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贪玩的孩子们很快就成了刘家老屋里的主人。到处是他们东奔西窜的身影。陈娭毑家三个,邹婆婆家五个,周瑞庭家三个,冯绪珍家三个,罗先娘家四个,上厅里下厅里楼上的楼下的加起来,刘家老屋里有大大细细几十个伢妹子。他们要是玩疯了时候,真的是能把刘家老屋的天都翻了。
学校刚好放了暑假,一大屋的伢妹子都在家里。亚兰、玲玲带着玫玫还有邹霏雯的四个女儿在上厅里跳房子。光宗,一鸣、亚奇、还有狗伢几个则在下厅里打弹子玩。那些玻璃做成的弹子本来是用来下跳棋用的,却被孩子们当成了一种用来投掷的游戏。在打弹子方面,一鸣的手法最准,一会儿就把光宗、亚奇和狗伢身上的弹子都赢光了。于是,每人又从一鸣那里一分钱一粒各买了五粒,继续打弹子玩。只玩了一会儿,几个人的弹子就又都输光了。
“还玩不玩?”一鸣问他们几个。
“我身上没钱了。除非你赊给我。”狗伢说。
“现钱现货,赊就算了!”一鸣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经验的,因为他们经常碰到“借钱起本,赢一大捆”这样的情况。于是宁可不玩了,也不肯赊给狗伢。
“我随你们。”亚奇摸了摸自己的裤袋,好象还有个五分钱的毫子。
“那就算了吧!”光宗见是这样的架式,也就不勉强了。
其实,只有光宗家里的弹子最多,都是他爸爸从供销社带回来的跳棋处理品。因为都是崭新一粒的,他有点舍不得拿出来打。见狗伢也没有钱了,亚奇又说随便,一鸣的手气又那么红,就说:“总打也冇味了,还不如到河里去洗个冷水澡!”
一鸣说:“要得!”
亚奇也附和说:“也要得,但回去了都不准讲!”
“谁讲了就是畜牲!”狗伢甚至赌起咒来。
其实,所谓的“不准讲”就是不能让家里面的父母知道了。因为学校里放暑假时都作了规定的,在没有得到家长的同意,或是没有大人带领的情况下,小孩子是不准独自到河里洗冷水澡的。因为浏阳河里每年都要浸死几个孩子。
于是大家一致保证,回到家里不讲。几个人就一路小跑来到了海家码头。
海家码头是浏阳河里洗冷水澡人最多的地方之一。等他们几个赶到时,好多人都在那里游。又都没有泳衣,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泳衣为何物。因此大一点的伢子还会穿条短裤子下水,小一点的伢子干脆就脱得一丝不挂敞胯精光赤条条地往河里跳。河里也不乏女孩子和姑娘们,但都会穿着衣服游。不会游的则抱一个轮胎,或者干脆躺在轮胎上玩。
在浏阳这样的小小县城里,人们的眼光好象都很纯净,谁也不会刻意地在游泳的时候盯着某个女孩子或大姑娘看。因此常常会有一些女孩子或是大姑娘穿着白色或浅色衣服在河里游。上岸的时候一身透湿,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现出丰满的身材也毫不在意。然后再跑到岸上去,用一床自带的草席子一围,就在里面把衣服换了。人多的时候,海家码头象煮饺子一样,满河都是人。打水仗的,扎猛子的,抱在一起喊妈喊娘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丰水季节里,满河水浩浩荡荡,不时有木排竹排顺流而下。有时候为了节约成本,林场的工人还会将圆木直接放到河里,让其在河中自然漂流,待漂到下游的集材场时,再由工人统一收集起来。这种被称之为“放羊”的场面,成为了浏阳河里的一大景观。
河边的码头上还常常会停一些乌篷船或是大秋船,不断的有人爬上去跳水。姿势好的还真象那么回事,划出的弧线还真好看,落水的动作也干脆利索。跳得不好的常常是肚皮摔得“啪啪”响,溅起的浪花也大。
船主人对不断爬上去跳水的人也不怎么反感,任其自由。他们或是整理一下船仓,或是一边舀着河水洗菜做饭。大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相处着。
河里还经常会停着一排排的竹排,那竹排会一排一排地挨在一起,几排竹排并拢来,少说也有七八上十米宽。有会扎猛子的人,就会比赛谁潜过的竹排多。有能潜过三列的,有能潜过四列的,也有人能潜过五列的,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最令人担心的是,万一有谁潜不过去的时候,不是要出人命吗?好在潜泳的人个个都是高手,那种令人担心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还有一种游戏也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那就是拿一个两分五分的银毫子,或是找块有特色容易记住的石子,用力摔得老远,然后大家一齐扎猛子过去,看谁最先捡到。因为河水能够清澈见底,因此从来就没捡不到或者是捡错了的时候。
汛期涨大水也是一种景观。满河的水会象泥汤一样混浊。只要不穿洲(水淹过唐家洲),就会有胆子大的人游过河去。那是要点勇气要点力气也要点游泳技术的,一般人不敢轻易下水。他们常常成群结队,相互鼓励,从海家码头下去,要到唐家洲码头才能上岸。游到对岸,体力不支的人连站都站不起来,要爬着上岸。稍事休息后,再沿河岸逆行而上,走到海家码头对面下水,再游回来。体力好的游回来时可以在东门码头上岸,体力不怎么好的,一直要打到红色桥周家码头才能爬上岸来。
几个人在河里游得尽兴时,陈娭毑来到了河边上。她手搭凉篷朝河里找了个遍,终于发现了孙子亚奇在河里游泳。于是卷起双手当话筒,扯开嗓子在岸上喊:“亚奇呀,还不快点上来,回去了要打死你!”
几个伢子听得陈娭毑这一喊,也都慌了手脚,连忙游上岸来,在草丛里找到各自的衣服,用手抹抹头上和身上的水,三下两下地穿好衣服,然后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跟在陈娭毑后面,乖乖地往回走。
光宗和一鸣走的时候,还特意用潮土在双脚上蹭了蹭,好回去让大人看不出来他们洗过冷水澡。
但那天他们几个无一幸免地都吃了“笋子炒肉”,被各自的妈妈用竹条丫狠抽了一顿,打得腿上屁股上尽是红印子。
十三
几个人回家挨了打也不记陈娭毑的仇。他们都晓得,如果是因为洗冷水澡出了事,只有陈娭毑的责任最重,也最交不得差。他们几个都是跟父母亲住在一起,出了事可以有父母担着。只有陈娭毑是在替远在新疆的儿媳们带孙子,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她真是交不了差的。受人之托就要对人家负责,何况是自己的儿媳呢。因此,陈娭毑把几个孙儿女看得紧得不得了。不准他们跟别人学调皮,不准他们随便在外面过夜,不准不经允许就到河里去洗冷水澡,甚至不准随便吃人家给的东西。有时候孩子们嘴馋,她宁愿每人给他们几分钱,让他们到张婆婆那里去买浸萝卜茄子皮吃。
这天,光宗几个人在厅屋里架两张梭凳,然后再取块门板架在上面,两边各放一口红砖,再在上面放一根篇担,几个人就打起了乒乓球。一鸣几个人用的都是木拍子,只有光宗一个人用的是海绵拍子。他父亲是供销社的,什么商品都买得到,象他那种红双喜的球拍,据说还是当处理品买的。因此大家对光宗都羡慕得不得了,光宗打起球来也洋洋得意。
大伙玩得正欢的时候,陈娭毑从厨里走了出来,她发现几个人家里面的水缸都见底了,便对孙子亚奇说:“亚奇呀,还不快去担水!”
本来象这样担水的活计应该是喊长孙亚林的,但因为亚林在城关建筑队当副工寻学费去了,因此这个艰巨的任务就只好落在亚奇的身上了。
其实,与其说陈娭毑是催亚奇去担水,还不如说是催光宗和一鸣、狗伢几个去担水。因为他们几个的母亲就要下班回来了,要是回来了发现水缸里连做饭的水都没有,那是又要吃“笋子炒肉”的。她不忍看着几个正在长身体的伢子老是挨打,有时就借喊自己的孙子善意地提醒他们几个。
于是一伙人闷闷不乐极不情愿地拆了乒乓球台,取了篇担担上桶子到东门码头担水去了。
从东门码头到刘家老屋最少有一里多路。担一担水来回不歇气的话,也要十几分钟。又都还是半大伢子,胳膊上受力不起,常常是担着一担水踉踉跄跄乱窜,象猴子担腊肉似的。有时候地上晒得烫脚,踉踉跄跄地把一担水担回来,往往只剩下了上半担。因此,要担满一缸水,一直成为了孩子们心中的一大负担,甚至是把担水当成了一个沉重的袍袱。大屋里的孩子为了担水的事挨打挨骂已经成了常事。
偏偏上了码头的地方还有个张婆婆卖浸萝卜的摊子。那是他们最喜欢歇息的地方。几个孩子下了东门码头,走到河中间舀满一担水,就吃力地顺着码头的石级一磴一磴艰难地走上来。好不容易来到了张婆婆的浸萝卜摊子前,大家便先后放下篇担,坐到路边的石阶上。
那是一种共产主义的生活,谁有钱谁就作东。都有钱就各买各的。反正都不会讲客气,也不会觉得欠了别人的人情。正好大家身上都有钱,就每人买一分钱两片萝卜。亚奇喜欢吃放甘草粉的,一鸣喜欢吃放辣椒粉的,光宗、狗伢是甘草粉辣椒粉都要,反正是各取所需。
几个人吃得有滋有味,连手指头都要舔了再舔。虽然吃完了还想吃,但大家还是起身就走。也不是身上没有钱了,要吃也可以还买。但大家考虑的是必须要细水长流,一次把身上的钱都吃尽了,等到下次想吃时就会没有钱了。
于是几个人立即起身,担起水桶一个劲地往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