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那时候全国都在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农业学大寨”不但把大寨神圣化了,而且把曾经担任过大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陈永贵推到了国务院副总理的位置。于是到大寨去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县委政府也作出规划,要在三年之内把浏阳变成大寨县。标语写得到处都是。大会小会开个不停。 农场的领导自然也就不甘人后,派出政治上最可靠的得力代表,千里迢迢地北上山西昔阳,不辞劳苦地到大寨去参观取经。因为来自湖南浏阳,是毛主席家乡来的客人,又都会唱那首湖南名歌《浏阳河》,知道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湘潭县,出了个毛泽东世界把名扬。于是对浏阳来学习取经的客人刮目相看,厚爱有加,受到了格外的礼遇。用农场领导的话说是手都握得有点抽筋了。有位县里带队的领导因为握手握伤了,还不得不打起了伤湿膏药。 回到农场便立即召开全场职工的动员大会。要趁热打铁。要快马加鞭。于是马不停蹄,人不下鞍。 会场布置得很是庄严隆重。到处贴满了“大干快上,三年变昔阳!”“出大力流大汗,苦干加巧干!”以及“农业学大寨,全国赶昔阳!”之类的标语。唯独那扩音机不争气,还是有点嗡嗡地响,尖尖地叫。因此场领导在作报告时不得不不时地拍拍话筒,或是用有点责备的目光看一眼开扩音机的人。那意思象是说: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会议,连个扩音机都调不好,平时都干什么去了! 那个开扩音机的被领导多瞪了几眼,就越发地紧张,左调右调却越调越调不好。到最后,整个会场都是一片尖叫的刺耳声。很多知青被这种刺耳声刺得受不了,只好用双手将耳朵捂了起来。 “喂喂!怎么搞的!”作报告的领导发起脾气来了。 那开扩音机的人只好把扩音机关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底褂子早已汗得透湿。虽然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但还是只好又重新打开了扩音机。 没想到奇迹发生了。也没有去作什么调节,只是关机后重新开启了一次,那扩音机也就不再尖尖地怪叫了。真把他气得要吐血,恨不得要把那扩音机砸了就好。 于是会议继续进行。因为扩音机听话了,场领导也讲得抑扬顿挫,而且充满了感情。先是把他们在参观大寨时受到的热情接待进行了一番渲染,然后是尽其所能地向全场职工们介绍大寨“七沟八梁一面坡”的艰苦环境,讲他们如何“三战狼窝掌”的动人故事,讲大寨铁姑娘们帼国不让须眉的战天斗地精神。既讲得眉飞色舞,又讲得娓娓动听。 “现在,大寨人都在开‘人造小平原’了,象我们农场这么好的自然条件,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农场领导最后联系实际发表的一番讲话,却有点打屁不粘腿了,虽然也讲得慷慨激昂,却是一点都不着边际。但是那热情,那劲头,一点也不亚于“大跃进”的年代里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那种势头。 这确实是个改天换地的时代。毛主席在湖南一师读书时在日记里写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一时间成了人民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名言。加上“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于是农场在还只有一台拖拉机的情况下,就修好了大大小小十几条机耕道。毛主席还说过“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因此渠道也是不能忽视的。结果是冬闲变冬忙,到处看得见农田基本建设的浩浩荡荡的队伍。 于是组织规划测量。小田要变大田。长多少米,宽多少米,要求整齐划一。弯弯曲曲的渠道要全部调直。宽几尺深几尺,马虎不得。全场上下分片划段,任务到组,包质包量。红旗插到了田间地头。高音喇叭从出工叫到收工。整个农场真的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一鸣也因此成了个大忙人。他被抽到场部去了,做点写写画画的宣传工作。画刊头插图。用美术字写文章标题。抄蝇头小楷文章。还要到各工区去现场采访,为场部的广播室写好人好事的表扬稿。 让一鸣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日积月累的努力,到这时候都派上了用场。于是轻车熟路,应付自如。只是觉得太忙太累,有时还要遭受其他知青的白眼,便觉得有点委屈。 其实也怪不得别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人家要泥一脚水一脚地站在田里担泥巴挖水圳,他却可以鞋袜不脱地站在宣传栏前写写画画,或是拿个笔记本子到工地上转转,象是大老婆生的崽一样享福。说穿了也不过是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当然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却让他沾尽了便宜,吃尽了轻松。于是招来很多人的嫉妒。 唯独一鸣是有苦难言。画要他一个人画。刊要他一个人出。整天跑上跑下的,没有一个人跟他打讲,把个嘴巴都怄得臭。因此即便是别人认为他吃了轻松,他还总觉得不是滋味。倒不如和他们一起到工地上去,三个一堆四个一伙,说说笑笑有打有闹的,显得好不热闹好不痛快。于是,有时候真的觉得寂寞难挨时,他就带上一个笔记本,到工地上去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好人好事。 冬天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阴阴沉沉。因此没有一点生气。天象是要下雨,又一直下不下来。北风呼啦啦地吹,直吹得工地上的红旗猎猎作响。高音喇叭正在唱一支女高音的曲子,是《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本是悠悠扬扬的歌声,却不时地被风吹断了,显得强一阵弱一阵的,煞是难听。 “哟,我们的李记者又来采访了!” 每当走到工地上,一鸣便有点胆怯。他最怕知青们拿来这样的话来挖苦他。但又不能不听。于是只好装迷糊,或是打个招呼一笑了之,或是装作很忙的样子干脆不理他们。 自从在工棚里和吴茵茵了却了那场误会后,一鸣便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但轻松了之后又觉得有点寂寞。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来往。而且很明显,吴茵茵开始跟罗楚生有点热乎起来。便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惋惜和失望。如果不是因为亚兰,吴茵茵肯定是属于自己的。而现在,他和亚兰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吴茵茵却开始跟罗楚生好起来了,想起来真是有点伤心。 “有什么好新闻么?可不要错过了机会呀,趁着今天李大记者来了!”总有人喜欢这么阴阳怪气地叫。 无意中便发现了吴茵茵。她正和江静屏站在一起,在为罗楚生的撮箕里上泥巴。而且,正用那黑白分明的杏眼偷偷地瞟了一鸣一眼。 一鸣的眼光只跟吴茵茵的眼光对视了一下,便赶忙移开,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就走到王排长面前,问:“王排长,这几天来,排里有什么好人好事么?” 那王排长是农场的老职工,是个指东就不敢站西的人。人又老实巴结的,因此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找到对象。然而做事却极认真负责。又舍得卖力气,是个有劲都没有地方使的人。 经一鸣那样一问,王排长就用手抹了一下冻得通红的鼻子,然后把那粘在手上的清鼻涕之类的东西往裤头上一揩,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下,就一点也不含糊地汇起报来。 “好人好事嘛,也出过一些。比如罗楚生同志,就表现得蛮不错的。我们每人每天八十担的定额,他一天就担了一百二十担,帮助女同志完成任务。女同志里面嘛,象吴茵茵同志那样,劳力比较弱,又担不动,是应该帮助帮助。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我认为值得表扬,也值得发扬……” 这样的汇报在农场来说,算得上是高水平的了,也写得出一篇好稿子来。然而一鸣却怎么听也觉得不是滋味。尽管他表面上也在认真地听着,而且还一本正经地作着记录,却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倒是不时地开点小差,偷偷地瞟吴茵茵一眼,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吴茵茵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水圳里。虽然水圳里没有水,那长筒靴上却也沾满了泥巴。也许是听到了王排长在汇报与自己有关的事,便不时地用脚去剔那长筒靴上的泥巴,显得好不自如,甚至脸都有点红了。 “来,我自己上吧!”罗楚生见王排长在汇报自己表现好,又见吴茵茵站在那里发呆,以为是她累了,就越发地来劲。他接过吴茵茵手里的锄头,自己边上边挑起来。 江静屏就望着一鸣一笑,笑得象个言简意赅的注解。那分明是说:还要了解罗楚生做好人好事的动机和目的吗?那么就请看吧,只要看看他是在帮谁,你就会一清二楚了。 待罗楚生担着满满一担泥巴飞跑的当儿,吴茵茵却走到王排长的面前向他请假。 “王排长,我……有点不舒服……”吴茵茵结结巴巴的,象是真的有点不舒服,又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排长不但人老实,而且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尤其是看到象吴茵茵这样娇气十足的妹子都能坚持带病劳动,更是于心不忍。“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我就先走了。”吴茵茵象是获得了赦免的囚犯一样,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逃也似地跑回宿舍去了。 “你看,小李同志,这不又是好人好事吗?带病坚持劳动!”王排长有点激动地说。 一鸣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对王排长的话表示赞同,还是对江静屏的“注解”表示默认,只觉得这头点得有点莫名其妙。 待罗楚生再回到圳边时,才发现已经不见了吴茵茵。而一鸣也已经将那篇表扬稿子写好,交给了场部广播室的播音员。 “吴茵茵哪里去了?”罗楚生象是丢失了心爱之物一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问谁。 正好这时在播放那篇表扬稿了。 “你自己听吧!”江静屏就冷不丁地这么说了一句。 “听什么?”罗楚生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简直是懵了。 江静屏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指指不远处挂在树上的那个高音喇叭,说:“听广播呀!” “……在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高潮中,我场农田水利建设正在蓬勃开展,好人好事也象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比如二排的罗楚生同志,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主动帮助体弱的同志担土……” 听着广播里的表扬,罗楚生更显得有点莫名其妙起来。 “听清楚了吗,广播里在表扬你呢!”江静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地佩服一鸣的高明之处。他不明说罗楚生是在帮吴茵茵担土完成任务,而是说他帮助体弱的女同志。足见他写稿子的精明。 但罗楚生仍一脸怀疑地望着江静屏。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广播稿和不见了吴茵茵会有什么相干。 “这也值得表扬,越表扬还越有点不好意思呢!”他知道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关于他和吴茵茵之间的事,她江静屏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于是冲着江静屏嘿嘿一笑,并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是问吴茵茵到哪里去了!” “你自己听呗!” “还听?” 却不知道那广播还在呱啦呱啦地叫个不停。 “……二排的吴茵茵同志年轻体弱,还坚持带病参加劳动,直到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才被王排长劝回去休息……” 听到这里,罗楚生才如梦初醒。便把撮箕扁担往圳里一丢,风急火急地往宿舍跑去。 广播这篇稿子的时候,吴茵茵正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便止不住一阵阵脸红心跳。这算是什么表扬呢?分明是在戳她那曾经受过伤的脆弱的心。是一鸣在故意出他们的丑,是在向她施行报复! 于是只觉得罗楚生可恶,觉得一鸣可恨。尽管自己爱上一鸣是个莫大的误会,但那打击对她来说却是巨大的。然而一旦了解了真情后,她就退却了,并且同情他,也原谅了他。她甚至强迫自己要把他从心灵深处驱赶出去。只是希望自己今后能够吸取教训,不再盲动。然后再重整旗鼓,去寻找新的精神寄托。她也十分地清楚,自己并不爱罗楚生。却又始终相信,罗楚生对她的关心是真诚的,对她的爱也是真心真意的。 便不忍心怀着受过伤的心再去伤害别人。她觉得他们都是受过伤害的可怜人。 就这样想着,听见有人敲门。而且是敲她的房门。 “吴茵茵!吴茵茵!” 是罗楚生。在叫她。 于是不去理他。她害怕这样的戏一旦开了头,就会不好收场,不好结尾。 于是任罗楚生怎么敲门,怎么喊她,她都无动于衷。她为自己能在复杂的生活中终于前进了一步而感到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