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12# 乙丁
上接《走过炼狱》片段选载——董家悲剧
其实认定董其华是在装疯,欲借此蒙混过关,逃避斗争打击的,远不止于我父母,当时的五大队,很可能所有的人,包括干部和就业人员在内,都会这么认定。只是我的父母决不做落井下石的事,但那些管教干部们以及就业人员中的那些所谓的“积极分子”们,便不放过董其华了。他们把他悬吊在大队部的篮球架子的横担上,双手反绑着,身子高高地悬空,只让他的脚趾头恰到好处地稍稍挨着点儿地皮,这是一种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法。如果被悬吊的是个正常人,那他必然在挂起没多长的时间后,便要呼天叫地求饶了。记得董其华被吊在那里的时候,正值酷暑时节,毒辣辣的太阳毫不吝啬地照射在他的头上、背上和紧紧勒着的手臂上。那滋那味,自然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们想象不出来的。所幸的是,董其华居然不知晓痛苦似的,好像吊着的并非是他,还一个劲地讪讪地傻笑着,嘴里不停歇地胡说些什么。
其实这还不是最残忍的折磨,最残忍的折磨是在晚上的就业人员批斗大会上。几个积极分子每人一把竹枝扫把,围着五花大绑的他狠狠地、死命地抽打。他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其惨状用那热锅上的泥鳅来打比方,实在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他扭曲着、翻滚着、杀猪般的嚎叫着。这时候,打手们一边起劲地打,一边便有人带头呼口号:“打倒董其华!董其华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董其华装疯对抗革命运动,就是死路一条……”下面黑鸦鸦的席地而坐着全大队几百个就业人员,大家简直是群情激昂,口号声此起彼伏,与那上面的竹枝扫把猛烈的抽打声以及董其华的嚎叫声,汇成了一支十分协调的最最革命的三重奏命运交响曲!
批斗会我去看过好几次,可每次回来,心儿都是怦怦地跳过不停,不忍再看。其间有一次,干部还勒令年幼的董子妤董子壮姐弟俩亲临批斗会现场,去看看人们是怎样批斗其父的,说这便叫做“接受再教育”。
其实,这也还不是最残忍的,真正极为残忍的是有一次午间时分。董其华在马路上疯疯癫癫地狂呼乱喊,一干部便指使几个就业人员积极分子用一个大麻袋罩住他,然后用绳索扎紧袋口,扑的一声将他从港子(排灌渠)上的那座木桥上抛入港子里,港子里的水大概有半个多人深。而麻袋口上的绳索一端是拉在几个积极分子手中的,这几个人拉着绳索一扯一松,麻袋里董其华自然在拼命地挣扎,那麻袋便在水中时沉时浮地翻滚着,直到大家看到麻袋不那么动了,干部才叫那几个积极分子把麻袋扯上来,解开绳索,把董其华倒出来。此时的董其华再不能狂呼乱喊了,也不能动弹了,只有了出气没有了进气,就那么死猪一般的给扔在马路边,没人去理会了。父亲被人如此地折磨摧残着,可怜的小董子妤和小董子壮姐弟俩只能在家里,紧紧地抱作一团,哭成一堆,不敢出来相救。
如今,暴殄天物的那场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早已离我们远去,可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幕至今仍活生生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如昨日,有如眼前,让我每次回忆起来都要心儿颤怵,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就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里的一段历史啊,一段“伟大的毛泽东时代”的历史啊,一段用血和泪浇铸成的历史啊!
我曾一直是相信忠臣一说的,而且也一直是敬重甚至是崇拜历史上的忠臣的。然而,从董其华的身上,我逐渐开始了怀疑忠臣的存在价值包括其牺牲的价值。以中国人世代相袭的传统观念甚至于用当代的社会观感来看当年的董其华,他也绝对是一个不可打折扣的忠臣了。可是,忠臣董其华却在自己的营垒受残害。或许,这便叫作政治,叫作政治斗争的需要。《三国演义》有一处曹操梦杀侍卫的情节,那侍卫亦可谓之“忠臣”的,然而“忠臣”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就稀里糊涂的被杀掉,只有明眼人杨修的一句“丞相非在梦中,君(侍卫)犹在梦中耳”,戳穿了政治家们的政治阴谋,也该敲碎了“忠臣们”的愚忠梦,该知晓自己其实是政治家们手中拿捏的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们这个饱经沧桑,饱经苦难的民族啊!
至此,我实在觉得已无话可说了!
后来久了,人们才渐渐发现,董矮子是真的疯了,他连自己的一双儿女也不认了,连衣裤也不穿了,成天在了马路上狂奔乱跑,乱喊乱叫,又哭又笑,不成了人样。于是,这会儿,干部们再不叫积极分子整他打他,任其疯癫去了。
董家早已成了洪水猛兽,两个小小的孩子也没人敢接近,我们与他们是邻居,过去两家关系又很好,但在当时的那种境况下,我们自身也是成天提心吊胆的,还哪敢公开地给他们以关照。唯一能尽一点心意的,只是偶尔在晚上,母亲让我和姐姐偷偷地给董子妤姐弟俩送点吃的什么去。
也就在那年的下半年,据说农场是执行着上面的政策,要把我们这些就业人员家属和那些非重点监管对象的就业人员统统遣散回原籍去。我们家便是那年公历12月3日离开农场回返耒阳的。我们临行前的先天晚上,一家人正在打点行李,董子妤带着弟弟董子壮来到我们家。她开口对我母亲说:“贺姨,你带我和弟弟去你们家吧!”可我母亲不同意。然而,我父亲却有些心动了,他跟我母亲说:“我看这要得,这妹子很懂事,又乖又聪明,将来长大了就让她跟我们的洪崽(我的乳名)配起,做我们的儿媳妇。”听我父亲这么说,我母亲非但不同意,反而骂起我的父亲来,她说:“我这趟带着湘崽、洪崽回去,老家是个什么形势还不知道,我三娘崽自身都难保,还怎么能再拖上两个孩子?何况,洪崽和她都还只有这么大,你能保证他们长大后不变心?”董子妤当时自然是听懂了我父母的这番对话,她听过我父母说以后,便哭着对我母亲哀求说:“贺姨,我不会变心的,你放心好了,我们也不会要你白养的,我和弟弟都能做事,我们一定会好好做事的,我不会变心的,我不会变心的……”
其实,我和姐姐也都有心带他们去我们家。因为姐姐和董子妤一直相处得亲密,当时姐姐是16岁,董子妤还只有12岁多,年龄上她们之间相差了好几岁,但她俩却早已好得像亲姐妹一般。而我,那时虽然也未成年,不过14岁,是谈不上就懂得男女之间的情爱事情,但我说实在的,那时确实也是很喜欢董子妤的,当然,这种喜欢可能还不是一种什么情爱,而只是因为当时的董子妤在我的眼里,聪明伶俐又很乖,样子也长得秀气可爱。可是,我母亲还是坚持她的立场和想法,不肯同意,所以,最终这个事儿没成。这可说是我多年以后一直深感遗憾的一件事。但这件事也是不能太怪母亲,母亲其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要怪只能怪当时的现实太严酷了。因为当时我们母子仨被农场遣散回耒阳老家,父亲却被上面视为重点监管对象的政治犯,而继续留场管制劳动改造,不能和我们一道回去。而当时,母亲又身体不好,一身是病,不能干重活,我和姐姐也实际尚小,没有成年。残破的一家三口老弱病。当时正值文革高潮,风声鹤唳,太吓人了。我们出身不好的人,置身其间,直如履薄冰,如在刀尖上过日子。在农场,虽然艰难,但有父亲在,总觉得生活有根主心骨。如今要回老家去了,父亲却又不能去,我们便又有了极大的恐慌感。加之离开家乡已足足的7年了,7年中间,我们实际与家乡亲友基本中断了联系,不知晓家乡是个怎样的境况。天晓得,等待我们回去的命运是个什么样!这些,其实就是母亲当时的思想,所以她是坚决不肯接纳董子妤姐弟俩的。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有着薄雾,还纷纷落着细细的毛雨花。我们一家三口,由队部派出的一辆牛车为我们拖着行李物品,在父亲的护送下,告别了住了三年多的五大队,同时也告别建新农场,慢慢地走向长江边那个七年前我们来到建新农场时的荆江门轮船码头。我们将从那里乘轮船去岳阳城,再由岳阳搭火车回老家。父亲被允许将我们送至岳阳火车站,然后再打转回农场继续劳动改造。
当时,我们并没有叫董子妤姐弟俩,可她姐弟俩竟早早地在我们打点行装的时候,来到我们家,说要送送我们。路上,董子妤带着弟弟董子壮紧傍着我姐姐走。走了一段路,我们便要她姐弟俩打转回去。董子妤不肯打转,仍带着弟弟跟着我们走。这样又走了一程,我们把母亲扶上牛车,便再一次要他们返回,他们这才止住了脚步。我和姐姐还有我母亲都好好地安慰他们,叫他们姐弟俩好好地互相照顾着。董子妤一声不吭地站着,眼里噙着汪汪的泪花,无声地点着头,看着我们都上了牛车,一点一点地离开他们。我当时心里很难受,很想哭,更很想向他们招招手。我看得出来,只要我们一招手,或者喊他们一声,董子妤便会带着弟弟飞跑上来,甚至上我们的牛车,甚至就会跟我们回耒阳老家,甚至成为我们家两个成员。可是,我终于没能那么做,因为我不敢,我怕母亲责备我。只能强抑着要涌出来的泪花,看着他们姐弟俩一点一点地在雨雾中消蚀,直到看不到了……
可能就是由于当时积蓄在心中的那腔莫名的情愫,那腔当时没有倾泻出来的泪花的原因,1972年,我在回乡四年后的那个秋天,时年我已是个18岁的青年小伙子了,我同家乡的一位伙伴去了岳阳一次。原本是没有必要去建新农场那个地方的,但我在引领我的伙伴登临岳阳楼纵观洞庭湖浩荡景色之后的当天晚上,我说服了我的伙伴,让他陪伴我去建新农场故地重游一次,我也坦率地告诉了他,在那农场里,有一位我一直思念的姑娘,我这趟很想去访寻她。第二天一早,我们仍按我以前出入建新农场的路线,从岳阳楼下的港口乘轮船顺长江再从荆江门上岸。荆江门上岸,我发现的第一个明显的大变化便是农场居然通公共汽车了。于是我们就乘坐班车顺岳(阳)——华(容)公路径直前往四年前的农场第五大队。在五大队下车后,我带着我的伙伴跨过那座依然熟悉的木板桥,进入我们原来住的家属区,然而此地茅棚依旧,却人事全非,我竟找不到一个熟人了。喟叹之余,我只好逢人便问有谁知晓一个名叫董子妤的妹子么,但所问之人,一概摇头答曰不知道。后来有人提示说,当年没走的职工家属,后来大都搬到基建队去了。我问基建队是不是还在四年前的老地方,回答是。我们只好再乘车赶往场部所在地茅斯铺,因为去基建队必得经过这一站。到了茅斯铺,已是夕阳落下时分。平原落日迟,一旦落日,便近傍黑。我的伙伴不肯再走了,坚持要在这里住一晚旅店,明天再去基建队。出于无奈,我只得同意。次日在旅店早早起床,我们草草地吃了点东西,便直奔基建队去。从茅斯铺到基建队,大约三四里路,我们步行没用多久即到。逢人我便问:您知道这里有个叫董子妤的妹子吗?但也与先天在五大队一般,都说不知道。后来直到打听到一个四年前也在第五大队的就业人员后,我跟这人说了董其华的事,他便告诉我,董其华早已死了,是掉进闸口处的港子里淹死的。至于他身后的一双儿女,这人却说不知道了,不过他又说可以带我去问问这里的一些家属。我们于是在这人的引领下,来到基建队家属区的一栋平房前。这人替我问房前的几个女人说:你们这里有个名叫董子妤的妹子吗?一个体形较胖的女人答曰:“有呀,正在这屋里呢!”那女人还没等我向她道声谢谢,便立即趋向屋前,推开一扇门,朝里面唤一声“董子妤,这里有个同志找你”。
只听得屋里清脆地应答一声“呃”,随即出来了一个姑娘——四年了,我自已似乎从来没有感觉到我身上发生多大的变化,是人长高了,还是人长大了?总觉得我还是我,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亦如此。可是,当此际面对着从那屋里一步跨出的董子妤时,我惊讶得几乎呆了。此时的董子妤已出脱得成了一个亭亭玉立、十分清纯、白白净净的少女了,不再是了四年前的那个十分娇小,十分可怜的小女孩。但是,我也还能一眼就认出她来。我此时高兴地迎上前去叫她:“董子妤,是我,你还认得我吗?”
然而瞬间的情势却叫我十分意外地感到沮丧。因为董子妤她似乎只是在刚迈步出门第一眼看见我时,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神情,但转眼之间,也即在当我高兴地叫她之时,她却没有了笑容,代之出现的是一副冷漠的、形同陌路的脸色,说:“我不认识你。”我不免吃惊,赶紧补上一句:“我是洪洪。洪洪,你也不认得了吗?”
“不认得。我根本就不晓得洪洪是谁,也根本就不认得你!”
我当时真的好沮丧。沮丧得说不上话来,沮丧得脸上可能已经失去了血色。我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望着她:
“你……你……”
伫立在我身旁的伙伴是个急性子人,他见状,恼了,冲我大声吼道:“走,走,人家说不认得你了,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吼过这一句,他一把拽了我的衣袖,就要扯了我离去。
但我的脚似乎僵在了那里,一步也移不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直到过了一会儿,我才强忍着心痛,酸溜溜的再问她一声:“那,那你哥哥呢?你哥哥董子康现在在哪里?”
她回答说:“去了莽山,没在这里。”
我还想再问她的弟弟董子壮的情况,可她不待我再继续问下去,抽转身,调过头,便一头钻进屋子里去了,再没出来。
这个时候,我面对着空荡荡的这房前廊坪,面对着好几双大为诧异的陌生眼光,一时简直懵了。我现在已记不起当时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总之为此我沮丧了好久好久。就是过了多年以后,我还常常为此事喟叹:我那时是不是太有些感情脆弱了,为那段懵懵懂懂的失之交臂没有结果的少年情愫,为了那个令人心伤的年代。
后来,就是这一幕过去了好几年之后的1976年,我去了一次莽山。在那个原始次生林里,我呆了一个多月之久,趁机访问了许多人,问可曾有过一个名叫董子康或季健明的么。我向人们描绘了董子康的形体模样和个性特征,便有人回忆说,两年前有过这么一个人,在这林场伐过木,搬过运,但后来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我此时寻找董子康,便已经不再是为了那段少年情愫了,而是为了那个伤心的年代里,我与他缔结的一段深厚的友谊。因为不管怎么说,董子康跟我并无任何过不去的地方。当然,在他身上,我还存有一个解不开的疑团,他原本在建新农场机务队当上了一名正式工人,可后来又缘何去了莽山打零工干活呢?
然而,这个董子康,我便再也没有找着他了。
这,就是董家的故事,那个年代无数的悲剧中一个的缩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