姿的呢大衣从我脸上拂过去,那感受就跟成年后女朋友的头发从我脸上拂过去一样。我多少有点委屈,恨他不识人才。直到今天,在认真回忆他的此刻,才想到怪不得他。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一个快要三十岁的艺术家,怎么会把一个自命不凡的小鬼放在眼里呢。

他皮肤白皙,戴一副金丝眼镜。话不多。走起路来看得出急躁,总是一脚碰在凳脚上一头砸在门框上。当时的省工人合唱团素质还不错,他很是乐意来辅导的。只在他指挥我们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微笑,只在他跟我们一起唱的时候才觉得他是可亲的。他总是要求我们唱出力量唱出希望,要把新中国的朝气唱出来。

有一次他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在大合唱时唱得出人头地。演出完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合唱不是独唱,要服从于整体,不能突出个人,要通过群体来表现。说完他就走了。临走时他把大衣往身上一披,那风度,那派头,令我几十年梦寐求之一件相同的大衣而不得。如今我买得起一件大衣了,可已失去配得上它的风采。背驼了顶秃了,终此生不打算穿那样神气的大衣了。

后来离开了工人合唱团。我想是在那每天晚上要开两个会的岁月,是在那不开会就加班的岁月。当然把他忘了。这时的工人业余文艺活动也不象早先的那样诚挚、热烈。所有的文化活动慢慢带上一层曖眛色彩。就是不加班不开会,我也会知趣不再参加。

 

一九五六年夏天,有人送我一张音乐会的入场券。记得是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妹子。我这才知道他原来可以指挥庞大的乐团。曲目单上介绍他还喝过海水,在巴黎先学舞蹈后学音乐,这使我觉得原先对他的崇拜还是稚气十足的。他一出场,我就向旁边的女朋友炫耀我早就认识他,还跟他说过话。我虚构了我和他促膝交谈的场面。我的女朋友马上把脸蛋兴奋得更加圆滚了些。透明的天幕深远而魅惑,音乐使我忘记了身边那样可爱的人。我终场沉浸在有些惆怅又有些亢奋的情绪里。我觉得他给我的启发是不止于美感的。

以后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以后有人用矿石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听到他的作品在维也纳演奏。在维也纳!吓死人的。我们只敢悄悄地传。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多少热忱关心这些事了。

 

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站在城外的一座荒丘上举着一把半损的锄头。这把锄头不知怎么地卡进一口棺材的缝隙里了。我撬了几撬,立即冲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近旁的土夫子们掩鼻跑开。最大惊小怪的是女夫子们,她们把锄头扁担一撂边跑边叫:“唉哟,我都要晕了!”土方队长(也就是包工头)贺驼子走过来,在一个从他身边跑开去的女人屁股上拍了一掌。“叫什么,比你男人狐狸骚还难闻呐!”他近前棺材看了看,说到:“把酒癫子喊来,等他来收拾。”那口吻特别权威。

不等人去喊,叫酒癫子的人已经闻风来了。他饶有兴趣地绕棺三匝,同时请几个夫子(也包括我)帮忙把棺材挖出来。我一眼认出来此人就是曾老师。一点没有惊诧,他落到这步田地我马上就有一个解释。我已认识不少落魄读书人。那件曾使我羡慕不已的大衣如今残败失色,金丝眼镜有一边是用麻绳挂在耳后的。胡须很长,一副邋遢像。还有用袖口拭口水这样算不得文雅的动作。这回应该有机会真正跟他促膝谈心了。但我没有急功近利仓促去攀交情,只是替他卖命地挖;当然也纳闷他对死人的兴趣。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南门大古道巷的工艺美术厂。谁介绍的记不清楚了,可能是钟叔河?这家街办厂有点意思,是个“藏污纳垢,牛鬼蛇神成堆的地方”。怎么说呢?简单讲讲罢。正在天井里做石膏胸像的年青人是写《火烧红莲寺》的平江不肖生向恺元先生的孙子。躲在后院墙角煮骨头的是湖南师范学院生物系讲师郑英铸。做几何教具的陈孝弟是某大学数学老师,他一边工作一边给大学还没毕业的年青右派讲傅利叶级数。旁边小房里埋头钉板板鞋的是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的“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她满脸沧桑,沉默、高贵。钢琴家罗世泽不知做的什么业务,跑上跑下。致于钟叔河夫妇,做的字画装潢,他们的裱糊手艺精到。与钟叔河莫逆的朱正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描图,他是解放后第一本《鲁迅传》作者。

这里有一个做人类骨骼标本的人,更怪的是也有一个驼子。这个驼子要是不驼便是美男。他待我好到只能用温存来形容。他姓张,叫张衢鹏,是这个工厂的女厂长易嘉兴的儿子。易嘉兴是以街道办事处副主任的身份兼的厂长,我们不叫她易厂长都叫她易主任。我经常想,这么多牛鬼蛇神能聚在这里安身,多与易主任有关系。那时的街道干部没几个好人,而易主任不但人好,其涵养是那个时代绝迹的娴淑。我就不明白她怎么会被重用。她应该是书香门第啊?几十年后的今天,她有一个孙女出了名,唱歌的,叫张也。我当时的猜测作兴没有错。

郑英铸老师住营盘街,离我家很近。第一次去他家是张衢鹏(我从不叫他驼子)带我去的。我问郑老师,你认识做你这行的一个姓曾的吗?他说,那是我徒弟,是我教他这门手艺的。郑英铸说了许多曾老师跟他学艺的事。

      没想到,这里还有罗世泽先生,一位也有着传奇经历的天才、能人!(美术家、音乐家,他的父亲是慈利有名的教育家)世泽先生幼年丧父,靠勤工俭学(自己读一年书,停学后教一年书,再跟自己的学生升读同一学年,再停学,再教书,再与自己所教的学生升读下一学年,以至于后来他的既是学生又是同学者遍布三湘)艰难完成学业,同时还要赡养寡母,甚至后来为了孝顺母亲,痛失红颜,解放初期他当过雅礼中学教导主任,......后来成了一名找不到的应该落实纠错政策的湖南唯一“右派”,因为他自己从来不承认这顶帽子,......天地之大也大,说小却也能藏龙卧虎,哎!历史不知掩埋了多少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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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溶妹妹真有心!好文章大家共赏。早两三个月我就拜读并收藏了此文,我就想不到转出来让更多人阅读!谢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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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容蓉转来这个帖子,其实陈兄的这篇文章我早就读过,也很有感触,它反映的是整个一代知识份子在那个时代的悲惨命运。

    好在,这样糟蹋人才,浪费人才,迫害人才的时代已逝,广大的知识份子的命运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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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音乐老师、一位执着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却不能传播给人民,而只能和那些骷髅一起锁在阁楼上尽情狂舞——一个只有脚功能的舞蹈家在阐释失去旋律的音乐家。

 

陈老师通篇没有对那些运动进行直接的、辛辣的批判,却给了一个最大的讽刺。

 

拜读好文!谢谢蓉蓉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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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们:隐士安先生 、海韵姐姐 、易山姐姐 、难哥 、狄德罗二世 先生,再次谢谢你们的跟贴,容溶看这文章的时候也被深深的感动着!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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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得真好啊!真好啊!音乐老师、土方队、会做垛子的贺驼子队长、会呷糖菜包子的海爹、"弹四郎"一曲在十来辆武装车中高奏、有酒就有踢哒声的独舞;街办工厂、有我们认得的钟叔河老先生、有张也的奶奶、还有平江不肖生的孙子(向恺元有个女儿叫向斯道与我同事),最后是曾老师为取一长指的骨品而死于非命.这些事好象在多年前都曾在身边发生过,场景太熟习了,读着就象回到了过去.陈先生的手笔一点也不比何盾弱,长沙人读来倍感生动.谢谢容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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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 容溶 画展 078_conew1.jpg

  左边这位粉红衬衫者就是平江不肖生

    向恺元老先生的孙子!

人生已过花甲,去日无多,尽力追找快乐,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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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 容溶

 

     这家街办厂有点意思,是个“藏污纳垢,牛鬼蛇神成堆的地方”。怎么说呢?简单讲讲罢。正在天井里做石膏胸像的年青人是写《火烧红莲寺》的平江不肖生向恺元先生的孙子。躲在后院墙角煮骨头的是湖南师范学院生物系讲师郑英铸。做几何教具的陈孝弟是某大学数学老师,他一边工作一边给大学还没毕业的年青右派讲傅利叶级数。旁边小房里埋头钉板板鞋的是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的“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她满脸沧桑,沉默、高贵。钢琴家罗世泽不知做的什么业务,跑上跑下。致于钟叔河夫妇,做的字画装潢,他们的裱糊手艺精到。与钟叔河莫逆的朱正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描图,他是解放后第一本《鲁迅传》作者。

      这里有一个做人类骨骼标本的人,更怪的是也有一个驼子。这个驼子要是不驼便是美男。他待我好到只能用温存来形容。他姓张,叫张衢鹏,是这个工厂的女厂长易嘉兴的儿子。易嘉兴是以街道办事处副主任的身份兼的厂长,我们不叫她易厂长都叫她易主任。我经常想,这么多牛鬼蛇神能聚在这里安身,多与易主任有关系。那时的街道干部没几个好人,而易主任不但人好,其涵养是那个时代绝迹的娴淑。我就不明白她怎么会被重用。她应该是书香门第啊?几十年后的今天,她有一个孙女出了名,唱歌的,叫张也。

 

 

  “牛鬼蛇神”,“藏污纳垢”,这个玩笑开得太让人发怵了!陈先生的经历令人惊悚,其文字令读者惊悚,这位音乐奇才的凄凉遭际和悲惨殒命也是旷古难见的。人鬼神杂居,并不只在荒蛮的乡野之地。

   谢谢容溶!陈老师的作品让我们论坛的水准提升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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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使人惊悸的是这个场景:音乐老师在他的房间里忘情地舞蹈,围绕他的是一副副他做成的人骨标本!这是大家手笔,与外国文学大师不遑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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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后为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未稍都被音乐舞蹈艺术渗透的曾老师的不公遭遇而愤怒!

    他是为那骨骼乐队中的钢琴师,寻找细长适合弹钢琴的手指而死的,是为他的音乐理想而死的!

    曾老师虽死犹荣,追求艺术的精神永在!他的艺术家本色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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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蛮奇特;写法很舒畅;洋洋数字,就将几十年的经历和历史进程,描述得如此恰到好处(当然只有经历的我们才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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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3# 金风送爽 是呀,谢谢姐姐欣赏和跟贴!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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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使人伤感难忘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要把它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应该是一个蛮好的素材.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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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0# 大队部 是呀,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素材,这样好的素材搬不到主流文艺舞台去,为什么呢?有时间我试试看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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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9# 火土重生    谢谢难哥的指点,还真的在文本文挡中过了一下就好了,再次谢谢你!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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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了,难得这么好的素材,搬不到主流文艺舞台去。但陈哥的文章已经写出来并见证了历史,也是一场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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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8# 容溶

   不知道你从哪里搜索来的,原文就是这样字体大小不一吗?

    谢谢你转载了一篇好文章,有心人哦!

人生已过花甲,去日无多,尽力追找快乐,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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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容溶 难得一见的好文章,容溶欣赏了,并感动中,所以转载......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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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我去了南门大古道巷的工艺美术厂。谁介绍的记不清楚了,可能是钟叔河?这家街办厂有点意思,是个“藏污纳垢,牛鬼蛇神成堆的地方”。怎么说呢?简单讲讲罢。正在天井里做石膏胸像的年青人是写《火烧红莲寺》的平江不肖生向恺元先生的孙子。躲在后院墙角煮骨头的是湖南师范学院生物系讲师郑英铸。做几何教具的陈孝弟是某大学数学老师,他一边工作一边给大学还没毕业的年青右派讲傅利叶级数。旁边小房里埋头钉板板鞋的是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的“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她满脸沧桑,沉默、高贵。钢琴家罗世泽不知做的什么业务,跑上跑下。致于钟叔河夫妇,做的字画装潢,他们的裱糊手艺精到。与钟叔河莫逆的朱正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描图,他是解放后第一本《鲁迅传》作者。

这里有一个做人类骨骼标本的人,更怪的是也有一个驼子。这个驼子要是不驼便是美男。他待我好到只能用温存来形容。他姓张,叫张衢鹏,是这个工厂的女厂长易嘉兴的儿子。易嘉兴是以街道办事处副主任的身份兼的厂长,我们不叫她易厂长都叫她易主任。我经常想,这么多牛鬼蛇神能聚在这里安身,多与易主任有关系。那时的街道干部没几个好人,而易主任不但人好,其涵养是那个时代绝迹的娴淑。我就不明白她怎么会被重用。她应该是书香门第啊?几十年后的今天,她有一个孙女出了名,唱歌的,叫张也。我当时的猜测作兴没有错。

郑英铸老师住营盘街,离我家很近。第一次去他家是张衢鹏(我从不叫他驼子)带我去的。我问郑老师,你认识做你这行的一个姓曾的吗?他说,那是我徒弟,是我教他这门手艺的。郑英铸说了许多曾老师跟他学艺的事。

 

多年之后,正好是蚂蚁、微生物,还有老鼠、黄鼠狼们足以把一个人的筋肉啮尽刨光的那么多年,我又回到了驼子的土方队。驼子在我重遇曾老师的工地附近又承包了工程。原来的工地上,本该早出现一个大工厂的,现在立着的还是一些稀稀拉拉的手脚架。到处堆着砖头、石灰、水泥。

要掘一座大坟了。土夫子们奇怪驼子为什么抖个不停。我依稀记得这是我跟曾老师追踪蚂蚁的地方。坟墓被掘开,棺材早已腐烂。人们诧异地看到,在躺着完整的人体骨骼的棺材旁边,还有一具斜倾的骷髅。他一身雪白,他是干干净净的,右手握住钉耙,手电筒被朽塌的木屑埋了半截。我迅速注意到棺材里那副骨架的指骨,的确修长。

我觉得贺驼子早就有所推测,只是今天才证实而已。他捧起曾老师的颅骨,伤心地落泪。颅骨上有裂纹,是为钝器所伤。驼子完全懂得把人当鬼打的扁担砍下来的痛快劲。他猜想,那夜曾老师被打伤后钻进坟墓里躲避,就这样再没能钻出来。  

 

               

                                      2011-6-10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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