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百岁老兵刘访滨记事
2011年9月22日,我们在长沙一所医院的即将拆迁的老宿舍里寻访了百岁抗战老兵刘访滨,他是长沙市目前尚健在的黄埔前辈和抗日老兵中最长年者。刘老又名刘奋前,湖南醴陵姚家坝人,出生于1908年,今年已是103岁高龄。他经历的这一个多世纪正是中国苦难与抗争、坎坷与奋起的时代,刘老的生平也深深打下时代的烙印。
醴陵是一方风光秀美、人杰地灵的宝地,近代史上出现过不少文韬武略的英雄人物。有次到醴陵,听当地人说起:醴陵籍的军官太多,要是把军官的武装带连接起来,可以绕城一周。共产党的领袖和高级将领李立三、左权、李明灏、杨得志、宋时轮、耿彪、晏福生、李铎等都是醴陵人、而宁调元、何键、刘建绪、邓文仪、程潜、陈明仁等党国要人、著名将领也是从醴陵走出。与其类似的还有平江县的长寿街,区区几万人的小镇却出了张震、刘志坚等十几位共和国的将军和曹忠汉等十多位国军将领。四川安仁小镇除了刘文辉、刘湘叔侄称雄一方外,还有“三师九旅十八团”的说法,至于营长连长就不计其数了。这或许是与当地人多地少、民风强悍、尚武顽强有关。
1906年,倚靠罗霄山脉的萍(乡)浏(阳)醴(陵)地区就最早爆发了反清武装起义。1926年北伐军进入湖南,在乡小教书的刘访滨来到长沙,在国民革命军的政治讲习所学习毕业,当时正是土地革命时期的风起云涌、热火朝天,18岁的他加入共产党的外围组织青年团,成为北二区农民协会的委员。不久农运失败,他遭到通缉,连夜远走北京避祸,从此脱离了组织。
1931年“9.18”事变以后,激于抗日爱国义愤,刘访滨在河南考入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驻豫军官教育团第三期,两年时间里系统学习了军事知识和指挥才能,紧张严格的军校生活也磨练了他的体格与意志,教官赋诗慷慨作别:“风雪载途分手去,会看谁是治吴人”。毕业后,他被分发到新整编的第63军。63军是一支具有光荣历史的部队,其前身是不甘投敌、通电抗日的东北军吉林公署卫队团,曾在哈尔滨、热河重创日寇,后来整编为91师,先后参加武汉、枣宜、豫南、桂柳多次血战,伤亡惨重,屡立战功。遗憾的是这支部队在抗战胜利后投入内战,辽沈战役中被全歼。
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日寇加快了侵略步伐。刘访滨被调到粤汉铁路防空部队,当时因长江天险的阻隔,从北京到广州的铁路是分为京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两段的,火车不能直达,只能在武汉用轮渡驳接车厢。刘老亲身经历了武汉会战和撤退,从武汉的徐家棚车站撤退到了长沙。 “文夕大火”时刘老亲临其境,他还在浏城桥上目睹了日军飞机空袭长沙,机枪扫射、弹落如雨。当时的防空部队还没有能够有效还击的武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机骄横地低空俯冲掠过,甚至看得清敌机驾驶员的狰狞面目。
1940年,刘老调到衡阳担任防空护路部队高射机枪中队长,一次日军从武汉出动100架飞机轰炸衡阳,接到前方敌情通报后,刘老立即带领分队长、传令兵、号兵和司书指挥部队进入阵地。高射机枪还在填充弹药,敌机已经临空,枪林弹雨倾泄而下,硝烟火光四起,身边的官兵纷纷中弹倒下,只有刘老和传令兵死里逃生。刘老在敌机的密集轰炸扫射中挺起身来,组织战士沉着应战,我军的高射机枪吐出一串串愤怒的子弹,在空中形成火网。一架敌机被打个正着,拖着长长的烟雾栽落到衡阳城北朱亭茶山坳的山坡上。
刘老还清楚地记得庆祝抗战胜利的空前盛况:他被调到重庆的“全国公路局”担任警戒,全城欢呼庆祝盼望已久的这一天,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兴奋地握手拥抱,把人抛向天空,帽子、鞋子、手帕纷纷扔上天,人人流着热泪:“终于可以回家啦!”抗战后军队裁员,他转业到地方铁路局任冷水滩段的分段长,希望用自己的双手恢复建设饱经敌人轰炸破坏的铁路。
1951年,他回到长沙,到刚成立的省立中医院(现长沙市立一医院)从事财务工作。1958年“肃反”运动中,他50岁时被清理遣送回醴陵原籍监督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落实政策”回到长沙,这一年刘老71岁。很难想象,他是如何熬过21年的凄风冷雨,直到今天,刘老对那一段光阴也从不提及。原工作单位因为刘老在遣送农村以前从1951年到1958年仅有8年工龄,不够退休条件,只同意他办理了退职手续。就在这栋医院的老宿舍里,他和老伴至今又共同度过了二十多个冬夏。
刘老的“国民革命军政治讲习所毕业证书”、“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驻豫军官教育团毕业证书”以及“黄埔军校同学录”等资料保存完好、罕有所见,孙中山、蒋中正、刘峙、林森、张学良、何应钦、何键、杨虎城、顾祝同、邵力子、蒋鼎文的题词,均自成一体、各有千秋,刘老对于远去历史的记忆更是弥足珍贵。
当我们问起刘老的长寿秘诀,他乐呵呵地拿出一份市一医院的内部刊物,上面登有他新写的一首“十不厌长寿歌”:“布衣棉织的衣服穿不厌;粗茶淡饭的饮食吃不厌;清洁通风的房间住不厌;逍遥自在的散步走不厌;青山绿水的美景游不厌;四季常开的鲜花赏不厌;古今中外的书籍读不厌;荧屏精彩的节目看不厌;老伴的唇齿相依爱不厌;美好幸福的生活过不厌。”
刘老接受采访后,采访组请刘老题词,他低首凝眉沉思片刻,写下“洲阁楼桥昂屹立,催人奋进吭高歌”的诗句。一直关心守候在旁的老伴有些着急,低声为刘老出主意,刘老听不清,老伴索性在他耳边唱起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刘老抬起头来,对视会意一笑,写下这一句。我也笑着说:“没有刘奶奶的细心照顾,就没有刘爷爷健康长寿的晚年。”刘老说:“再过几天的9月27日就是我们结婚65年的红宝石婚纪念日了,婆婆子你还记得吗?”他又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两行诗:“唇齿相依六五春,相濡以沫激情深”。刘奶奶也是市一医院的元老、护士长,退休,今年85岁了。刘老接受采访时,她不离左右,不时插话和打断,为的是不让刘老过于兴奋,也时刻担心他会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刘老的儿子已有71岁了,退休住在浏阳,刘老和老伴请了位阿姨白天帮忙料理家务。
可惜我的字写得不好,否则我会抄录朱熹的《春日》送给刘老:“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首诗的第一句里暗含着刘老的名字,也描绘出荡漾在老旧宿舍里的融融春意。一对相扶走过深秋、走过寒冬的世纪老人,他们的心态却比许多青年人更年轻。
两位老人一定要送我们到楼梯口,我们走远了,老人还在楼上频频挥手告别。我知道,乐观知足的老人唯一担忧的是他们的宿舍不久就要拆迁,老人不想买新房子也不想搬家折腾,他们只想在这间久已习惯的宿舍里平静地度过清贫的余生。但愿老人能够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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