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夏天的太阳好大,毒毒地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晒得胳膊都会脱皮。 农场又是一个露天工厂,干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事情,因此晒太阳不但是一道工序,也是一大本事。 绿油油的稻田里,几个知青正顶着烈日在撒肥,在来禾。 如果是撒尿素氮肥还好点,除了有点呛鼻子外,起码还是干净。最怕的就是撒土杂肥了,不是猪粪牛粪就是大粪(即人的粪便)拌在一起,臭得要命。还要用手去抓,干完活计半天都洗不干净。个别有洁癖的人,干完活后甚至连饭都吃不下。 于是,就有很多的知青感慨:只有下放到了农村,踩一脚牛屎,滚一身泥巴,才有了欣赏诗歌的水平。以前坐在教室里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觉得押韵好玩,却不解其味。现在读懂了,又没有包子馒头可糟蹋了。食堂里的伙食又油水不足,一餐吃个八两米还饱不了肚子,到了夜里肚子饥得象肚子里喂了猫狗一样难受,一个个都饿慌了,到处寻东西吃。 于是出工不出力。或是偷工减料,自欺欺人。一个人一天来一亩田的任务,两三个小时就来完了,还收早工。反正搅混了水就了事。又没有人检查评比。减了产也查不到谁的头上来。完全是算良心帐。虽说有点对人不住,但他们都认为对得起工资。反正一个月也就十多块钱,于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真是热得人死!”吴茵茵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快了,来完这里我们就收工吧!”一鸣宽慰她说。 转眼间,天上便风起云涌。远远地,有雷公在天上滚。蜻蜓飞得好低好低。蚊子也乘人之危,趁机乱咬。便估计马上就有一场大雨来临。 和农民们呆在一起,时间一长就会学到不少的东西。比如农谚,比如观天测云,还有谒后语,当然还有粗话痞话。你千万别小看他们没读几年书,但那知识却比知青们还丰富。因此越发证明了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英明伟大。 于是手忙脚乱地撒掉撮箕里的肥料,然后收拾好工具,不要命地往宿舍里跑。 突然,一个炸雷从天上滚落下来,吓得人心里面直发怵。一鸣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低沉昏暗的田野里,除了他和吴茵茵外,再寻不出第三个人来。正要喊吴茵茵快跑,却已有铜钱大的雨点向他们狠狠地砸了下来。于是两人顶着风裹着雨,不约而同的跑进田间的一个工棚里。 这是一间用稻草盖的供歇憩和存放肥料农具用的简易棚子。里面堆着石灰。地上有凌乱的稻草。 “好大的雨呀,说来就来了,连信都没有一个。”吴茵茵用那嗡声嗡气的声音说。 “我正打算喊你快跑,但还是来不及了。”一鸣说。 “瞧你,衣服全湿透了!”吴茵茵虽然说话喉咙好粗,却总是关嘴不住。 “风雨无情,奈何不得。”一鸣说话就象他的为人一样,老实。 “还不快点脱下来拧干,会感冒的!”吴茵茵一边说,一边瞧了瞧自己,才发现自己也是浑身透湿,上下没有一根干纱。 “你也差不多呀,象个落汤鸡一样!”一鸣也瞧了瞧吴茵茵说。 吴茵茵便觉得自己一下子苗条了许多,也丰满了许多。那湿衣服正紧紧地贴在胸前,把两个奶子翘得好高好高的。于是感到一阵羞赧,低着头不敢看一鸣一眼。 一鸣也觉得好尴尬,好象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一样,就只好抬起头来,去看那些田野里一阵猛似一阵的雨帘。 倏忽间,他发现雨中有个人影,正蹒蹒跚跚地朝他们这边走来。就象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感到了一种轻松和解脱。 “吴茵茵,你看那是谁来了?” 吴茵茵就慢慢地转过身来。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冲动前一种蹩脚的掩饰,便在心里作好准备,去接受这次爱的行动的降临。却不料是春梦独做,一切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扰而已。一鸣不但没有半点拥抱接吻的意思,而且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于是感到好不委屈,好不伤心。 当吴茵茵也把目光投向田野时,她发现田野中真的有一个人。那人正拿着雨伞,象在找什么人一样。只是那喊声被霍霍的雨声吞噬了,听不清楚是在喊谁。 “好象是罗楚生。”一鸣说。 “好象是他。”吴茵茵也看出来了。 “他是在喊你!” “不理他,让他喊吧!” 吴茵茵之所以要躲避罗楚生,是因为他近来一直在追求她。这在他们工区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也就心照不宣。在一鸣看来,罗楚生虽然胆子比自己大,经验也比自己丰富,但毕竟是个感情遭受过打击的不幸之人。对吴茵茵对他的那种追求爱理不理的情形深表同情。 在农场里,罗楚生算是个老知青了,比江静屏她们来得还要早。江静屏她们那批知青下来后,他爱上了其中一位县知青办主任的女儿。在两年多的相处中,他帮她干最脏最累的工夫,而且对她是百依百顺,却不知道那是一个骗局,是在相互利用。因此当那姑娘招工到省城的一家宾馆当服务员时,还海誓山盟地表示自己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那女的又天生一副逢场作戏的样子,哭哭啼啼地抹了鼻子又抹脸,答应叫她爸爸再拨一个招工的指标来。却是一走便没了半点音讯,象是完完全全忘记了还有那么一回事儿。也许是怕别人说她无情无义吧,后来还是给罗楚生写了一封信,说是在那个革命的大家庭里,他们曾经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过,还说希望他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三大革命运动中锻炼成长……却只字不提他们之间的男女之事,把罗楚生对她两年多的苦苦追求当作是一杯白开水,一点点情宜的味儿都没有。 于是象做了一场恶梦一样,罗楚生从此心灰意冷,变得有点玩世不恭起来。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纯真无邪的爱。因此他常把爱情当儿戏,把满足当幸福,把需要当目的,并发誓要找一个比她更漂亮的美人儿。 人的灵魂一旦被扭曲了,思想就会出现病态。于是在看中了吴茵茵后,便开始穷追不舍起来。又喜欢动手动脚,常常是死皮赖脸的样子。因此吴茵茵见了他自然是退避三舍,怕他三分,甚至是尽量不跟他往来。 而罗楚生却偏偏象个赖皮狗一样,有事没事地跟吴茵茵套近乎。有一次回家,罗楚生给吴茵茵带来了好多吃的,说是她妈妈托他捎来的,吴茵茵也没怀疑。因为她妈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而罗楚生捎来的又都有是吴茵茵最喜欢吃的,,于是你一把他一把当场分给大家吃。待后来写信给家里说起这事,才知道是上了罗楚生的当。但已经悔之晚矣,只好估算着把钱给他,却被他推推搡搡得不好意思起来。 从此对他一概不信。只是仍觉得有点怕他,怕他那副穷酸相,也怕他耍无赖。即便是现在看见他给自己送伞来了,也躲着不愿见他。 “我们躲起来吧!”吴茵茵拉了一鸣一把。 一鸣也奇怪地变得对吴茵茵言听计从起来。就这样,两个湿淋淋的人躲在棚子里,伏在稻草丛中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吴——茵——茵!”罗楚生扯开嗓子在雨地里喊。 霍霍的雨声把呼喊声淋得透湿,又被风吹得好远好远。 罗楚生终于走近了工棚。但他只是张望了一下,发现没有人后,就又转身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滂沱大雨仍在霍霍地下着。间或有闪电把天空撕裂。雷公也在天上滚来滚去。风把树木吹得婆娑起舞,并发出呜呜的响声。 两个人的湿衣服便粘在了一起。 “好冷的。”吴茵茵说。 “我也觉得有点冷。”一鸣回答说。 “你摸摸我的手,都冷得发麻了!”便把那寡白的手伸给一鸣。 一鸣却象见到了一条蛇一样,不但不敢去摸它,还生怕它会咬人。 “你的手也冰冷的!”倒是吴茵茵拿起了一鸣的手。 他怕她不怕,而且还向他爬拢来一点点,并看着他发呆。 那分明就是一种大胆的表白。一鸣又何尝不知道呢?于是一股热血涌向心头,胸口便跳得怦怦直响。他只犹豫了片刻,便颤抖着伸出那双麻木的手,抓住了吴茵茵那浑圆如玉的胳膊。就在他即将去吻那大理石一样沉静的脸庞时,却突然定格在那里不动了。 在吴茵茵的脸上,一鸣看到了一双和亚兰一样明媚的眼睛!那是一双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而且也画过无数次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象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似的,显得既严肃又伤心。看着这双眼睛,一鸣便什么勇气都没有了。 于是崩溃,退缩,瘫软。心里象一团乱麻。他爱的不能得到。爱他的不敢接受。因此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最伤心最痛苦最失望的,还是吴茵茵。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的一片痴情竟会遭到无情地拒绝。而他在这种大胆的追求面前,又会是那样地无动于衷。为了不失去这个“偶然相遇”的机会,为了证明她对他的爱,她拒绝了罗楚生的送伞。她甚至不顾少女的羞涩,主动流露出自己的脉脉温情。却不曾料到,他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却始终不敢把脸凑过来……她在内心里骂他是个胆小鬼! 一鸣象是不认识吴茵茵一般,松软地放开那只抓住吴茵茵胳膊的手。他迅即从稻草丛中爬了起来,也不顾工棚外还下着滂沱大雨,便慌慌忙忙踉踉跄跄地向雨中的田野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