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小城,进出县城的沙石大道宽阔平坦,路两旁是高大笔挺的桉树林,透过树林可以窥见到一望无际的甘蔗田,六月里热风从平原拂过,蔗田悉悉索索,仿佛蔗叶儿窃窃私语。风,甜甜的。
也不全是平地,一座座突兀挺拔的石峰千姿百态,有的像马鞍,有的像骆驼,也有的像头狮子,那旁边肯定有一个落地的绣球。这些都是地域的标志,旧时出远门的人归来,或骑马,或步行,隔着十几里地就能看见这些山峰:到家了。
县城里不算繁华,但是很热闹。百货公司是最大的卖场,货架上琳琅满目,柜台前熙熙攘攘,那些个远道而来的壮家汉子姑娘大嫂,或赶着马车或骑着单车,娶媳妇嫁闺女,置办家伙事,还是城里的东西多些。那些公私合营的小南杂小百货也不示弱,大声吆喝着招揽过往客商。还有一个热闹场所就是墟棚下了。一担担水灵灵的新鲜时疏,令人垂涎的各色水果,卖草药的苗婆瑶汉,听得那锣鼓锵锵锵锵锵,就知道卖狗皮膏药的开场了。卖酸的摊子生意最好,酸酸甜甜的木瓜萝卜包菜丝儿,拌上点红辣椒,又开胃又解暑,那个痛快呀,无以言表!小吃摊更不用说了,从早忙到晚,米粉云吞油堆米花茶,叉烧烧鹅的香味绕梁飘,重要的还有柴草的香味,浓浓的乡土味儿,一直难以忘怀。
县城里有几条街道,有印象的只有学校、文化馆,再就是柳西街了,因为我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青石板的街道,两旁有店铺,卖南杂的,卖香火的,卖家做布鞋的,还有一天到晚敲敲打打的铁匠铺,还有两家诊所,张医生李医生,一个看牙,一个看内科,更多的是居家。街上的人们吃的用的都是河水,沿着青石路下去,大约两三百米吧,就是镇外的小河了。河水蜿蜒绕城而过,水不是很深,很清澈,岸边怪石嶙峋,鱼戏浅底。镇头有一座水埯,大约就是水碾吧,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水池,夏天男人和孩子们都喜欢上那儿玩水洗澡,黄昏后这个水世界就是小镇最热闹的地方了,孩童们的嬉闹声洗衣妇棒槌敲打着青石板声,还有木屐呱嗒呱嗒地打着节奏,汇成了一支独特的交响曲。
一幅五六十年代的版画,刻在心里的。
阿梅(上)
阿梅就出生在柳西街,后来又有了两个妹妹,兰和菊。她们的妈妈——五十年代初的初中生在小城里要算个文化人了,按理说应该找个工作不难,为什么没有工作?不明白。爸爸有个好工作,妈妈能干漂亮,三个女儿三朵金花,很令人羡慕的家庭。那个年头啊,什么话都不能说早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灵到你就一下子韵不过神来。爸爸要下放了,遣送原籍,厄运要降临在一大家子头上了。当机立断,夫妻两离婚了,阿梅随爸爸去了很远很穷的老家,大山里吃木薯的地方,还不到十岁的她过早地失了学,下田上山,砍柴喂猪,苦巴苦巴地熬着,直到十六岁,她才和爸爸重返城里的家。
吃尽苦头的阿梅,出落得亭亭玉立。鹅蛋脸,柳叶眉,瘦瘦的身躯,算得高挑的个子,只是终日的没有笑脸,低眉顺眼的,只知道做事,说话秀里秀气,从不高声,倒有点“梅表姐”的样儿,(还真有人叫她梅表姐)虽然户口回来了,可是爸爸没有工作,只能到很远的山里去砍柴,好在那几年柴火的价钱不错,妈妈在街道接点手工活儿,糊糊纸盒什么的,也帮人做点女红,两个妹妹还在读书,一家人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隔壁阿忠家新住了个年轻人,是城里下放到城关公社的知青,听说他阿爸是教授,老右派,所以这个叫阿强的小伙子,不管干活多么卖力,挑大粪,扛大包,耕田种地,牛马似的,招工就是没有份。阿强是个活泼快乐的年轻人,吹拉弹唱都有两下子,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看书,窗台上堆满了厚厚的书。每当小屋里传来悠扬的琴声,阿梅都忍不住要隔着茉莉花织成的栅栏悄悄地向邻院里张望。
阿梅阿妈是个热情的女人,也是个爱美的女人。尽管家境不怎么样,但阿妈也总是想着法子让三个女儿漂漂亮亮的。阿妈爱唱歌,有一双巧手,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针线。看见阿强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做一天活路回来,汗吧水流的,还要煮饭烧水,不禁心生怜悯,加之自己没有儿子,母爱油然而生,很自然地就把关爱投向隔壁的小屋。挪开一盆茉莉,就打开了一道门,阿强收工回来,穿过后院就有冲凉的热水,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热饭热菜也上桌了。衣服脏了阿妈洗,破了阿妈补,两个妹妹哥哥长哥哥短的,对于像阿强这样母亲早逝父亲关牛棚的黑五类子弟来说没有比家更温暖的了,家,不再是奢望。
阿梅仍然是默默地做着事,静静地听阿强讲一些她没听过的故事——漫长的冬夜,一家人围着炭火盆,碳灰里煨着山芋茨菰或阿爸乡下亲戚送来的木薯糍粑,满屋都弥漫着香味,暖暖的。故事无非就是那个年头流行的什么一双绣花鞋啦梅花党啦,也讲一些外国故事诸如基督山伯爵呀什么的,听得惊恐入神时,兰和菊都会惊叫着偎紧阿爸阿妈。阿梅也好想,可她是大姑娘了,她只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瞪大双眼,毛发悚然。一只温暖的大手悄悄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在烘罩下,炭火时不时地爆出一朵朵火花,噼噼啪啪的。
万物萧杀的冬季,有一颗种子发芽了。
阿梅笑了,久违的笑脸。小河边,她会和着棒槌的节奏哼着好听的曲子,清晨她出门去小河挑水,走出来,后面就有个影子抢去了她的扁担。她开始看书,那些美丽的爱情故事让她憧憬、羞涩。他拉着弦子,她轻轻哼唱,在这个小小的土屋里演绎着温馨浪漫。
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一个必然的,绝不是俗套。
他们必须结婚了。
没有热热闹闹的婚礼,也没有酒店里的排场,两家的亲人坐到一起,阿梅阿妈做了一桌子菜,喝的是农家米酒,时间是七六年的春节,黎明前的黑暗,那时候我也还在七宝山乡下,恰巧见证了这场婚礼。
阿强说,在我人生最不得志的时候,在我挑着粪桶破帽遮颜穿街过巷的时候,在没有人看得起我的时候,在我孤独无依的时候,这家人接纳了我,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亲人的关怀,这里就是我永远的家,我的父母,我的妹妹,还有我最爱的人,我会永远地守护这个家,担起家的责任。
这不是一句空话,三十几年过去了,这当中中国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世道变了生活变了人也变了,我们的主人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