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时
我从不骂人“背时鬼”,要说起与时相悖难有过于我的人。我总是做着不合潮流的事。五十年代工人阶级吃香,我却不知有晋地嗜书如命。工作时间抱本书蹲进厕所没有五十分钟不出来,人家说我“上茅厕跟得生崽一样”。特喜欢大部头,很遭人切齿。我读过两年半初小,在学校时怎么也读不进;老师缺德,在我胸前挂一块“成绩低劣”的小牌子。这是我认识‘劣’字的因缘。我好得意地指给病中的父亲看,“爹爹,这是劣字”,把他老人家气得望子成龙。现在当童工了,没书读,倒又用起功来。从加减乘除学起到四则运算只花了两个月,这是在学校两年半没搞懂的。于是劲头十足,又是数理化又是文史哲,把本来正宗的工人阶级身份糟蹋得狼籍;捞了一顶‘走白专道路’的帽子戴上不说,还硬说我已蜕变为知识分子。师兄弟们一个个地腾达,我只有老骥伏枥地服从领导了。
六十年代文革时,知识分子的组织不要我,因为我是工贩子;工人阶级的组织也不要我,说我是臭老九。我只得孤零零地旁观。每遇人问起我的来历,说什么都自惭形秽。
后又当了农民,七十年代基本在外承包工程,每月最少赚六千,多的时候有两万,都要上交生产队。那时人均工资才三四十元,买一栋房不过几千。要在十年后还干这等营生,我早豪宅名车了。
好不容易熬到八十年代,可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时却大大地落实了一回知识分子政策。这一搞,钱又赚不到了;不过我还是沾了光,不然我哪有当公务员的份。可刚尝到味,又被发现我是地道的工人阶级,原来这人与知识分子并不沾边。他们很及时地还我本来面目,在官场想要混出个档次,明摆着是下辈子的事。
我这辈子的每一个十年的不合于时,决定了我一生的基本色调,那就是灰蒙蒙地怎么都灿烂不起来。这时运,想起来与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系。那件事决定了我的一生。
刚解放,林彪不像个百万大军统帅地从我眼前走过后没多久,整个长沙城里谣起国民党要来轰炸并专炸北门。妈妈带着我和妹妹走一上午躲到南门外舅舅家去。国民党的飞机果真来了,不过是专炸南门。我们在铺了棉被的桌子底下躲得双腿发麻,而在北门的家里没动的冯九爹笑容可掬地在街上看热闹。
我们躲轰炸成了赶轰炸。
冯九爹深通“火珠林法”,他对隔壁宋家外婆说,麻烦大了,陈家这孩子将来背时。宋家外婆问,那小妹呢?他说没事,男犯女不犯;犯的什么他说了,我一点都听不懂。
今年的一月十八日下午省作协开年会碰到好多老熟人。我告诉他们我最近动笔了。免得说我年年白吃茶话会。一位老朋友似乎很感叹,他颇怜悯地递我一支烟:哎,我说你呀,八十年代初期,一个短篇一首小诗就可成名你不写;现在,没有勇气不敢说自己是诗人、作家的时候你又来写。我说你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写于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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