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百代千龄后 定识人间有此人 ——读《洋务先知———郭嵩焘》
《洋务先知——郭嵩焘》孟 泽著 凤凰出版社出版
随着六十年乾隆盛世的过去,到了十九世纪,历经一百五十多年的清王朝开始转向衰弱。政治官僚体制腐败,人口剧增带来资源与人口比例失调,清朝面临建立以来空前的社会矛盾。更为严重的是,工业革命以后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扩张,一次又一次重创这个闭关自守的封建帝国,在不断加深的苦难和危机中,它被迫走向世界。
如何认识和对待西方列强,如何处理与它们的关系,也就是我们通俗说的如何办理洋务,成为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一个重要方面。
然而,当时包括读书人在内的国人对中国以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对于“洋夷”的认识还极其肤浅。譬如,用茶叶、大黄可以控制外夷,是清朝中晚期一个普遍的观点。鸦片战争前,在清廷内部讨论严禁鸦片输入、防止白银外流时,很多大臣都提出运用茶叶和大黄控制外夷的主张。即使是卓有政声、被誉为“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当他以钦差大臣身份来到广州,准备以武力解决鸦片问题,在道光十九年二月初四日(1839年3月18日)《谕各国商人呈缴烟土稿》中就曾明确地说过:“况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后来作为湖南巡抚而著名的骆秉章,曾奏称英兵上身刃不能伤,但腿脚僵硬,用长棍一扫其足,应手就倒。林则徐也同样以为,洋人除枪炮外,技击步伐不熟,他们的腿脚缠束太紧,不能屈伸,所以不能在岸上作战。
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被迫签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但当时大部分官员和士大夫并不服气,对他们的冲击也远没有我们现在以为的那么大。士大夫们普遍认为,华夏依然是强大的,是文明的,是世界的中心。著名启蒙思想家魏源利用友人林则徐赠送给他的翻译过来的资料,于1842年编成西方地理学著作《海国图志》,倡导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新思想,但并没有受到国人的重视。相反,在东瀛日本,该书很快被广泛翻刻和日译,直接影响到后来的明治维新。中国到了同光时期,洋务派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依然认为中国传统的制度和道德具有优越感,主张学习西方的技术,目的是为了“制夷”,自然不可能获得成效。买了很多枪炮军舰,战一次败一次,最后还是以完败告终。
在对待外夷、办理洋务方面,有一个人与众不同,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就是郭嵩焘,湖南湘阴人,与曾国藩、刘蓉有金兰之谊,与左宗棠是“发小”,与李鸿章、沈葆桢是“同年”。他未满二十就中举,两次入京参加会试落第后,道光二十年(1840年)九月,开始作为浙江学政罗文俊的幕僚。此次浙江之行,他亲眼目睹并参与了鸦片战争,对于“西夷”有了直观的感受,见识了“西夷”的厉害,也决定性地影响了日后的见识、抱负和作为。战后不久,他经过反省后认识到,“自古边患之兴,皆由措理失宜”,开始强调要以“理”来与夷人交涉。
咸丰二年(1852年)春,太平军从广西进人湖南。一年后曾国藩创立湘军,来讨伐太平天国。曾氏在衡州创办水师,郭嵩焘入幕帮助建立水师营制,编练水师。曾氏请郭嵩焘前往浙江筹集军饷,郭于咸丰五年十一月二十日(1855年12月28日)开始江南之行。第二年他来到上海,眼前看到的繁盛程度,让他感叹“殆罕伦比”。上海是《南京条约》规定的通商口岸之一,在近代以前寂寂无闻,仅为一个建制历史并不悠久的县。郭嵩焘曾经在十多年前的战争中见识过洋人船炮的厉害,这次他则见识了船炮之外更加让他耸动的“文明”。不仅建筑与道路“雄敞可观”,他们的活动场所也“穷奢极靡”,“靡不精洁”。郭嵩焘登门拜访过的法国领事公馆,厅堂陈设“细致精妙,非中国所能为也”。他看到洋人长得高大,洋孩子也“极秀美”,虽然语言不通,但洋人礼数周全。他感触更深的是洋人的职份分明,秩序井然。他开始认识到,洋人船坚炮利,器物背后有制度文化乃至知识者心灵深处的原因存在。
郭嵩焘任职翰林院时,1858年,当英法舰队迫近大沽时,朝廷处理“夷务”的政策举棋不定,“剿”“抚”两难。许多官员主战,郭嵩焘等少数人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洋务一办便了,必与言战,终无了期”。他在1859年被调往天津帮助沿海防御,向僧格林沁建议:“洋人以通商为义;当讲求应付之方,不当与称兵。”当僧格林沁在大沽事件中取得大捷时,京都的人们都兴高采烈,但郭嵩焘却感到忧心忡忡。正如他所担忧的,不久,京师失陷,圆明园焚毁。“不战易了,一战便不能了”,中国近代史上每一次对外战争都是如此。战争只有使中国的损失更重,屈辱更深,我们不能不佩服郭嵩焘的识见。
郭嵩焘作为晚清首任驻外公使出使英国、法国,遭到士大夫们普遍的非议。当时号称“开通之士”的王闿运,说郭嵩焘西行是“以生平之学行,为江海之乘雁”。《越缦堂日记》作者李慈铭说“郭侍郎文章学问,世之凤麟,此次出使,真为可惜”,而且认为,出使将“无所施为”,“徒重辱国而已”。后来成为两江总督的湖南人刘坤一,在给左宗棠的信中则说,不知道出使英国的郭嵩焘将“何面目以归湖南,更何以对天下后世”。在湖南老家,就有参加乡试的诸生痛恨洋人,“恨屋及乌”,对乐于与洋人打交道,说洋人好话,还主张洋人传教士入湘的郭嵩焘痛加诋毁。他们在长沙玉泉山聚集,烧毁郭嵩焘主持修复的上林寺,扬言还要捣毁上林寺旁边的郭家住宅。
郭嵩焘出使时,根据总理衙门将对外事件、各国风土人情、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情形,详细记录,随时咨送国内的要求,一抵达伦敦,就将自上海至英国五十一天行程的日记加以整理,还特意删去了其中“不中听”的话,寄送给了总理衙门,名为《使西纪程》。总理衙门让同文馆将其印刷出版,不想在朝廷和士大夫间引起轩然大波。王闿运认为郭氏的的海外日记,大概已经“中洋毒,无可采者”;李慈铭更加不理解,说郭嵩焘所言“诚不知是何肺肝”,刻印者又是何居心,此书一出来,“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这还是当时堪称有见识的学者的说法,而不是纯粹“政客”的言论。有人就凭《使西纪程》,奏劾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请求将《使西纪程》毁版。后来,朝廷果然迫于愈演愈烈的“舆论压力”,下令将《使西纪程》毁版,禁止流行。
沈葆桢是被翁同龢许为方今洞悉洋务的三人之一。他在1877年任两江总督时,为了照顾士大夫们自大的“尊严”,以高价收回淞沪铁路,加以拆除。连李鸿章也觉得费解,沈葆桢却说:“铁路虽中国必兴之业,然断不可使后人借口曰:是沈某任两江时所创也。”“舆论”威力之大可见一斑。
1901年,李鸿章在临死前以空前屈辱的条件,代表清朝再一次签署“城下之盟”——《辛丑条约》,然后上书朝廷说:“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猝,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这样沉痛的话,郭嵩焘差不多在半个世纪前的咸同之际就大声说过,但一直无人响应。
正如汪荣祖先生在《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一书中所说:“郭嵩焘确是那个时代中,最勇于挽澜之人。我们追踪其人,印证其时、其地,很可觉察到此人的孤愤与无奈。他的思想过于先进,同时代人鲜能接受;他的个性貌似恭俭,实甚自负与固执。以至于被视为易遭物议、性格褊狭之人,终身受挫。”郭嵩焘个人遭受的挫折正好象征中国走向世界的挫折。作为洋务运动中最有见识的思想者和实践者,“当时人觉其独醉而众醒,但今日视之,实众醉而斯人独醒”!郭嵩焘晚年作《戏书小像》诗,未盖棺而“先知”般自我预言:“流芳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事实确乎如此,我们在中国二十世纪初的立宪改革,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以及彻底否定传统、提倡全盘西化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都能看到郭嵩焘思想的影响。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作者 卞惠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