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背后的经济动因
在以往对破四旧的研究中,往往还忽略了另一因素,即隐藏很深的经济动因。众多警匪片给人们展现了这样一个破案规律,即一个事件的最大受益者,往往是其主谋或是主要责任者。在历史研究中,这一思路也许同理。
1966底起,大量破四旧中被遣返的人员开始要求返回北京。于是,中共中央在1967年3月18日转发了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颁布的《关于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遣返后返京人员的处理办法》。该《办法》共10条,规定了10类不准返回北京、就地接受改造的人员。其中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第6条中的“坚持反动立场的资本家、房产主”。资本家在文革中被扩大化为阶级敌人,还多少可以理解。但把“房产主”列入为阶级敌人的概念,也许是首次出现于中共中央文件。
按照常理,解放初期大房产主被视为资本家对待,公私合营时其房产早已被改造过了。因此,这里的概念理应是指小房产主、小房产出租者。但是,这批人在建国初确定阶级成分时应当被定为小业主,并不属于阶级敌人的范畴。中共的阶级路线,从来没有将小房产主、小业主作为敌对势力的政策。但是,在这个《办法》中却将其与“地富反坏右”同等待遇。当然,可能为了避免被误解、引申,前面加上了“坚持反动立场”的前缀。不过这当中有一个奇怪的逻辑现象。“坚持”意味着以前就“具有”,否则怎么坚持?但是如果他们以前不是阶级敌人,何来的“反动立场”呢?
根据这样一个逻辑,这些房产主如果以前不是阶级敌人,那么其反动立场只能是来自于文化革命之中了,准确地说,就是对待破四旧、抄家和遣返的态度了。第一个问题是,这批人如果不是“黑五类”,为何又会被抄家遣返?合乎情理的看,显然是与当年的住房紧张有关,从而导致对于收取房租、有剥削行为的房产主强行剥夺。第二个问题是,这批人如果不属于“黑五类”,怎样才能让红卫兵抄他们的家并遣返他们呢?这恐怕就应当归功于北京众多的派出所民警、居民委员会以及街道积极分子了。依据当年的理论,出租房屋的小房产主尽管属于轻微的、但依然是一种剥削行为。也就是说,你不能说你没“渣儿”。其余的一切,都是可以依靠三寸不烂之舌解决的了。什么政治态度了、反动言行了、生活腐败了、攻击红五类了……那个时代这些可以信手拈来的理由,实际构成了所谓的“反动立场”了。
另外,《办法》之所以强调了房产主,就说明它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涉及一个批量级的群体。而他们即使在红卫兵的破四旧名单上,也应当属于错划、错抄更是错误遣返的一部分人。而他们却真实地成为了抄家遣返的对象。至于怎样形成了这一现象,就和它自身的可操作性有关了。关键的一点在于:当年的抄家、遣返是没有组织程序的,也不需要审批的,也不是某一学校的某一个组织可以做而别人不能做的,而是所有学校的所有红卫兵组织都可以做的。
说得极端点,甚至是三两个有红卫兵袖章的一吆喝,跟上五六个人,就可以完成从打人、刑讯、批斗、抄家及遣返这样一个过程。说明这一点,也就说明了在当时的政治旗号之下实现某种其它经济利益,完全具有可行性。小房产主们遭到这样的打击,“黑五类”们的命运更可想而知。于是,打击面越宽,某些人的潜在利益就越大,这似乎是一种正比关系。当年土改分房、分地、分浮财的经历,对于很多人来说依然记忆犹新。因此,破四旧时对抄家和遣返热情最高的社会群体,恐怕倒并不一定是那些红卫兵了。
这一中央文件的关键还在于强调了这批人遭到遣返并不准返回。但是不让他们回来在道理上又说不过去,于是给他们加了个“坚持反动立场”的帽子。这纯粹是错了也不认账。为何会这样,不难发现某些潜在利益已经转化成为既得利益,背后有着强大的既得利益的支撑。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在“红八月”之后不久,那些被遣返的住户的房子,都优先分配给了红五类的积极分子,改善了他们的居住条件。而北京城区的所谓红五类,其中的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和革命烈士基本不会参与到这种分配之中,市区也没有贫下中农,真正得益的是工人家庭和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的其它职业者。
众所周知,北京从来不是一个工业城市,解放初期产业工人少得可怜。被划入革命依靠力量的“工人”大多是原来的城市贫民,即马克思阶级分析中的流氓无产阶级阶层。这个阶层是产生街道积极分子的主体,也可以说是从“破四旧”中获取经济利益的最大受益群体。另一部分得益者则是陆续改造公检法而调入的大批外地的复转军人和基层干警。在鹊巢鸠占之后,那些被遣返的家庭就无形增加了返回北京的困难。《办法》的政策取向和表现出的经济背景就不言自明了。
甚至在破四旧中被抄来的家具、衣物等生活用品也多在1967年初前后,以极低的价格、以“抓阄”的形式卖给了出身红五类的市民。可以说,抄家、遣返除了所谓的阶级斗争的政治原因外,内在的利益驱动也是构成破四旧迅速扩大成势不应被忽略的因素。但是,红卫兵们的疯狂、愚蠢,则成为实现他人目的的棍子和日后承担责任的债主。
四、舆论导向是破四旧迅速发展扩大的重要因素。
从《十六条》提出破四旧,要求人们“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乱子”,倡导“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捧杀中学生们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这些,显而易见是要把这些多数未成年的孩子推向邪恶。
到了破四旧、打人以至打死人最为猖獗的8月底,《人民日报》8月29日发表了由中央文革小组起草的题为《向我们的红卫兵致敬》的社论,其煽动性极大。其中说到:“红卫兵上阵以来时间并不久,但是,他们真正地把整个社会震动了,把旧世界震动了。他们的斗争锋芒,所向披靡。一切剥削阶级的旧风俗、旧习惯,都像垃圾一样,被他们扫地出门。一切藏在暗角里的老寄生虫,都逃不出红卫兵锐利的眼睛。这些吸血虫,这些人民的仇敌,正在一个一个地被红卫兵揪了出来。他们隐藏的金银财宝,被红卫兵拿出来展览了。他们隐藏的各种变天账,各种杀人武器,也被红卫兵拿出来示众了。这是我们红卫兵的功勋。”〔10〕
那一时期,这样的文章、讲话、广播稿比比皆是。直到1966年9月17日,《红旗》杂志发表了题为《红卫兵赞》的评论员文章,从中我们就可以知道舆论对红卫兵那种吹捧和狂热达到了何种地步,主导社会的成年人要把红卫兵们引向何处。其中写道:
“现在,全国革命人民争夸红卫兵。
红卫兵的革命首创精神,震动了全世界。
红卫兵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中涌现出来的新事物,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诞生和成长起来的。
红卫兵是毛泽东思想哺育出来的。红卫兵们说得好: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
我们的红卫兵最爱读毛主席的书,最爱听毛主席的话,最热爱毛泽东思想,他们随身带着《毛主席语录》,把学习、宣传、执行、捍卫毛泽东思想,作为自己最高的职责。
千百万红卫兵由学校走上街头,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革命洪流。他们高举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红旗,发扬了敢想、敢说、敢干、敢闯、敢革命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荡涤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切污泥浊水,清扫着几千年来堆积起来的垃圾脏物。
红卫兵干了大量的好事,提出了大量的好倡议。他们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在破除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树立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的斗争中,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红卫兵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锋。他们的革命行动,激发了群众的革命热情,出现了更大规模的蓬蓬勃勃的群众运动。这种轰轰烈烈的革命群众运动,使钻进党内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陷入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没有这样规模巨大的群众运动,就不能摧毁一小撮资产阶级右派的社会基础,就不能把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搞深,搞透,搞彻底。
红卫兵是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新生事物。革命的青少年是无产阶级的未来和希望的象征。革命的辩证法告诉我们,新生的力量是无敌的,它一定会在斗争中获得壮大和发展,最后战胜腐朽的力量。因此,我们就是要赞美新事物,歌颂新事物,为新生事物的发展,擂鼓助威,鸣锣开道,高举双手,欢迎新事物。
我们的红卫兵,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创建了不朽的功勋。毛主席和党中央热烈地赞扬他们的冲天革命精神,广大工农兵群众热烈欢呼他们的革命行动。
革命小将们的革命行动,真是好得很!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功绩,将永远载入无产阶级的革命史册。”〔11〕
此外,这篇文章还用了大量的篇幅,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学着当年毛泽东写《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口吻,驳斥了那种认为红卫兵运动、“破四旧”糟得很的论调:
“对待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看法,革命的阶级认为好得很,而反革命的阶级则认为糟得很。
全世界的革命人民为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拍手欢呼,向红卫兵致以崇高的敬意。帝国主义,各国反动派,现代修正主义和蒋介石匪帮,则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红卫兵。他们污蔑红卫兵是‘少年狂热分子’,攻击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是‘违反人类尊严’,是‘破坏社会传统’,等等。
毛主席教导我们,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如若敌人起劲地反对我们,把我们说得一塌糊涂、一无是处,那就更好了。红卫兵受到国内外阶级敌人的起劲的反对,这真是光荣得很。
‘少年狂热分子’。革命的敌人总是极端仇视群众的革命热情,并诬之为‘狂热’。敌人所恨的,正是我们所爱的。革命小将们,不仅要继续保持充沛的革命热情,并且要进一步发扬这种冲天的革命精神。
‘违反人类尊严’。红卫兵无情地鞭挞、揭露和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腐朽的文化,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于是他们大叫:‘违反人类的尊严’。老实说,我们不仅要违反你们的‘尊严’,而且要把你们打倒在地,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破坏社会传统’吗?你们说对了。红卫兵就是要破坏地主资产阶级的传统。革命的小将们,对于封建主义的余毒,资本主义的病菌,修正主义的祸根,就是要扫清、灭绝、斩断。只有彻底破坏了剥削阶级的种种旧传统,才能够继承和发扬无产阶级的革命传统。
按照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红卫兵小将们,集中力量打击一小撮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重点打击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样,就挖掉了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埋在我国的定时炸弹。因此,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感到震惊、恼火和愤恨,这是很自然的。
反动阶级的代言人罗马教皇保罗六世无可奈何地供认,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对他们来说‘是死亡的象征,而不是生命的象征’。不错,革命小将们的革命行动,确确实实是国内外阶级敌人的最后灭亡的象征。而我们的红卫兵,则象征着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欣欣向荣,具有无限的生命力。”
当年的《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评论员文章,实际已经把对待红卫兵运动、“破四旧”作为了划分革命与否的态度。这不仅代表着中央高层对破四旧的基本立场,同时也是指导人们行动的准则和号令。这时全面主持《红旗》杂志工作的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我们再看看王力今天是怎样解释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