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庆儿疯了
庆儿是我的姨侄,今年三十五岁,长得很帅,白白净净,高高大大,可惜疯了。
庆儿的母亲叫银莲,是我老妻的亲妹妹。
银莲出世时,银莲的妈妈产后大放血死了。初出世的婴儿没奶吃,正巧我叔岳母刚出世的婴儿也死了,银莲在襁褓中过继给我叔岳父做女,叔叔和婶婶待银莲胜于已出。
银莲长得十分漂亮,白净、高挑、苗条、天生的长睫毛双眼皮,待人总是笑靥如花,一对深深的酒窝更是人见人爱。
银莲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还有一身好武功。我岳父和叔岳父都是武术世家,无论拳、棍、刀、剑都十分了得。按武门规矩,武术是传男不传女的。但银莲从小耳濡目染,加之天资聪慧,小小的银莲拳脚功夫竟十分高强。
在我与老妻刚结婚时,十六岁的银莲曾开玩笑警告我,如果我对他姐姐不好要请我“看家伙”。当时,我岳父怕我在文革中挨斗时吃亏,也教过我一些拳术,我不信小姨妹能打得赢我这个高大的男人。野性十足的小姨妹竟真的拉着我过招,看她身轻似燕,不管我怎样灵活拆招,总是被他打翻在地。
有一次,我使出摔跤中的大背包想摔翻她,不知怎么竟被她压在身下了,她还口口声声要喂我的口水。
大概是血浓于水吧,在众多的姨妹中,银莲对我最亲。当时,我被打成“小邓拓”,关押在距乔口镇十多里远的樟木桥分场。银莲常和姐姐趁夜色赶十几里山路偷偷来看望我。
有一次,日近黄昏,银莲又和姐姐偷偷来看我,半路上,远远看到鱼场的头头们酒气薰薰迎面而来,为了不让乔口鱼场的头头们发现,姐妹俩躲到路边草丛里,不想,一条大银环蛇在银莲脚上咬了一口。蛇被银莲打死了,但银莲已全身发麻动弹不得了。幸亏我叔岳父是远近闻名的治蛇伤高手,叔岳父当即赶来,用磁片割开伤口,用口吸出毒血,敷上草药,抬回家中,不出十天,银莲又活蹦乱跳了。
一九七0年冬,冰天雪地之日,我被押赴望城县乔口公社青峰山万人大会上以“现行反革命”的莫须有之罪公开宣布逮捕,只见银莲冲破层层岗哨,挤到台前大喊“刘志恒无罪”。参加大会的农民群众以为是领呼口号,也跟着举手喊“刘志恒无罪”。会场一片骚动,银莲也被人拖走了。想不到这是我见到银莲的最后一面。
在四年多冤狱中,我经常想起银莲,梦到银莲。青峰山万人大会上匆匆一别,至今言犹在耳,那里想到会是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啊。
银莲死于宫外孕。宫外孕并不是什么要命的不治之症,但银莲的丈夫是退役的复员军人,是老实巴交无权无势的穷共产党员,当检查出银莲是宫外孕后,他全家人竟凑不出一张进城治病的船票钱,只好请农村赤脚医生在简陋的村卫生所动手术刮宫。赤脚医生刮破了银莲的子宫造成内出血。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杯净土掩风流” 。二十二岁的银莲竟眼睁睁死于非命。
银莲的死,亲友们都瞒着狱中的我,直至我平反出狱,想再见银莲时已是黄土一丘悲往事,泪倾如雨忆音容。
银莲死时,庆儿刚刚两岁。幼儿不知丧母之悲,庆儿活泼可爱,也美如其母。
庆儿的童年虽然生活贫苦,但穷人命贱,倒也无病无灾。
庆儿的父亲丧妻之后,苦苦抚育着庆儿,又当爹又当妈。不少乡邻要他续弦,但为了庆儿,也为了深爱的亡妻,从二十几岁到六十岁,他一直至今未婚。
庆儿上小学了。庆儿的家境也更困难了。为了养家糊口,庆儿的父亲只好到长沙市来打工。他没有专长,更没有文凭,人又老实,找不到工做,只好在街头巷尾收破烂,微薄的收入勉强糊口。
庆儿在上小学时,各门功课都十分优秀,期期被评为优秀学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庆儿对母爱父爱更加渴望。庆儿从活泼可爱变得沉默寡言了。庆儿性格内向,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母亲的坟头自言自语。
进入初中后,正逢改革开放之初,农村天天在变,庆儿的同学家家都建起了高楼大厦,而庆儿家还是土砖烂屋。有时庆儿放学回家,冷火吹烟,连饭都没有吃。强烈的反差进一步改变了庆儿的性格,从内向变成了爆燥。甚至不可理喻。
有一次,庆儿把家里的锅灶都砸了,烂床铺砍了,桌椅都丢到水塘里,他抱一床破被子睡到了母亲的坟头上。
庆儿的父亲闻讯马上从城里赶回来,但庆儿不再理父亲了,学校也不再去了,每天不讲一句话,只蒙头大睡。
为了儿子,庆儿的父亲再也不敢离家进城打工了。为了生活,庆儿的父亲在家的附近养了一群水鸭。
但不知庆儿怎么会特别讨厌水鸭。他听到鸭子的呱呱呱叫声就烦,开始还只用被子蒙着头,后来他把鸭子一只只捏死,把鸭蛋一个个全砸了,甚至发展到拖菜刀追杀父亲。
庆儿疯了。曾经那么可爱的庆儿疯得六亲不认了。
庆儿的父亲只好东借西凑,将庆儿送到长沙市精神病院治疗。住了半个多月院,病情略有好转。我们去看他,他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疯了。还说看到姨爹姨妈他就等于看到了自己的娘。住了半个多月院,庆儿的父亲已经债台高筑佐借无门了。没办法,庆儿出院回家了。
回家不到一个月,庆儿又旧病复发了,而且疯得更历害。
有一次,在乔口街上,戴付眼镜的庆儿路遇一个也戴着眼镜的青年,庆儿冲去就是两拳,打得这个青年晕头晕脑。这个青年问庆儿为什么打人,庆儿说,你为什么学我的样也戴副眼镜。路人告诉这个青年,庆儿是疯子,这个青年赶忙逃之夭夭。第二天,这个青年又在乔口街上遇到庆儿,有了上次戴眼镜挨打的教训,这位青年赶忙把眼镜摘了,想不到庆儿又冲上打他。还问他:你为什么看到我就把眼镜摘了?这位青年逃不脱庆儿的追打,只好报警。
警察开着警车来把庆儿抓到派出所,询问总是答非所问文不对题。警察知道庆儿是疯子,只好把庆儿放了。从此,庆儿盯上警察了,见警车就用砖头砸,打坏几块警车玻璃后,连警察看到庆儿都绕道走。
庆儿长得很帅,白白净净,戴付金色框架的眼镜,一付斯文相。
庆儿也很爱美,衣服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光鲜亮丽。庆儿看到漂亮姑娘,常常礼貌让路,虽然目光痴痴地盯着,有时口里还念叨“真美”。但庆儿从不轻薄和欺侮少女,更从不打女人。所以齐口镇的女孩子并不怕他,还常常逗他取乐。
庆儿最想见的人是我和老妻。他总说他娘的长相和我老妻一个样,他见到姨妈就像见到了娘。每次听说我到了乔口,他总要寻来看我。每次我都要接济他一两百元钱。
去年,有一次我回乔口,叔岳父告诉我,庆儿疯得更历害了,把门都砍烂了,才给他买的新棉被和新衣被他撕得粉碎,还多次拖刀追杀父亲。
正巧,庆儿来了,见了我眉开眼笑,“姨爹”喊得甜密亲热。
我把庆儿邀到湘江堤上。我问他:你想不想你娘?他说:想。我又问他:你爹对你好不好?他说:好。我说:是啊!庆儿是孝顺的好孩子,是懂道理的。你父亲把你从小带大,一把屎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妈,为了你,你父亲三十多年独身一人也不再婚,这不仅对得起你,也对得起你母亲,你怎么能追杀自己的父亲呢?如果你母亲地下有知,也会责怪你的。庆儿深深地低下了头,痛悔说:我再也不了。我说:你要体谅你父亲的劳累和痛苦,辛辛苦苦喂几只水鸭养活你,你却杀鸭打蛋。庆儿说:我烦。我说:心灵空虚才烦,如果你烦就寻点事做,帮你父亲去看鸭或在家烧茶煮饭,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烦也会烦。我还承诺只要庆儿坚持吃药不再发疯不再打人毁物,半年后我带他到长沙来打工。庆儿面有喜色,像孩子一样紧紧依傍着我。
我与庆儿在湘江堤上漫步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快西沉了,晚霞中飞来一群麻雀,庆儿突然大惊失色说:不好了,美国飞机来轰炸了。我说:你胡说,这是一群麻雀。庆儿说:是美国轰炸机,几十架,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蒋介石要反攻大陆,苏修占了我珍宝岛和南沙群岛并在北边陈兵百万,我要参军去。我说:你三十岁了还参什么军啊!你有病参军也参不了。我掏出两百元给他要他好好养病。他怒目园睁,将两百元摔在地上说:你想用钱来收卖我吗?庆儿掉头就走,一路上还高呼: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一切反动派!
半个月前因另一侄儿结婚,我又到了乔口。这次,庆儿没来。据庆儿的父亲告诉我,庆儿疯得更厉害了,家里被毁得一踏糊涂,没一件没被打烂的家具,他想把庆儿用铁链锁起来又于心不忍。
我劝庆儿的父亲写报告找县民政局寻求国家救助。他说:写过多次报告,找过多次,县里左研究右审查,来来去去多次求助,县里仅救助了三百元,还抵不了他的误工和车票。
我无言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甚至分不清庆儿究竟是精神病还是神经病?难道眼睁睁看着庆儿就这么一天天疯下去吗?难道要等庆儿疯得打人杀人真正出了血案这个社会再来关注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