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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共雄:小卫(小说)

在湘南,讲到我们学校,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但如果提起“花鼓鱼粉”,恐怕就像是说起“桂林米粉”、“沙县炖品”一样,就没有几个人不晓得了。每逢花鼓圩赶集的时候,“花鼓鱼粉”的摊子前总会挤满很多人,一拨走了,又来一拨,直到摊主一边数着票子,一边打着招呼“冇的了,冇的了”,人们才会恋恋不舍的走开。“花鼓鱼粉”最美味的是那碗拌和着姜丝、蒜泥、葱花、八角、剁椒、桂皮、味精、胡椒粉、酸豆角等佐料的汤,酽而不腻,香而不腥,辣而不烈。
据说只有花鼓河的鱼才能弄出这种美味的汤来——我搞不清什么原因。
我们的学校就在花鼓河旁边。
学校的前身是县里的一所全日制普通中学,上世纪80年代初,顺应职业教育的潮流,改制成了“农业职业学校”。校园内有20多亩果林,一座养猪场,一座养鸡场,一间校办工厂,两口鱼塘。闹中处静,静中有动,颇具田园风光。风景虽好,招生却不景气。虽说每年能通过“对口招生”出几个学生,但那是祖宗坟上开坼的事,难逢难遇。学生毕业后,回乡当农民,虽说是“新农民”,但“老农民”还是不愿将子女送来:“打鬼!读了书还是当农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规律。
县委、县教育局领导坐不住了,从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现场办公,反复调研,会开了几次,策决了几次,酒喝了几次,脸红了几次,于是,学校又开设了电器班、缝纫班、财会班、酒店班、文秘班、公关班等,“社会需要什么,我们就培养什么。”领导说。“农业”两字矮人三分,也就理所当然地从校名中删去了,变成了“职业中学”,简称“职中”。尽管如此,生源依旧不好。
应验了老先生的那句话“祸兮福所伏”,职中的老师虽然人前人后低了一等,工资奖金少了一份,但过得清闲,打牌“意思意思”是我们传统的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一凑一个上午,偶尔聚在一起还能背着学生看看到花鼓圩上租来的诸如《满清十大酷刑》之类的光奶子的片子,念念世间百态的味道。
日子就像花鼓河的河水一样一天一天漫不经心地流淌着……

小卫是我们学校的锅炉工,专门负责给学生烧洗澡水。学校的澡堂在一个大鱼塘的旁边,两间房子,男左女右,中间是锅炉房。简陋得很,红砖青瓦,外墙面偏高处,砖块斜搭着,构成了一排窗,透气采光。下午下课到晚自习前这段时间,锅炉房前是最热闹的。澡堂小,学生多。男孩子大多穿着裤衩,用桶呀盆呀接着水洗着淋浴,女孩子就只好排着长队,提着浴具,趿着拖鞋,散着长发,扯着闲天,静静地等着。
看到有些男孩子用水多了点,小卫就会吆喝一声:“不要浪费水!不要钱是吧?”澡堂与锅炉房只隔一道墙,墙面抹了些石灰,好些年了,斑驳陆离,隔壁的声音能清晰地传过来。听到女生澡堂里咯咯咯的不紧不慢的洗漱声说笑声,小卫就会擂着墙,喊道:“笑什么笑?快点!外面还有蛮多人!”隔壁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又会传来更大的嬉笑声。这时,小卫就会摇摇头,燃上一只烟,狠狠地握着铁锹往火炉里添上几铲煤,咕噜道:“他二嫂!”
学生不怕小卫,他天生一张笑脸,心软。夏天天热,一些男孩子打球晚了,就会来找他,拍几下肩膀,递几支“白沙”,“兄弟”两句,小卫就会私下打开锅炉房拧开水龙头,叮嘱几句“快点,校长知道了会说我的”之后,反锁门,关上灯,蹲在澡堂前的那几棵苦栎子树下抽着皱巴巴的“软白沙”,漫无目的地观着天象。一天晚上,我们正打着字牌,有人敲门了,是几位女孩子,要洗澡的。
“搞什么?这么晚!”小卫冲着几位女孩吼着,然后对我们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兄弟们,去去就来。”等他安顿好几位女孩子,兴冲冲地赶来时,他的位置早被人占了。
“有想头吧?”
“哪里敢罗?”
“开灯了没有?看到了什么没有?”
“你去看罗!看你有好大的本事?灯泡都烧了。”
“哈哈哈!”
打了几手牌,那几位女孩子又来敲门,“小卫啊!手电筒放在门口了——”
“这么心细?看不出呀!小卫。”大家开着小卫的玩笑,羞得小卫搔头吐烟,假装饶有兴趣地观战,心不在焉地搭理着大家。屋子里,除了弥漫的烟雾,还弥漫了快乐的空气。

小卫年纪并不大,23岁,但周阿姨早两年就急着让他找老婆了。
小卫的妈妈周阿姨以前是学校食堂的工友,上了年纪,学校安排她管劳动工具,碰到老师会餐或上面来检查工作什么的,就到食堂去帮帮厨。小卫的爸爸我没见过,据说是文革前湖南大学的学生,学土木的,毕业后在市属的一家国营大企业当了一个什么科长,前程似锦啊,可血气方刚,管不住嘴巴,说错了话,被撵到农村呆了十几年,找了老婆成了家,一口气生了6个孩子。
据小卫说,他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的大美人,远近闻名,全花鼓渡没有人不晓得。那阵子,村里时行“宣传队”,小卫妈妈是宣传队的主角,唱“语录歌”就领唱,跳“忠字舞”就领舞。小卫爸爸自然是村里少有的几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之一,每逢红白喜事、造房进火、斗私批修、迎检验收什么的,队上都会请他出山去写写对联标语。小卫爸爸人缘好,乡亲们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后来他还成了大队的宣传干事,舞文弄墨多了,下田干活少了。听小卫说,他爸爸妈妈的结婚没有一点故事,既没有介绍人往来搭桥,也不知道谁先起的意,结婚前手都没摸过,后来在天屋里摆了两桌酒,请大队支书出面一吆喝,众人把两人的被子叠在一起合上门,就算结婚了。还听小卫说,他本来出生不了的,只因为前面四个(小梅小花小玉小娟)全是丫头片子,她妈妈执意要个带把的,才生了他。
“怎么又生了你妹妹呢?” 我问。
“那时我家里快上来了。” 小卫说。
小卫爸爸落实政策那年是79年,小卫8岁。他们一家随他爸爸一起来了这所学校,吃上了国家粮。小卫以前不叫“小卫”叫“卫东”,“小卫”是小卫在他爸爸去世后自己改的,小卫说“那名字太那个”。下放农村的那些年,小卫爸爸染上了喝酒的毛病,酒量不大酒瘾大,端杯就是酒,我们那里称之为“吃奶水酒”,好像细把戏吃奶一样,时时要含着奶嘴子,没有不得过。小卫爸爸86年胃癌死的,不久16虚岁的小卫就顶了职,开始在食堂洗菜帮厨,后来又跟师傅学电工,还打了一阵子算盘,再后来就当了一名锅炉工。
 “他二嫂!吃了没文化的亏。”小卫常常说这句口头禅。他甚至还一度参加了全国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三年过了三科。有段时间,甚至还壮着胆跑到教室去听我的语文课,还与我讨论过“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梦想着“有机会转个干部当当”,后来他去做煤炭生意就中断了。“以后再搞。”他说。

其实小卫那时还不想找老婆,他说还要“多耍下子”,只是小卫妈妈着急。
有一次,周阿姨突然来我宿舍坐,寒暄了好一阵,临走时对我说:“赵老师,你们是知识分子,知书达礼的。我呢,冇什么文化,小卫这短命鬼崽又不听我的。你们是好朋友,你看有机会的话,帮他在城里找个妹子……”然后塞了好些没煮的板栗给我,说是老家后山上打的,“板栗润肺,对老师好。”我迟疑之际,周阿姨已跨出了我的房间,到了去猪场的那条黄泥路上了,我看到她有些佝偻的背影,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着。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听到几位老师说周阿姨也托他们帮小卫介绍朋友,也给他们送了没煮的板栗。学校小,热点少,一传十,十传百,小卫觉得连女孩子看到他都躲躲藏藏的,生怕被盯上似的,全不像以前那样舒坦自然了。这次事件弄得小卫很丢面子,很窝火。

不过,小卫至少是谈过一次恋爱的。女孩子是耒阳的,是小卫做媒生意时认识的。
说起小卫做煤炭生意,话就多了。
因为生源短缺,学校没钱,老师不老实做事,领导也不安心领导,大家八仙过海,削尖脑袋往外跑。可不?四十才出头的韩校长宁可去县教育局当一个正科级“督学”,也不肯呆在职中“管事”。老师呢?那几年可走了不少,考研的,进城的,改行的,辞职的,胜利大逃亡。
新上来主持工作的是李校长,三十五六岁,微胖,平头,近视,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滚,就碰到主持一校工作的好事,知遇之恩啦,自然渴望建功立业。李校长学化学的,深谙分解化合之妙,于是大刀阔斧搞改革,新成立了生产实习处、勤工俭学部等,除不知道是哪里认定的“骨干教师”外,教学教辅人员全部重新组合,重新调配,承包的承包,停薪的停薪,提拔的提拔,转岗的转岗,内退的内退,连操场对面的那堵凹凸斑驳的长满杂草的墙面上也给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水泥上又抹上了一层白色涂料,涂料上又抹上了“校兴我荣,校衰我耻”八个红色的黑体大字,十分醒目。小卫顺理成章地承包了锅炉房。承包焕发出了空前的活力。那段日子,常可看到手扶拖拉机从学校出出进进,车上不是“嗷嗷”唤的小猪仔,就是“唧唧”叫的小鸡子,要么就是装在白色塑料桶里的小鱼苗。学校甚至还买来一头大水牛,就在澡堂前面的操场上,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将牛的四条腿绑在一根杉木条上,牛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倒古树一般地倒在地上,县畜牧水产局下派来的副校长亲自操刀,在牛颈子处开一个小口,割断了牛的血管,一时冒着热气的殷红的血汩汩流出,胆大的男学生还用饭盒接了来咕噜咕噜地喝,据说牛血有补中理气之功效,又长力气又养颜;然后县畜牧水产局下派来的副校长给围观的学生现场解剖现场讲解:这里是呼吸系统,那里是消化系统,这里是生殖系统。事后,每位老师还分了好几斤没注水的牛肉,皆大欢喜。小卫呢?整天围着一件蓝色的长褂子,除了两只眼睛明亮地眨巴着外,整张脸煤灰阑干。周阿姨,有事没事也来帮忙,照看着锅炉。
可是,后来承包却产生了很多矛盾。
有天晚上,校长办公室门口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很多人,除老师外,还有附近的常年在学校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农民,好事的学生远远地看着热闹。
办公室里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瞎了眼!你是这样当校长的?”骂人的是承包猪场的运富。
“既然是承包,风险当然要自己负。学校履行合同,天经地义。”搭腔的是李校长。
“现在饲料大涨,肉价下跌。养猪哪里能赚钱?还死了三头猪!你瞎了眼呀!你不是没看到?”
“这些因素承包的时候已经评估,市场决定一切。怎么能将损失转嫁给学校呢?”
“你瞎了眼!老子要埋你!”
运富仗着两斤蛮力,且战且进;李校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且战且退。
上课的老师也不服,凭什么别人可以承包赚钱,我们就拿点死工资?还要今天修路明天建电站的捐,都是学校的职工,手掌手背都是肉,哪个是细夫养养的崽?李校长腹背受敌,不知如何是好。
……
运富是学校的生产实习老师,因为学生不愿意下地实习,他没什么事可做,悠闲自在,每天喝点自家烤得红薯酒,天气好的时候就搬一张靠背椅躺在门口晒太阳。后来承包到了学校的猪场,人一下子活了,整天围着猪屁股转。平常总有好些学生趁实习的机会围坐在他那两间由鸡舍改成的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打牙祭,人多了,运富的老婆就会在别的老师那里借两张桌子摆在门口,殷勤地招呼着那帮人说笑自如的学生。有时,扭不过学生盛情邀请的运富也会当一回座上宾,被学生簇拥着,快活地抽着烟吃着饭谈着闲天。运富老婆本来在食堂做事,泼辣好强,又喜欢说长道短,食堂承包后,没有人组合她,于是帮着老公打理猪场,自己还开了一间豆腐作坊,平日里到花鼓圩上做点小买卖,卖剩的豆腐人吃,豆渣猪吃,一举多得。
学生本来就少,这里被运富抢走部分学生的生意,承包食堂的工友很不满,李校长出面调解过几次,不见效。运富说,又不是我要他们来吃的?我是收了他们的钱,但是我还亏本,有些学生还赊账不还,不信你问我老婆?这事就一直搁着,冲突越来越大。
年终结算时,各承包户吵得不可开交。除了承包水电的晋平和承包锅炉房的小卫沉默外,其他承包鸡场、猪场、鱼塘、果林、食堂的都说亏了,要求学校根据情况调整合同。
不知是小卫主动放弃承包还是学校不再让他承包,总之,不久,小卫就停薪留职去做煤炭生意了。“你不变猪老子也要吃肉!”小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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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湘南的这个小县的煤,储量丰富,声名远播,煤质好,又经烧,三个字那是“呱呱叫”,煤炭产业是县里的支柱产业之一。老百姓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小煤窑多如牛毛。贯穿我们县的省道上,往来穿梭着的是煤炭堆得像座座小山包一样的煤车,公路两边的简陋煤坪随处可见,人们讨价还价,生意火得很。
开煤矿,风险大。死了人,上面抓。省里市里一旦要来检查,县里就先行组织人马炸小煤窑。可风头一过,小煤窑又遍地开花,当年湘南游击队打国民党的遗风余绪被酣畅淋漓的演绎着。小卫没有资金,跑跑穿针引线的活,靠勤快的两条腿,居然跑出些路子来。停薪半年后来学校的小卫,那派头就着实有了大变化,波鞋牛仔裤不说,脖子上还挂上了玉佩,腰间还别着一种叫“屁屁机”的新鲜玩意,只是脸上总残留着褪不去的煤灰疙瘩,一看就知道是“从事煤炭事业”的。
一见面,小卫总是很客气很友好:“兄弟兄弟,来!抽支烟。”,然后麻利地顺手从很多口袋的牛仔裤里掏出“芙蓉王”来——有时掏错了掏出了“软白沙”,不免尴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抽好的。”接着就会自嘲,“软白沙”是自己抽的,“芙蓉王”是领导和老板抽的,嘿嘿嘿。这让我想起治水的大禹,自己吃的是粗茶淡饭,但献给鬼神的祭品却十分丰盛。
小卫一来学校,总会找几个牌友扯字牌。大家也乐意和他玩,他爽快,不耍赖,牌技一般,输多赢少,而且还可以从他那里了解一些茶余饭后的酒桌文化、民间笑话、暴力新闻、花边逸事,不一而足。有天晚上打完牌,已是深夜2点多了,一轮朗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四周的云淡淡的,像薄丝一般。牌友们在宿舍门前的空地上撒完尿抽完烟,各自关门睡觉。
隔了几分钟,小卫折回来敲我的门,很轻但很急:“兄弟兄弟,开门!”
打开门,小卫一脸的神秘,眼睛放着光:“兄弟兄弟!我发现一个秘密!有味道。”
他走前,我走后,踮着脚,猫着腰,走进宿舍前面的那片果树林。果树林的尽头是承包给一个外地的绰号叫“海朵”的人办的校办工厂,从猪吃的糠饼中提炼一种叫“脂酸”的东西。校办工厂那排平房的一扇窗户亮着灯,在夜色中特别亮。窗前有一个黑影,正像壁虎一样趴在墙壁上探着半个头向窗户里面瞅着什么。仔细一看,是运富。我们惊得一身冷汗!因为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40多岁的小老板“海朵”身边总有一个女子,十八九岁,年轻漂亮,走起路来胸脯一上一下的,让学校好些人是热在眼里,痒在心里。
“运富这崽看别人搞名堂!”
“不要乱讲罗,讲出去麻烦。”
这毕竟是件有趣的事。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尽管我反复告知小卫不要讲出去,到时下不了台。不久这件事还是传出去了——是不是小卫讲出去的我不敢讲,只是大家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更何况已不是什么新闻,畜牧老师董书说,他好久之前就晓得了,是半夜小便时发现的。他很不屑:看别人做事不如看猪配种!那有什么鸟味?变态!于是大家也都觉得无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不过,后来,那盏灯深夜照样亮着,照样在黑夜里非常显眼,只是那壁虎般的影子好像没有再出现过。

有次小卫来学校,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
浓眉大眼的,不太高,蛮年轻,妹子花样的。打牌时,她紧挨着小卫坐,文静少语。打牌打得晚,被烟呛得直咳嗽的女孩坐不住,先去小卫妈妈家里睡了——小卫与他妈妈住在一起,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家里还有个在学校读高中的妹妹。等小卫将女孩送走返回时,大家才又开起玩笑来:
“窑装好了没有?”
“营业执照领了没有?”
“哪样快?锅子还冇滚!” 小卫依然是“嘿嘿”两声。
小卫经不住大家七嘴八舌的盘问,边打牌边说出了他的故事——
这女孩家里是耒阳农村的,没有工作。小卫是在耒阳107国道边一家叫“旧山河”的小店吃饭时认识的。国道边的饭店一般都有固定的客源,不管是跑长途的大客车,还是跑运输的一般短途货车。一来免得被诈盘子,二来还可从老板那里拿些回扣——至少可以白吃两顿饭白拿两包烟。小卫每次去吃饭,女孩总会热情地迎上来,一来二去,彼此就有了好感。拉了手了,吻了嘴了,上床还没有。小卫还说,女孩家里穷,初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还不到17岁呢。
开坛的烧酒,哪里挡得住?大家不信,都笑小卫不是胆小,就是讲假话,要不就是“功能性障碍” 。
“什么是功能性障碍?”小卫问。
“装宝,是吧?就是你下面那东西不管事!”不知谁说了一句。
小卫急了,说:“崽骗你罗!不是不想,怕讨嫌。国道边的女孩,经常被司机弄来弄去。这些鸟司机,交警眼门前是孙子,店子里可是老子!万一是个二道贩子就亏大了!”
一时兴起的小卫还给我们讲了一个司机和交警故事。
“有个司机经常被交警欺负,蛮恼火,心里那口气总是不得出。司机夫养要老公不要生气,说:以后我们养个细把戏旧叫‘交警’,白天,你可以骂‘交警’打‘交警’让他叫你老子,晚上你还可以和交警他妈……”小卫说。
“你看你看,小卫全学坏了!”又一个说。
“不要乱讲,我们是‘优秀’青年!”小卫说。
“你讲老子!老子要埋你!”说话的是畜牧老师董书。——‘优秀’是笑董书的。董书每次敲着碗去食堂吃饭都要到厨房转一转,说:“肉熟了冇?”董书方言重,把“肉熟”读得有点像普通话里的“优秀”,因此得名。
“哈哈哈!”大家大笑。

女孩住了两个晚上走了,小卫也走了。
“周姨,你老要抱孙子了哩!”一次碰到周阿姨,我说。
“抱个鬼!八字还冇的一撇。莫乱讲!”平日里和蔼的周阿姨这回有点当真。
大约女孩走后的两个星期,小卫又来了一次学校,而且小住了一段时间。小卫说,上面正在统一搞小煤窑整顿,安全大检查,不准走炭。
那段时间小卫情绪不好。一来周阿姨要他和女孩分手,周阿姨电着小卫的鼻子说:“人家妹子还是16岁,你亏心啊!”二来赚了点钱却卷在煤炭堆里面出不来。平常笑眯眯的小卫火气突然大了。可不?那次差点出大事。周阿姨到乡粮站买米,有人插周姨的队,周姨不依。三十来岁的高大的男子,借着酒兴,用肘顶着周姨,鼓着红丝丝的眼睛:“不服啊!调什么皮?我把你抓起来!”一句话让站在一旁的小卫反了胃,小卫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两拳,两人扭打一团。没想到旁边还有对方的三位大汉,他们见状,上来助阵。小卫寡不敌众,慌乱间一口咬住对方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死命不放,任雨点般的老拳向头上身上打来。直到对方喊“阿约”,喊他的人“放手”,小卫才松口。“这小子不要命了!”看得周围的人心惊肉跳。事后,才知道,对方是花鼓镇财政所的一个什么股长。股长在镇里可是一个人物了,况且还是要害部门的,那派头自然是衣衫角都扫死人。股长扬言要来学校抓人,学校紧张了,要给小卫处分。后来,小卫在县工商银行工作的姐夫,找了一个熟人科长,科长打电话给乡领导,乡领导打电话给财政所,小卫姐夫又特意买了补品水果专程登门赔不是,事情才算了结。人也没抓,处分也没给。
后来每每说到兴头上,小卫总会吹牛,说:“老子咬着他的手,咬起骨头是响的,我的牙齿痛了几天,最后一口血水吐过去,可惜没吐到!后背听我姐夫说,那个鸟人的手肿起好像包子样。他二嫂!”
有时,周阿姨提起这件事,也会半责怪半疼爱地对我们说:“小卫这个死崽,下得手!咬紧了好像蚂蟥叮住一样,不出血不得脱!”
我真的没想到小卫竟会这么凶,因为我以前看到的都是他的“君子之风”。
参加过自学考试的小卫有时也会来两句文绉绉的之乎者也:“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恶。”
小卫的“君子之风”在我们学校可是出了名的。

乡下中学的男老师找对象向来就是很棘手的事,找女学生吧,“要不得”;找农村的吧,“冇面子”;找女老师吧,谈何容易!男女老师比例本来就严重失调,况且还有县里的乡里的机关干部虎视眈眈着。有限的几个刚从大中专学校分来的女老师注定要成为单身男老师竞逐的对象。只要不是在毕业前就名花有主的,不出一个学期,便会被某个男老师追到手。追女孩子就像打仗,成王败寇,平静的校园因此演绎着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小卫工人老大哥一个,晓得自己好深的水,自然不会有找“学校毕业的”的奢望,也许就是这种特殊的身份,让小卫成了男老师们在实施竞逐战略之初首选的辅助人物。有趣的是,小卫尽管不是很乐意去充当这种赘肉一般的无趣的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却总是经不住好言的鼓动或哀求,最终成了我们学校一盏亮闪闪的灯泡,大放光彩。
朱妍是刚从师专分来的生物老师。二十二三,圆脸,大眼睛,身材高挑,只是嘴唇有些厚,皮肤有些黑,尽管不太漂亮,但举止斯斯文文的,说话羞羞答答的。一来职中,就仿佛狼群中来了一只大肥羊,立刻成了单身男老师竞逐的对象。据我所知,在朱妍还没有正式确定男朋友关系前,至少有三位老师同时向她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此起彼伏的猛烈进攻。一个是畜牧老师董书,一个是家电老师吴钧,一个是体育老师欧阳立。
小卫人简单得可爱,尽管这些同情兄都反复叮嘱小卫不要“讲出去”,小卫也反复发誓“讲出去是狗娘养的”,但在念味道的兴头上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把一些细节传出来,而且还会进行天才的分类,使这些逸事成为学校年轻老师茶余饭后的经典谈资。小卫说,董书属于“三合一型”,他的方法就是替朱妍改作业,打开水,洗被子;吴钧属于“双节棍型”,巧得很,平常到朱妍宿舍坐,周末到她家里去帮着打藕煤买米修电器,“叔叔阿姨”喊得蛮甜;欧阳立属于“一剪梅型”,来点情调让女孩子晕头转向,有事没事给女孩子送花,给女孩子弹吉它唱歌,讨女孩子欢心,和朱妍的关系进展也最快。有天早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欧阳立身上的长头发丝像挂长豆荚似的,恰巧被早起的小卫看见。“哪个的?”小卫笑问。“还会是哪个的?”欧阳立反问。事后小卫兴奋地告诉大家,末了还补一句,“追妹子就是要会耍花样!胆大心细脸皮厚,绝招!”小卫的这种单纯搞得这几位哥们哭笑不得,大家知道小卫是那种有口没心的人,虽不见气他,心里老不舒服。就为这件事,朱妍不再理欧阳立。难怪那段时间,经常看到欧阳立抱着他的破吉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宿舍门口自弹自唱:“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她的消息?……”

93年的五一长假,就是小卫停薪留职做煤炭生意的那个“五一”长假,后生们都出去了,我呆在学校,想看几天清闲书,预备来年考研。假日的校园,静寂,空旷,像一座庙。
五月的风是那种很温润的风,空气里夹杂着青草和新翻的泥土的气息,蛮惬意的。宿舍门前的那几株石榴花开得正艳,绿叶掩映的红得透亮花在枝头摇曳着,卷成半喇叭形的花瓣层层地包裹着蘸满花粉的花蕊,偶有几只白色的小粉蝶在那里飞。
一个中午,突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运富喊吃饭——我在他那里搭伙。一开门,却是小卫,还有一个挽着他的左手的女孩,就是上次我们打牌看到的那个,好像更胖了些,脸上也少了些血色。
“这么巧?”我从凌乱的衣服堆里拿了一件衬衣荷在身上,“还好吧?”
“好鬼!烦死了。”小卫随手带上门,递来一支烟。
“你现在幸福得很,有这么温柔的女孩子陪着,”我看了一眼小卫旁边的女孩说,“是吧?”女孩没做声,只是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我和小卫吸着烟,聊着闲天。女孩将我胡乱地堆在书柜上床铺上的脏衣服塞进两个铝桶里要去洗。“不好意思!不要你洗。”我说。“没关系,你们聊天,我又没事。”女孩说。“给她洗,没事。”小卫说。女孩提着桶出去了,——门口有一个水泥台和一个水龙头。
“唉,遇到麻烦了。”小卫说。
“什么麻烦?”我问。
“她两个月没做好事了,大概是怀孕了。”小卫吐着烟圈说。
“你小子功夫不错,一下就装起窑了!”我说。
“唉,麻烦!脑壳是痛的。”小卫看着我说,“兄弟,你市医院里好像有个同学?”
“搞什么?刮毛毛呀。”我说。
“嗯,附近给别人晓得不好,稍微远点的医院就好。”小卫一脸的无助。
正聊着,运富来了,说;“陡然咯!小卫来了。走,一起吃饭!”
“算了,我们到圩上去吃。”我说。
“不错呀!小卫,还带了一个妹子来了!”运富蛮高兴的样子,诡异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女孩,接过小卫递过去的一支烟,走了。
“老色鬼!运富,肯定会讲出去。”小卫说。
“放心。我等一下跟他打声招呼。”我说。
吃了饭,下午我们三个人去河边钓鱼。
五月的花鼓河,让人心旷神怡。河岸边的小树密密匝匝的,不知名的花随性地开着,满眼是青葱翠绿的野草。光着脚,踩在泡在水里的沙泥上,凉丝丝的,软绵绵的,滑溜溜的,很舒服。远处,几位妇女在青石板上搓着衣服,几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在水里打闹着。
刚下钩不久,一支烟还没抽完,小卫就慌慌张张地喊我:“兄弟兄弟!快来快来!”
我立好鱼竿,跑过去一看,小卫半截身子浸在水里,弓着腰,湿透的短袖汗衫贴在身上了,脸上头上全是水。女孩站在河沿,紧张而兴奋地搓着手,长长的披肩发遮住了半边脸。
“老兄,老子搞死一只鸭!”小卫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看到他把那只已经没有动弹的鸭子压在水里,好像怕人看见的样子。
我四周看了看,还好,没人,只有河对岸的马路上晃着几个人影。平静的河面上荡漾着长长的涟漪,灿烂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像撒了一河的碎金散银,直刺你的眼。不远处的河中央,一群鸭子正悠闲地划着水,浑然不知它们中间的一个伙伴刚刚死于非命。
因为怕别人知道,所以鸭子好晚才搞,鸭子都硬成一团了,两个眼睛圆鼓鼓的。鸭毛上没有血块,小卫把它的脖子拧断了。我们把扒下来的鸭毛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然后轻手轻脚地埋在果园的一颗树下。我关上门,在那间十二平方米的由鸡舍改成的屋子里,燃起煤油炉,享受着这意外的兴奋。鸭子肥,锅子里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没有姜,有点腥,但吃起来特别香,我还特意弄来几瓶小瓶装的牛栏山二锅头,54度的。我们慢慢呷着吃着品着聊着笑着,不知不觉就有了些醉意。
“兰兰,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小卫说。
“我又没讲你对我不好。”女孩说着,给我们重新端来了两杯茶。
“什么东西!跟我搞!老子人死卵朝天!怕鸟!”小卫分明醉了。
我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卫和女孩断断续续的对话,让我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女孩叫汪兰兰,16岁。12岁时,兰兰的爸爸在一家小煤窑下井遭瓦斯突出死了。兰兰的爸爸死后,矿里没拿到几个钱,村里却要将她家的田土收回,因为她妈是外地人。兰兰的妈妈带兰兰改嫁给了镇上的一位搬运工人。兰兰的后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口吃,有点宝里宝器,四十多岁还打着单身。家里穷,还是读小学五年级的兰兰就要辍学。于是妈妈和后爸商量,给13岁的兰兰定了一门亲,对方出钱送她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结婚。初中毕业后,兰兰不肯再读书,死活不肯,背着家里出来打工,于是认得了小卫,于是和小卫成了朋友。现在对方找上门来要人,说小卫横刀夺爱,要放小卫的血。小卫想花点钱私了,可赚了点钱却被周阿姨牢牢攥着,预备给他找老婆的。
这次,小卫是出来避避风头的。
那天谈到深夜,女孩瞌睡沉沉地趴在桌子上。我用身份证顶开隔壁一位老师宿舍的门,小卫和兰兰留在我的房间里。
第二天一大早,小卫就敲开我的门,让我陪着去市里。“谈怪天!哪怎么要得啦?”我不肯。我写了张条,让他去找我那位同学。下午抹黑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是爬墙过来的,小卫说怕她妈妈看见,看到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其实,小卫不晓得,他妈妈那几天到县城他的二姐家去了。
那晚的气氛有些紧张,有些压抑,女孩子对我笑了一下后,就一直把头埋在膝盖里。小卫坐在女孩子旁边,摩挲着她的手,嘀嘀咕咕的,听不清说些什么。
我把上午做好的鸡汤端到女孩面前,本想说说笑话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终于没能开口。我带上门,出去走了一圈。
我徘徊在那棵开得正旺的石榴花下,凉风习习,有淡淡的清香迎面飘来,地上散落着几枚半枯的黑红色的花瓣。我突然想,不久,这些个绚丽如锦的花,就会开败,就会纷纷扬扬地淋漓得满地都是,就会被雨打得被风吹得被人踩得一片狼藉,然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突然感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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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卫死得蛮突然,蛮冤。
93年国庆,是吴钧与朱妍结婚的大喜日子。小卫特意来喝喜酒,骑摩托车来的。摩托车是辆黄色的嘉陵。入席前,小伙子们争着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上兜了几圈,内行的人说,有点轻,不好控制。小卫说,过年后买辆好的来耍耍。
酒席在中午开,地点在学校大礼堂。我们十多个单身男老师一起封的红包,每人四十块,其中就有小卫的。大家在红包上凑了一副调侃的对联:恭喜恭喜,喜结良缘一对;忍痛忍痛,痛失光棍一条。没想到竟不幸言中,成了谶言!
那天天气阴阴的,有点冷。我们围坐在相邻的两桌,兴致空前高涨,放开肚皮畅饮,52度的“双钩”大曲喝了四瓶,还有一塑料桶装的土烧,大概有十来斤吧。大家谁也不服谁,个个喝得踉踉跄跄的,当场就有两位趴在桌子上了。小卫没有酒量,但不经劝,也喝得满脸通红,红眼鸡公一般。中午的酒直喝到下午四点多,别的席的客人都零零散散走 光了,新娘新郎的亲戚们也把场面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家还在划拳斗酒。
“拳,高拳!兄弟高升拳啦!哥俩好拳……”
“输了!喝!”
“你吵死呀!有本事你来!”
“来就来!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晚上先闹洞房搞几个节目,然后打牌玩。好吧?”
“要的。好的。没意见!”
酒后,我蒙头大睡,直到晚上11点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将我从梦中惊醒。
我打开门,敲门的是晋平,后面还有董书、利田。冷风一吹,我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什么鸟事这么急?闹洞房?”我迷迷糊糊的。
“出事了!小卫出事了!”晋平哭丧着脸,声音嘶哑。
“什么事?”我脑袋一麻,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头袭来。
“车祸。”晋平耷拉着脑袋。
“车祸?怎么可能!情况怎么样?”
“死了。”
“死了?扯谈!”
我一下被击懵了,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们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事情的缘起——
学校办公室的教务员华彬当天晚上要去县里,因为他女朋友在县城的一座小学。晚上8点多钟,小卫提着桶去洗澡,被华彬拦住,硬要小卫骑摩托车送他到县城去。小卫说中午喝酒多了点,脑壳有点痛。华彬说他和女朋友约好了,不去会胀气。禁不住华彬的左说右说,小卫答应了。华彬还塞给他一包精白沙。小卫说:“你二嫂!太小气了吧?至少也要搞包‘芙蓉王’抽抽。”华彬满脸堆笑,“好的好的!”小卫将桶放在澡堂前的水泥台上,从杂房里倒出摩托车,出校门时,还碰到利田,利田说:“小卫,快点来!晚上打牌。”小卫说:“等我,快得很!”小卫加大油门,带着华彬,消失在夜色中。
县城离我们学校只有13公里,没想到,这13公里竟是小卫最后的人生路。
这也太突然了!
怎么会呢?昨天晚上还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东拉西扯,聊到快天亮了的兄弟,就这样没声没息地走了吗?我们抽的满地的烟头还没有清扫哩!
怎么会呢?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还嚷着要好好打几次牌好好找个老婆过日子好好买辆摩托耍一耍好好把自学考试搞完的哥们,难道说不在就不在了吗?

  我们一起来到县人民医院。太平间前面的小坪上已聚了三三两两的人,小卫在城里的姐姐姐夫眼圈红红的在默默地张罗着小卫的后事。大家都没说话,偶尔说上一两句,也是轻言细语的,怕是惊扰了这位弟兄。我们平常几个海侃神聊的朋友也都一下子成了秋后的丝瓜,蔫了。在那灯光昏黄的有些阴森的太平间里,我看到了小卫。他直挺挺地躺在一副钢架床上,被长长的白布裹着,只露着满是泥点子的脏兮兮没有半点血色的光脚,钢架子床的底下放着小卫那双预备洗澡的塑料夹板拖鞋。小卫的姐姐领着我,轻轻地掀开盖在小卫头上的白布,哽咽着说:“小卫啊,你的兄弟来看你了……”我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眼前的小卫,双唇乌紫,双目紧闭,整张脸浮肿得变了形,头上裹着绷带,绷带上透着块块血痕……
  小卫真的死了!
我最担心的是周阿姨,我在想暂时不能让周阿姨知道。其实,刘阿姨已经知道了,正在医院的另一间重症病房吊葡萄糖。
小卫的亲友们商议着将小卫尽快火化,不要等到天亮。按当地的说法,凶死鬼的灵魂难得安息,会四处游荡,找人附体;天一亮,死鬼会认得路,将来会到亲戚们家里吵事,让家人不得安宁,所以第一要务是尽快火化。
找车是个麻烦事。太晚,车本来就不好找;况且,车主一听说是运凶死鬼去火葬场,如避瘟神,大家都忌讳。
小卫的姐夫在县工商银行上班,还算有点面子。凌晨4点多,他终于弄来一辆车,拉煤的。大家长嘘了一口气,默默地提着水,清洗着车上的煤渣。
我没送小卫到殡仪馆去,晋平、利田、华彬几个去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几个小时前还是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变成了一捧骨灰,更何况是我难得的朋友。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也不知想了什么,思绪很乱很乱。
第二天上午,小卫的骨灰盒来了学校。因为是凶死的,又是短命鬼,按规矩,骨灰只能停在校园外。学校领导打招呼,骨灰还是从侧门进,但不要放鞭炮。鞭炮最后还是放了,是晋平带头放的。于是,我们又一起到圩上买来好些鞭炮、香烛、钱纸、白酒。那天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学校养猪场的那个角落硝烟弥漫,空中升腾着浓重的火药味。灵堂是用油布临时搭成的,零零散散的几个花圈冷清地围着一张旧书桌,书桌上放着一个雕有青松柏树的木质骨灰盒,骨灰盒上立着小卫的半身照,微笑着,嘴唇的线条很清晰,眼睛下方的泪腺微微的鼓起,善意而温情地注视着一切来看他的人。半身照前放着三个斟满二锅头的玻璃杯,几柱插在藕煤球里的香慢慢燃着,一起燃着的还有三支华彬拿来的“芙蓉王”香烟。树底下的几块烂砖头上放着一部“三洋”牌的录音机,费翔浑厚缠绵的男中音正沙哑地从里面飘出来:“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我已是满怀疲惫……”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清冷而温柔,仿佛要抚平这突变给人带来的灼痛。风有些冷,我们拿来两手字牌,架了两副牌摊子。桌子上面铺着两床脏兮兮的被子,下面放着两个火炉,被子被烤得暖烘烘的。我们以这种方式为小卫守灵。华彬来了又走了,回宿舍了,他女朋友说一个人在宿舍里害怕。吴钧来过了也走了,他老婆没来,吴钧说朱妍肚子里有了孩子,怕染了凶气。
整个通宵,除了有些冷,有些困,大家似乎没有了太多的悲伤,反倒获得了另一种难得的苦涩的人生体验与快乐。
最悲痛的是周阿姨,她来哭过几回,那哭诉声让人撕心裂肺:“小卫啊,你这短命鬼崽!你老娘都还冇死,你为什么就死了啊?……你这短命鬼崽啊!我好不容易养你长大,你怎么比我还死得早呢?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啊!……”
第三天上午,小卫的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和妹妹,还有我们十来个朋友一起送小卫上山。出殡的队伍很冷清,在校园里那不足百米的路上,放了几挂鞭炮,撒了几叠钱纸,出侧门,便上了一部农用车。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人们唏嘘着,议论着,悲悼着一个年轻的生命的远逝。
几天滴水未进周阿姨没来,正卧床不起,小卫的大姐在照料着。
农用车拉着小卫的骨灰遗像,还有几个花圈几沓钱纸几柱香几封鞭炮,出了校门,上了省道,爬了一个坡,左曲右拐,又下了一个坡,才来到了那片山脚下。这座不知道名字的山是小卫这个脉系的祖山,山上葬着他的爸爸、他的爷爷,还有他爷爷的爷爷,以前每年的清明前后,小卫和他的姊妹们都会来这里给他爸爸和爷爷扫墓,刨草、垒坟、上香、祭拜。
小卫的坟在祖山的下面,因为年轻凶死,又没孝子,他不够资格葬在山腰以上的。也好,虽然不能紧挨着他的父亲长眠,但总算是魂归故里。只是,如果真的地下有知,小卫遥对着自己的父亲和爷爷,他将说些什么?他们该不会责怪小卫没有将血脉传承下去吧?
不远处便是花鼓河,河水还是那样从从容容地波澜不惊地流淌着,它不知道我的一位好兄弟将永远安息在这里听它的永远不会停歇的絮语……
人死了,已经没有了痛苦,痛苦只留给了继续活着的人。我突然想起河里那群嬉戏觅食的鸭子,那群全然不知它们的一个同伴死于非命的鸭子。人要是像鸭子就好了,甚至像牛也好,我想。

我的思绪也伴着这清冽的河水荡开去。此时,那些零碎的关于小卫是如何死的片段也连成了完整的一块。
那天小卫送华彬到县城后,和华彬打趣道:“你二嫂!瘾大得很,跟老婆睡觉要老子专门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等一下走,搞包烟哒。”华彬说。“烟就算了,下次吧。有机会也跟我介绍一个妹妹!”小卫说完发动摩托车就走了。过了县城那条的笔直的亮如白昼的“干劲路”,小卫到了县邮局的门口。邮局在一个丁字路口的拐角处,它的侧面是一条上坡的街道。两边没有了营业的店铺,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小卫紧贴着路的右边加足马力爬坡,没想到一位骑单车的中年男子迎面急驶下来,这辆该死的违章的左行的车让小卫躲闪不及,慌乱之间,小卫紧急刹车,高速运转的前轮突然停滞,巨大的惯性将小卫往前面抛出好几米,没戴头盔的脑袋重重地撞在满是碎石的路面。骑车人不见了踪影,是一位卖水果的小贩在附近的电话亭喊的120,但到医院时,小卫已经不行了。我们都不平,小卫死得真他妈的不值!即使当时摩托车照直撞过去,丢命的肯定不是小卫。更让人憋气的是,事后那位骑车人趁着夜色跑了,连个面都没露一下。

小卫死了个把星期后的一个中午,周阿姨在几个女儿的搀扶下蹒跚着出现在校园里。整个人瘦了一圈,身子更加佝偻了,头发更加白了。我们正在吃饭,没有说话,没去搭腔,只是远远地目送着周阿姨走过操场进了自己的家。
此后的好几个月,我们白天常常能看到独自出现在校园里的神思恍惚的周阿姨边走边哭边骂:“小卫啊,你这个短命鬼崽啊……”晚上子夜时分,又总能听到周阿姨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喊小卫:“小卫啊,你回来罗!崽啊——”那声音凄厉得让人不寒而栗。
后来是学校领导找小卫的姐姐做了工作,才没再听到这让人揪心的唤儿声。
周阿姨去找过华彬,责问华彬为什么要喊小卫送,明明知道小卫喝酒喝得脑壳昏昏沉沉!
“小卫做了你的替死鬼了!”周阿姨大哭。华彬的爷爷是学校退休的老工友,两家关系本来蛮好的,因为这件事生分了。听说,那年春节,华彬打了个红包去看周阿姨,周阿姨不冷不热地接待了他,没吐一个字,事后还让人把红包退了。从此两家就没有了往来。
  一天,周阿姨突然泪流满面地找到我。
“赵老师,小卫五月份带了那个妹子来过你这里?”
“嗯。”
“小卫跟你讲过什么没有?”
“哦,就是谈些闲天。”
“你晓得这个妹子是耒阳哪块地方的?”
“具体不清楚哦。”
“赵老师,我呢,就小卫这个短命鬼崽……他老子死得早……冇办法……”
“我晓得,我晓得。——你看我能帮您老人家做点什么?”
“小卫和你讲了什么?”
“真的没讲什么。”
“妹子是不是怀孕了?”
“怀孕?我搞不清。”
“我想你带我去找这个妹子……冇办法……”
“我真的搞不清她是哪里的,不骗您老人家……”
……
我知道,这次谈话,将这位不幸的老人心中的那最后的一丁点儿活下去的希望之火浇灭了。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交叠着小卫和周阿姨的影像,一团糟。

后来,周阿姨去了耒阳几次找那女孩,没找着。
后来,周阿姨做了花鼓镇有名的“三生寺”的俗家弟子,先是初一十五吃斋,不久吃上了“清水斋”,常年不吃荤,整天在家默诵着《法华经》,她说要为自己的前世赎罪。从此每年的农历四月八日释迦牟尼生日的那一天,周阿姨都要和几个年龄相当的老太太辗转几百公里到南岳去朝山进香。
离开这所学校后,我去看过一次周阿姨,大概是98年吧。她已独自搬回了老家住,守着两爿老屋。那地方,风景确实不错。屋后的矮岭上长满了板栗树、桔子树,屋前是匀匀整整的大片水田。晒谷坪上的那几棵树被层层叠叠的稻草摞成了像蒙古包一样的草垛子,一只肥硕的黑母鸡正一边咯咯地叫着一边用有力的爪子翻剔着草甸子,一群小鸡环绕在它的周围,温馨而欢快地啄着食。开春不久,村民们光着脚,挑着担,在田间地头忙着抛秧莳田。周阿姨神情有些木然,头上已找不到半缕青丝,满头的雪一般的银发将她的脸衬得越发苍白了,只是,脸上已找不到几年前小卫出事时的大悲大愁。
“赵老师,结婚了?”
“结婚了。”
“好好!细把戏好大了?”
“读小学了。”
“好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
在周阿姨的卧室里,我看到一个旧式的五屉柜上立着小卫的那张我熟悉的半身照,微笑着,嘴唇的线条很清晰,眼睛下方的泪腺微微的鼓起,善意而温情地注视着一切来看他的人。
                                                        2007-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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