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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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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队长站在屋旁边高声叫道:“呷早饭后,大家都去田垴上修田坎、踏板田。” 踏板田,就是将秋收后的稻田翻过来,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将稻草蔸和野草压埋在泥下沤肥,二是翻过来的泥坯经曝晒霜冻能起到杀虫杀菌和膨松土壤的作用。 这时,家林走来问我去不去犁田,我说行。两人便各自背了张犁,然后走到牛栏牵上牛,随着大伙往田垴上走去。 一路上,十来个做功夫(做事)的人,三人一群二人一伙的前后拖拉了半里路。我和家林走在一起,走着走着他便唱起了山歌: 上坡高来哟上坡高, 上到半坡摘茶泡。 …… 山歌本来都是四句为一首,可是家林唱了两句就忘记下面的歌词,于是又唱另一首: 白木叶儿嫩红红, 想姐夜夜在梦中; …… 唱了两句又卡了壳,他似乎觉得很没面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便朝着前面的牛大吼了一声:“快走!”接着在牛的屁股又狠狠抽了两鞭。那条牛正在一边走一边伸嘴贪吃着路边的草,突然间挨了句吼又挨了这两鞭,受惊不小,猛的往前一窜,险些滚抛下路边的山涧。 这一幕,刚好被从后面赶上来的福叔父子撞见,做伯伯的便大声斥责起来:“叫花子”你这是搞么个,你如果把牛搞得抛下去摔死了,我看你怎么收得场。” 家林挨了训不敢争辩,只是嘴巴翘得老高,小脸蛋憋得通红。 田垴上在下茅塔西边的山上,山头错落分布着有大大小小七、八丘梯田。虽然隔着二、三里地,站在这里可以将下茅塔一览无余。走到田头,人们照例烧堆火呷袋烟休息休息。在休息的这段时光,人们或就着温暖的阳光,脱下衣服捉虱子;或利用这点时间伐猪草、砍柴或者挑花缝补衣服。 休息过后,大家便动手做事。 这是我到达下茅塔十多个钟头后的第一次出工,也是改变人生后开始的第一次犁田。会计的父亲——张大爹充当了我的临时教练,他告诉我怎样将犁先在田里插好,然后套上牛,再教我怎么一手握牛缰绳和牛鞭,另一手怎么掌犁,之后给我示范了一遍,就将牛缰绳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就按照他教的办法,自己做起来。俗话说:看事容易,做事难!当真正将犁把掌在手上后,因为没有经验总控制不好,要么力用小了犁头从土里面钻了出来,牛背着空犁哗啦啦一阵空跑;要么力用大了犁头钻进去好深翻出来的土坯有磨盘大,害得背犁的牛累得直喘粗气;要么犁头忽左忽右,有的地方犁到了有的地方没犁到,在田里留下一道道土杠杠,直好一遍遍重来。 犁了半丘田后手感慢慢好些,总算有点像模像样了,但总感觉掌犁把子的手有点滑溜滑溜的,待我停下牛仔细一看,原来是手掌心打了个好大的血泡,而且血泡破了,渗出的血水将犁把浸润了,所以有点滑溜滑溜的。我走到田边,胡乱扯了把半青半干的草,将手和犁把擦干净,便继续做事。 在田的内侧是一道两人来高的坎坡,上面长满茅草杂柴,每年农闲时要将其砍光,以免长大后影响来年农作物的生长;有崩塌的地方,要用石块砌好填平。此时大家正在砌的砌坎,砍的砍柴草。正在砌坎的大哥对我说:“祥生,你到了我们么里,也就要学会我们么里的山歌,我来教你唱一条(首)。”说完就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自从没到咯方来, 鸟为食来人为财。 纣王只为苏妲已, 山伯只为祝英台。 在一旁的家法听了连说:“这卵没味,这卵没味。祥生,我告诉你一条有味点的。”说着,也唱道: 望(放)牛要望尖角牛, 恋妹要恋披毛头。 尖角牛儿爱相斗, 披毛头儿爱风流。 这时家林的老儿—绪保叔,也来打趣。他唱的是: 月亮出来照屋角, 郎在床上睡不着。 床头旁边亮格子, 一夜望到月亮落。 大家的热闹也感染会计明浩,他也来了首文雅点的: 隔河看见妹穿蓝, 怀抱琵琶岸上弹。 心想与她和几句, 隔山容易隔水难。 突然,在那头砍柴草的队长的爱人——金秀嫂子“啊哟”一声惊叫,队长及大伙赶紧围了过去。然来嫂子在用刀砍柴草的时侯手头过低,被去年修坎时留下的老柴蔸将手指背戳破一大块皮肉,几乎可见骨头。这时嫂子用另一只手正紧紧地掐着受伤的手指,并用嘴不断吸吮着伤口上的血和脏东西,然后吐掉。达达赶忙撕了块补衣用的旧布条给嫂子将伤口包扎好,于是大家才松了口气。 将近晌午,我基本上将这丘田犁完了。正待卸牛,家林却犁完了下面的两丘田,带着超越我一倍成绩的胜利者微笑,得意地向我走来。我心里一股不服气的感觉油然而生,在心里默默地说:小子,你等着! 山里人的生活习惯与城里不同,基本上是日食两餐。条件好的人家或者粮食充足时,到山上做事也会带个苞谷粑粑,当中午休息时放在炭火上烤热当中饭。一般人家或农闲时,中午休息时,大家便都是忙着砍柴找猪草或是做其它事情,晚上收工便将这些柴草,背的背驮的驮带回家。 中午日头当顶时,队长宣布大家歇气休息。张大爹说我们初来咋到要弄点干柴烧火做饭,邀我同他一起去“崩山东”找找,我便拿起柴刀同他一起顺着田垴上下面的小路,猫着腰钻进通往“崩山东”的灌木丛中。 一进灌木丛,就好像进入了八脚章鱼阵。数不清带钩的藤蔓带刺的刺蓬,前后左右勾的勾挂的挂,张大爹和我猫着腰边走边上砍下劈地开出了一条容身之道,但是,我的脸上手上却在砍劈中挂出了无数血痕。 正因为路难行,所以平常也没人来过。里面的干柴枯枝倒是很多。有了早上的教训,加上这里的路难行,这回我不敢贪多。用了不长时间,就一人搞了一捆。背起柴火,又怕挂住,只好顺着来路将身体差不多是以卷缩、匍伏的姿势才爬出这片灌木丛。放下柴火一看,不但身体挂出了无数血痕,裤脚至裤档也挂破成了“开放式”。张大爹要我将裤脚片包在腿把子上,再割两根藤条在腿上打两道箍,其它,回去再说。没办法!我也只能依计,将就将就。可是走到大伙跟前却引来一阵哄笑,大哥说:“你么是干么个?你卵屎大个伢儿,下囊子又冒来势(性器官还没发育好),未必还怕别个看到你的屁股哒?” 我也反唇相讥地回了他一句:“来势冒来势,你晓得个卵。”然后笑着做自己的事去了。 傍晚收工回家,父亲和母亲已按照队长、会计的安排,将原来住在会计家的五保户--龙王,搬到生产队粮仓旁的一间小木屋暂住,将他原来住的地方腾出来安排我们一家。等到我们起了房子后,再让他搬回来。 读小学的时侯有一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课文,对我影响很大。所以,从小我也还比较喜欢田园式的生活。这时回到家后,我最关心地就是我家的自留地安排在哪。得到父亲的指点后,我便飞也似地赶到地头。 塔,在我的理解中--如宝塔,应当是高、尖的物体。而在当地,塔--却是山上小块平地的意思,而我家的自留地所在的地方就叫塔上。 我站在地里观察着。面积不算大,而土质更差,几乎是泥少沙砾多。不管怎么的,先盘算着栽点什么菜,才是应急的办法。不然,今后一段时间,我们吃菜将成问题。 晚上,刚放下饭碗,大哥便拄着他那条长烟袋,成了我家的第一位客人。大哥人长得高挑、单瘦,五官和队长一样还算端正。不知什么原故,三十大几的人了却还是单身一个,如今和老母亲住在一起,家务之类的事有老人担当,所以比一般人得闲。 父亲拿出在县城买的烟丝,母亲泡上茶,大家便围着火塘说话。闲聊中我将心中的疑惑问大哥:“过去这里有不有土匪?” “那怎么没得?”大哥接着说:“我下茅塔在上一辈人手里,就遭土匪抢过。听说当时土匪来了好多,人人都拿着大刀、火铳。一番折腾后,上边西茅塔人,听见下头呦呵喧天,火把通明,晓得下茅塔么里出事了,便在上头筛锣(筛—打。当时,如遇土匪、火灾等突发事件,用锣声向本村或邻近村寨示警、求援)。那帮人听到锣声后,怕西茅塔人断了他们的后路,匆匆忙忙抢了些东西,赶紧夹卵滚蛋。走到龙打湾,被追上去的龙王在后面”咣“的一火铳,还给打抛(倒)了一条人滚到山涧里去了。” 呷了一口烟之后,大哥便接着讲龙王的故事:龙王,本名叫毛绪辰。年轻时,有一年在大枫溪的那个地方砍树锯料。三伏天太阳好毒,他却一天到晚光着个膀子,晒得皮肤油抹溜光,人们开玩笑,说他身上的皮厚实得黄蜂子都螫不进。一做事浑身汗沫水流,像个出水蛟龙。因此,龙王就慢慢地喊出了名。但是,龙王并不是个本份人,年轻时,好嫖好赌,一出门就是几个月,赢钱就花天酒地,输钱就卖田卖地,最后将家里的田地卖过精光,一辈子老婆也没讨一个,如今成了五保户,由队上供养。不过,他还是搞强了,像西茅塔的黄明英帮人打了一辈子长工短工,平时省呷俭用,好不易得赚了几个钱买了几亩田,解放后划个富农,如今一来运动就挨斗,人们背地里都喊他为“运动员”。现在,龙王还有个赚钱的门路,不晓得他在哪里学了个术法子,但凡有人眼睛痛有毛病,将他请了去,烧几根香,口里念念有词的念几句诸如:此眼观青天,师傅在身边;弟子观青天,师傅在眼前……之类的法咒,竟然有时侯还真让他把眼病诊好了。事后,肯定少不了个红包。听说,黄家坪的黄生道有次眼睛痛,将他请去,一番套路之后,“龙王”断定他家楼上某个部位钉了一口不该钉的钉子,家人上楼一查,果然。拔去钉子后,眼睛就真的好了。把个黄生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拜其为师,每次去了都是好酒好菜侍奉着。平时,上山挖点药材,队上人手头紧时,还经常向他借钱周转。 此时,吃了晚饭收拾完毕的人们陆续来到我家。达达临来时在家里顺手给我们提了个南瓜,路过队长家时嫂子看见了,说装烟泡茶搞不赢,还忙着吩咐我把火烧大点。大家正说着话,家法的屋里人(当地称老婆为屋里人,男人为外头人)背着她女儿—肥妹来了,一踏进门就告诉人们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她今天回娘家听人说,水田溪那边有户人家的牛被不知被什么野兽咬伤了……完了,还说如果我们这里出了老虎或大型野兽,那就不得了。人们议论着说,自从六一年那年打死了一只老虎,还抬到张家滩公社报喜,后来就再没听说过关于老虎的事了。这时家林却抢着说:“嘿!难怪,昨天断黑前我到月亮田那边界上找牛,看见头溪那边山上有一条野物,有条牛崽子那么大,浑身一条一条的斑,绯红绯红的。” 队长听了,说:“你是讲鬼话,,见风就是雨!” 家林说:“是看见了吗!” 会计在一旁不慌不忙说道,“叫花子”就像人家说故事说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山路,突然走前面的人说:‘哎,这里有条蛇。’” 走后的人答道:“难怪我听到‘唰’地一声。” “喂,是条死的。” “嗯,是闻到有点臭味” “哦,不是蛇,是条草绳” “我说是吗,这大冬天怎么会有蛇呢?” 满屋人哄堂大笑,只有家林涨红着脸嘴里咕噜咕噜“瓦罐煮屎”般的在低声说着什么。 这时,大哥接话说:“我听老人们说,老虎在吃人前,总会用爪子在地上比划一下人的脑壳。如果嘴比头大,便会扑过去将人头一口咬住;如果嘴比头小,它知道吃不消,就走开。所以当时听说有老虎,人们出门就会戴顶大斗笠。” 父亲道:“老虎的事我没听说过,不过当年我在北方的时侯听人说,狼吃人时,首先会悄悄地把一双爪子搭在人的双肩上,不明就里的人,若以为是碰上熟人,回头打招呼时,狼便一口咬住人的喉咙,将人咬死后再慢慢吃肉。但是人们有经验后,遇到这种情况,不回头,而是掏出匕首往后用力一捅,正中狼的肚子,再往下一划,肠子肚子就掉了一地。所以在那些地区,你是不能随随便便把双手从后面搭在别人肩上的,不然出于本能给你一刀,那你可是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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