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秋
立冬已经过去了一些时日,而冬似乎一直还没有裹挟着寒风呼啸而至的意思。这半个月来都是艳阳高照,秋好像驻扎在这里,留连不舍,恋栈不去。
看看天空,早晨的太阳被一层薄薄的云翳遮住脸,从头顶上方向四周延伸去,空中便聚集成了厚厚的灰蒙蒙的雾;风先是静着的,到了晌午时分,微风吹拂,高天流云渐渐散开,裂开了的云层变成絮状的白云,宛如撕碎了的一块一块的白纱,缝隙之间现出一片片瓦蓝,日头柔柔的,阳光暖暖的,给人的就是一种舒服,一种慵懒,一种说不清楚的惬意感。映着满眼的绿,那绿还是肥肥的;点缀于四处的红、黄、白、紫各色花尤见生动,丝毫没有一点衰败的样子。再看街上滚动的人流,那岂止如鲁迅描绘的“露出腿儿白”,坦胸露背肆意张扬、炫耀肉体也大有人在的。秋光、秋色、秋声——秋愈尽,色愈炫,这哪里是冬的感觉?分明仍是秋!只不过从节气上看,现在已是冬天。然而这秋并未褪尽,故可称为残秋。但既是残秋,就不是冬,——秋是秋,冬是冬,这不可以敷衍马虎的。
秋到了凉起来的时候,李贺便说道:“大野生素空,天地旷肃杀。”这素空二字用得好,是说天空澄明素净,如三岁小儿的眸子;至于肃杀这两个字,古人以为是秋的专用词语,即只因为秋执掌刑官,天地万物到了秋这里便无不偃伏、觳觫,只有被刈荑的结局。实际上,春夏秋冬四季更替隐藏着世事兴衰的自然规律。不过,令人惊异的是这素空的天与肃杀的地竟然只归于北国而不见于南方,当北国草木凋零、杀气方兴之时,南方却依旧草长莺飞、温暖宜人。北国的秋匆匆直奔着肃杀,南方的秋则迁延至绚烂。这是南人的幸运。
人一到残秋,就自然生出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日本人说“物哀”,是触景伤情;中国古人也有这一类的,“摇落深知宋玉悲”,却不像日本人把敏感玩到极致,将“物哀”做成“风雅”:
“ 清辉不改前秋色,夜景迷离惹恨多。”《源氏物语》
实际上,宋玉、李清照悲的不是秋,乃是个人独有的不可为他人道的隐痛。李贺就说:“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似乎知道自己是个短命鬼,索性妄言“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郁达夫“剧怜病骨如秋鹤”,“生非容易死非甘”,故远走他乡,横死绝地,似乎也只是为了找到一个清净无人的死所。死不风雅,也不可惧,只是,多少事,欲说还休!当是之时,静守着这残秋,过一日是一日,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人不能说“你真美啊,请留下吧”,而只能在第二天早晨仍然看见太阳时,可以幸运这又多了一天的美丽。
冬终于要来,最后几日的残秋却要用最好的心情去看;这是人的尊严,也是艺术给予的奖赏,——这倒不是风雅。
残秋的最后一日,一定是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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