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阴历五月初五是端阳节。但浏阳人过端阳节大概从五月初一就开始了。按照浏阳人的习惯,初一是要吃大包子的。也就是说,五月初一的包子做得比平时要大。不但个大,花色品种也多。有糖包子,有肉包子,有猪油包子,还有盐菜包子。一大早人们就会跑到饮食店去排队,买它一二十个回来。身边有亲戚长辈的,就送几个过去,再加几个皮蛋盐蛋什么的,也算是送了节礼。剩下的就一家人把它吃了,吃得津津有味的。计划经济时代物资紧张,吃包子也象打牙祭一样,是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享受的。 过了初一就开始扎粽子。先到菜市场去买好箬叶,然后用水洗干净,摆放在脚盆或是面盆里。再把那糯米用水浸发,然后放点纯碱,把它拌匀。当然还要准备好棕叶,把它撕成一根根的当绳子用。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搬一把椅子坐到脚盆前,摆开架式开始扎起来。手艺好的扎起来又快又好,煮起来还不散箬叶。 浏阳人过端阳节还要在大门两边插菖莆艾叶。相传在明朝时期,朱元章血洗浏阳。屠城前曾传出密令,凡门前插有菖莆艾叶的可免灭门之灾。于是,全城除少数几户得了消息的人家得以幸免之外,县城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后来人们为了祈求平安,就把端阳节在门前插菖莆艾叶这一习俗代代相传,沿袭至今。 还有皮蛋、盐蛋也是不能少的。把石灰、柴禾灰,再加点明矾,拌在一起,糊在鸡蛋鸭蛋上,过个十天半月的,就成了皮蛋。把黄泥巴和稀后再放点盐,然后糊到鸡蛋鸭蛋上,过上二三十天,就变成了盐蛋。过端阳节的时候,谁家的餐桌上都会一样摆上一碗。 当然还要有雄磺酒。有酒兴的可以喝上两口,消消体内的毒气。不会喝酒的就在手上脚上擦擦,可以破毒。特别是细伢子擦了,夏天里都不起痧痱子。 划龙船则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了。相传屈原满怀愤懑地投汨罗江后,人们为了营救他,便纷纷划船前往,看谁能最先赶到。但都为时已晚。于是,为了不让诗人葬身鱼腹,人们纷纷将粽子投入江中,希望这样能使诗人的身躯不致遭到鱼群的侵袭。 一个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一个延续了千百年的风俗。故事好象只有一个,版本却各有不同。划龙船的人现在也许只是为了好玩。扎粽子的人未必就知道有个屈原。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习俗的传承。因此端阳节在年轻人看来,已经没有了屈原爱国那样的具体内容,而仅仅成为了一种形式一个躯壳。 浏阳河从东门渡头那边蜿蜒而来,又向西边樟树潭方向蜿蜒而去。城区段的河面宽不过百米。河水清澈而平稳。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闪闪地象铺了一河箬叶。正是赛龙船的极好地方。因此也不要人组织,也不惜耽误了一天的工夫,更不需要某某单位赞助。每年的五月初五便是总指挥。只要到了这一天,人们便会不约而同的自发组织起来,把个沿河两岸热闹得什么样的。 船也是现成的。就是平时在河里运砂石运矿木的乌蓬船。桨都是自备的,因此显得有点三不乱齐。人员更是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有常年住在河边靠打鱼糊口的渔民,有在航运公司上班的职工,有唐家洲上种菜的菜农,也有在街上拖板车的居民,甚至是挑剃头箱子在街上走家串户剃脑的师傅都有,还有在码头上筛砂子卖死力气的人。可谓是鱼龙混杂,不成体系。反正只图凑个热闹,输了赢了都无所谓。也没有人给你评奖。只要两岸上看的人热闹了高兴了,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奖赏。 每条船上划船的人从十几个到二十几个不等。全看参加的人的多少而定。服装上也没有讲究。可以穿褂子背心,也可以打赤膊光膀子。完全随自己的喜好。 有时候有的人讲究一点,会用竹篾彩纸扎个龙头龙尾,分别插到船的两头。有时候又什么也没有,就是光秃秃的一条船,只是在船的中间插一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褪了色的红旗。船尾都会有一个掌舵摆艄的人,前面摆一副锣鼓。他会一边掌舵,一边敲锣击鼓,既控制好船前进的方向,又负责调动所有划船人的情绪,同时还要掌握好大家划桨的节奏。那锣鼓声响得越急,那桨就一定要下得越频越快。 在整个划龙船比赛的过程中,不是一般的人都可以掌舵摆艄的。因为他决定着龙船前进的方向和速度。因此这一角色常常是由在河水里泡大的人来担任。他一定有一身黝黑的皮肤,摇桨的手臂上看得见肌肉腱子。一双硕大无比的脚板生得又宽又厚。脚板用力的时候,你会看见连脚趾缝都被晒黑了。他用一下力,船尾会下沉,船头会抬起,以减小水对船的阻力。有时候赛到激烈时,他会把自己的身子尽量往后仰。但一旦仰过了头,就很容易人仰马翻地掉到河里去。而每当这时,那龙船就会顿时象条没有尾巴的鱼一样,摇摇摆摆地在河里乱窜。直惹得那些缺了门牙的婆婆老倌和细伢妹子捂着嘴巴笑。 当然也有步调不一致的时候。甚至完全乱了套也是常有的事。但越是这样的时候,也就越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却不知道,越是关键的时刻越不能乱来,越需要齐心协力,步调一致。因此往往是越急就越乱,越乱就越急,结果也就乱得越凶,败得也越惨。 然而谁也不会后悔,更不会互相指责。因为毕竟是图了一时的痛快。即便是划输了,也输得毫无怨言毫无愧色,输得欢天喜地心甘情愿心满意足。那种纯朴坦荡,如同那清冽平稳的河水一样,毫无二致。 湛蓝湛蓝的天上象种满了棉花,正一朵一朵地开得银白。地上却象生了霉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起了不少斑点。因此河边上每一个云朵的阴影下,就必定是人头攒动,如蚁,如蝇。 待一鸣他们几个跑到周家码头时,河边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所有依河而建的房子,只要是能站人的地方,到处都站满了人。就连河边上的那些樟树榆树柳树上,也都被那些顽皮的孩子占领了。 姑娘妹子更是不会放过这种能够充分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们拣出了最时髦也最合身的衣服,或是长长的喇叭裤,或是超短的连衣裙,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眼睛清澈明媚得象那河水一样,荡漾着迷人的青春气息。或站在屋檐下面,或躲在五颜六色的花纸伞下,闪来闪去地象打流星一样地到处乱看。既象是在看划龙船,又象是在看热闹,说不定还象在寻找那个能够打动她的芳心的帅小伙子。 年轻人则戴一顶散发着麦秆香味的草帽子,或是梳一个乌黑发亮的小分头。他们会在姑娘妹子成堆的地方穿进挤出,捡她们开怀大笑的哈哈声。也有那大胆的楞小子,将个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咬,两眼却定定地盯着那些漂亮的妹子看。似乎透过那如峰似丘的胸脯,会看得到两坨鼓鼓的肉。那馋馋的样子,极象是饿坏了的细伢子看见别人吃大鱼大肉一样。 沿河两岸熙来攘往的人流,比张择端的《青明上河图》还要显得热闹。又有那无孔不入的小商贩穿插其间,吆三喝四的,此起彼伏。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地混在一起,如同一场指挥失灵或是干脆没有指挥的交响乐。 “买冰棒罗,浏阳磷矿的绿豆冰棒!” “凉茶凉茶,严家冲里真泉水烧的凉茶!” “买凉粉啵,姜汁簿荷凉粉,不好吃不要钱啦!” 经商贩们这么一吆喝,那生意就好得不得了。有有人作东的,几个人每人来一支冰棒,然后放嘴里慢慢地舔。也有吃独食的,一个人端一碗凉粉狼吞虎咽。但不管是有福同享的也好,吃独食的也好,那种有牙祭打的开心样子,俨然就是当了一回皇帝一样。 然而只要那锣鼓声一响,就又什么也顾不及了,车转身子就往人堆里挤。 “钱!还没给钱呢!”有的人只顾高兴去了,吃了东西却忘记了给钱,那商贩就会急得直跺脚。这样的情况要是碰得多了,就要暗地里盘算一下今天会不会折本。当然,也有本分一点的伢子,或许事后记起来了,还是会悉数送来。但从此一脑不见大相公的,也大有人在。 “嗨嗨!嗨嗨!” “嘭咚嘭咚!” 眼看着龙船又开赛了。桨手们把背脊弓得象个虾子,把脑壳埋在胸前,不要命似地挥动着桨叶,把那龙船划得象箭一样嗖嗖地跑。 于是那些站在岸上看热闹的人,就失去了控制般地欢呼雀跃。清一色地没有了性别甚至年龄的差异。每一个人都成了啦啦队员。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为哪条船加油。赛到白热化时,特别是两条船挨到了一起的时候,便有人举起手中的四眼铳,“砰砰砰砰”地打得山响。直震得那些姑娘大嫂们捂耳朵。 一鸣林智聪屈奇他们几个,也被这热闹的场面吸引着,激动着,把心中所有的郁闷和烦恼驱赶得一干二净。 龙船赛了一轮又一轮。看热闹的人却仍然热情不减。细伢子们嫌看不到,就骑到大人的颈子上去。有的人看入了迷,作空劲把伞把子也顿折了。却毫不足惜。姑娘大嫂们笑弯了腰也不觉得腰痛。那龙船慢慢地也象是喝醉了酒一样,越划越东扭西歪起来。有时候干脆撞到了一起,象是两个怪物在交尾。 太阳也站累了。便不停地挪动位置。于是人也跟着它动,总是往荫地里站。间或也有爱出风头的小伙子,不顾五月端阳河水中的凉意,扑通一声跳进波光粼粼的河水里。游来游去地,象鲤鱼打挺。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熟人朋友,则趁着比赛的间隙,彼此寒暄几句。 不知何时,蓝天上的棉花被谁全摘掉了。太阳光无遮无拦地俯视着大地,便显得格外地毒。 一鸣挨不住这太阳的毒晒,就脱下那件褪了色的旧军装,然后罩在脑壳上遮太阳。两只丰腴的胳膊露了出来,显得分外地白,象是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新藕。叫人看了谁都会觉得可爱。 倒是屈奇不怕晒,比在农村时显得更黑。他已经一心打好了病退的主意。但又总觉得自己的理由有点站不住脚。不就是少了短短一截的小拇指吗?要想医院开一张因公致残的证明,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却始终把希望寄托在那上面。于是到处找零星事做,想赚几个小钱去买“糖衣炮弹”,然后去打那医院里的医生。当然,还少不了要讲几句可怜巴巴的话。不然是打动不了医生那铁石心肠的。就这样,在乡下出工从来都是长衣长裤的他,回到县城里却敢于光着膀子来干。因此把自己晒得象个非洲人一样,比船上人还黑。 “走,找个荫地方去。”林智聪天生一副书生相,自然是受不住这热辣辣的太阳。 于是几个人沿着河岸走,想找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就到那水塔上去吧,又高又好看,又不要晒太阳。” 那水塔有一丈多高,正好是在蔽荫处。就你推我,我拉你,爬到那水塔顶上去了。于是高屋建瓴,居高临下,把那喧闹的人海尽收眼底。 东张西望之中,一鸣的眼睛倏忽一亮。他突然在那茫茫人海里发现了亚兰!只见她正打着一把红色的尼龙伞,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平台上。那伞在太阳的照耀下,红得象是一团燃烧的火。 一鸣便没有心思再去看那龙船了。象有一根绳子拴住了他的脑壳,总把他往那边拉。多看了几眼后,他发现那红伞边上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既不是饶敏,也不是吉莲,而是一个男人。于是心里便猛地一惊。而且惊得非同小可。就觉得心里面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站在水塔上昏昏然地象是要摔下来一样。 “一鸣,你怎么啦?”林智聪连忙扶了他一把。 “没什么,好象眼睛突然有点发花。”便坐下来,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是不是发痧?”屈奇也问。 一鸣却不回答。 似乎早就有了这样一种预感。只是在心里不敢承认,也不肯承认。因此总是在回避它,躲避它,逃避它。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那么狭隘,又那么痴情。也不是没有下过决心,要把她从自己的心灵深处赶出去。却不料越赶却越被她牢牢地占领着。于是矛盾重重,被这种感情苦恼折磨得无可奈何。现在看来,亚兰肯定是名花有主了。他一鸣只能作为一个失败者,被宣布无情地出局。 “我不想看了。”一鸣显得非常难过的样子。 “好些了么?” “可能是发痧了,寡白的脸。” 待要从水塔上跳下来时,一鸣便吓得不敢往下面看一眼。刚才爬上去的时候,并不觉得很高,也不怎么吃力。现在要往下面跳,便两脚发软,心里跳得好慌。以前到学校去偷蜜桔摘板粟,翻起围墙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比这还高的地方也敢跳。现在这样胆小如鼠,莫非真是受了情绪的影响? “来,我先下去,再接你。”屈奇只轻轻一跃,便身轻如燕地跳了下去。 林智聪就走过来,抓住一鸣的双手,将他慢慢地往下放。待屈奇接住了,才将手松开。 但一鸣还是没有站稳,身子一歪,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都怪我,没有接稳。”屈奇显得很抱歉的样子。 “没关系,没摔着那里。”一鸣连忙爬起来,拍了拍手上身上的泥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