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佛东街那口井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父亲和小弟住长沙北门铁佛东街。铁佛东街位于湘雅路与二马路交界处,二马路是个较大的集贸菜市场,从早到晚,人流熙熙攘攘,喧闹嘈杂。而紧挨二马路的铁佛东街,则是一条背街小巷,小巷纵深不过两百来米,宽约二至三米,巷子里没有汽车的喇叭声。没有令人恶心的废气,路边栽有常青的樟树,小巷显出它独有的宁静和宽松。 我老爸与另几户人家共住一栋老式两层公馆房。房子砖木结构,外墙的粉灰长年被风雨侵蚀已大半剥落,两扇大门的黑色油漆只依稀可见,门的铁环拉手锈迹斑斑。 这栋老屋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比左右两边的房屋要退缩进去几米。因此房屋大门口就有了一小块四方空坪,坪中间有口水井,井口为长方型,比普通茶几桌面小点。(这井全然没临近的彭家井那么气派。古老的彭家井井水清凉、井口宽大,用上等的麻石铺就硕大井台,麻石柱砌成井四周围档,围档石壁上雕龙刻凤,因而彭家井远近闻名)。我老爸门前的这口水井就再普通不过了。但这井也有它“非常”之处。它的井口虽是麻石砌成,但没砌高于地坪的井台,井口与地坪面相平,井四周没砌围档,又没井盖,纠结的是它又处于坪中过道的位置。我每次回去进出大门,总绕过井边走,望着黑咕隆咚的井口,常存一分小心。 小巷里住的都是寻常百姓,到井边汲水的人多。婆婆姥姥、堂客们都用这井的水洗衣、洗菜。她们熟练地把系了绳索的吊桶丢下去,一把一把地将水桶扯上来,井边上总是人声不断。 遇上好天气,老爸从里屋出来,靠坐在大门口的旧藤椅上,端一把小茶壶,晒着暖暖的阳光。井边洗衣洗菜的大嫂说说笑笑,家长里短,老爸只听不做声,想来那个时刻是惬意的。 父亲居住铁佛东街时,已年过花甲,长年奔波辛劳,落下了一身的病痛。那时我们姐妹都已成家,只刚进工厂学徒的小弟随父亲同住。我和妹妹隔些日子就回去帮老爸屋里洗刷料理。妹每次回去都带上她的俩个男伢,小的那个刚读书,大的也不过十岁,正是顽皮的时候。一到外公家,俩小家伙片刻也不得安宁,追着喊着,楼上跑到楼下,屋里疯到屋外。老爸就耽心他们闯祸,总是反复盯嘱妹看管好他们,尤其是要离那口井远点。 大门口的这口井,让老爸很不省心,他老的耽心真不是多余的,没过多久,这口井出事了! 那年的大年二十九,离年三十就一天,家家户户都忙碌着过年,大街小巷的炮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到处弥漫着春节来临的喜庆气氛。陪老爸吃完晚饭,天已黑下来,我牵着女儿站在大门口,看弟弟和同屋的几个小青年燃放花炮。蒙蒙夜色中,不经意看到一个人朝门口走过来。突然,只听到“扑通”一声!“不好!有人掉井里啦!”我和小弟几个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快!快救人!”慌乱中,我进屋里拿起一根晒衣的竹杆跑出来,还是小弟灵泛,他飞快地在隔壁屋搬来一架长楼梯,心急火急和伙伴地将梯子放下去。幸亏井口是长方形,井也不算深,长楼梯能放下去还能直达井底。被呼救声惊动的邻居从屋里跑出来,几支手电筒照着井下,一时间只听得叫的叫喊的喊。谢天谢地!手电光亮中,看到一个人扶着梯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快爬到井口了,几双手一齐伸下去将人拖了上来。那一刻的场面真是惊心动魄! 人拉上来这才看清, 掉到井里的是个女人,三十多岁年纪。她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站立不稳,身子冻得不停地抖,我赶紧搀扶着她往屋里走。这可怜的落井女人牵动了众人的心,片刻间,邻居们从家里抱来了棉袄衣裤......老爸刚刚睡下,听外面闹哄哄,有人掉井里了,急忙从里屋披衣出来。见人已得救,忙吩咐小弟将厨房里的木板劈柴搬来,在堂屋地上烧起一堆火。落水的大嫂已换上干衣服,坐在了火堆旁。此时的她还惊魂未定,嘴唇发乌,苍白的脸上表情木纳,低头久久不说话。火堆旁围坐着我们一家子和刚才帮救人的邻居。木柴不断添加,火烧得好旺。火光中她身子不抖了,脸色渐渐转好。见她缓过神来,我细细子问:“就要过年了,天这么晚你怎么还出门?”大嫂欲言又止,表情有点尴尬。过了好一阵,很小声地:“快过年了,我出来送财神。天好黑,不晓得这门口有口井。” 哦!原来是送财神爷的。难怪人从井里拉上来时,一只蓝布袋子还斜挂在她的肩膀上。那布袋子被丢在一边,我提过袋子,看见里面一叠叠印着财神爷像的红纸片,已被水打湿粘连成一团。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大概得知:她住东边乡,家里靠作田为生。男人身体长年有病,日子过得紧,到过年边进城来送财神弄点钱...... “你身上袋子里的财神菩萨,何解冇保佑你咧?”少不更事的小弟忽然插一句,火堆旁的人笑了。 “不懂事的东西!她差点命都丢了,你说的这是人话?!”老爸的训斥使小弟再不敢做声。老爸转向大嫂:“你还真的是命大呢,墨黑的夜掉井里,所幸今晚上大门口有人,所幸这井的水不深,不然你今天……” 大嫂哽咽着:“搭帮你们救了我的命,今天我是遇上贵人了!大恩大德、好人有好报啊……” 说着说着就要跪下,我连忙上去扶起她: “快过年了,天这么晚,你家里的人在望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她起身点点头,再没说话,眼框里满是泪水。 送大嫂到大门口,老爸从身上掏五元钱塞她手里。她走了,提着那蓝布口袋,袋子里是那身湿衣服和没有送出去的财神。寒风中,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漫漫黑夜里。 光阴如水,我老父亲已辞世近二十年,我们家早已搬离铁佛东街。前年的一个冬日,就为怀旧,我来到铁佛东街。父亲住过的老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又经过这么些年的风雨,那斑驳的墙壁更加斑驳,那两扇大门愈加地破旧。我一眼就望到那口井,井口上严严实实压着几块大麻石,老井已废弃多年了! 我的思绪不禁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寒夜。 送财神的那位大嫂,如今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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