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印象
(一)回故乡之路
五零年,父亲考上广州铁路局分配到田心机厂,母亲也就随着离开了家乡,哥哥一出生就来到了湖南。那时候铁路上最优厚的待遇就是一年有12张免票,家属也可以享受,我在异乡的土地上出生,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回故乡之路。
从株洲(准确地说是从田心)到柳州,路并不十分漫长,却有点曲折。脑海里一直有那个情景:漆黑的夜,妈妈一手牵着哥哥,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背上背着咿呀学语的我,和柳州老乡(后来都成了亲戚)摸黑行走在通往田心车站的土路上。毛毛雨飘着,微微风吹着,妈妈用一块浴巾盖在我的头上,冬夜是寒冷的,我趴在妈妈温暖的背上,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梦肯定都是甜甜的,暖暖的。
火车哐当哐当地奏着进行曲,不急不慢地,一个一个的小站停过去,车厢里是硬靠椅,上面带着小斗,给孩子们睡觉的。大人们聊着天,大点的孩子在车厢里跑来跑去,穿着蓝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列车员,就是孩子们最羡慕最崇拜的人了。开饭了,薄薄的木皮饭盒,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若是爸爸也跟我们一道,就会领着我们去餐车,那餐车好漂亮啊。桌上铺着抽纱的台布,摆着一盆鲜花,还有好些个调料瓶,列车员们和蔼可亲,饭菜特别的香,印象中没有什么美味佳肴比得上火车上的饭菜了。八十年代,在火车站碰到熟人,问他到哪里去,说是孩子要吃火车上的饭,只好带他去湘潭去,就为了吃那餐饭,我十分理解,孩子的眼里,火车上的盒饭赛过酒店的宴席。
车到衡阳了,拖儿带女的女人们下了车,这里是一个枢纽,还得转车。简陋的衡阳火车站候车室,人们隔着铁栅栏,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队伍长长地,缓缓地。当几十年后我又到衡阳坐车时,感觉怎么那么眼熟,还是那个铁栅栏,几十年了,竟然会没有变化?那是九十年代。
列车还是不急不慢地,车厢里依然是大人的闲聊孩子的嬉闹,窗外的风光却开始慢慢地变幻。车过东安过全州,印象中好像总有丝丝小雨,我把小脸紧贴着车窗,窗外是奇形怪状的峰峦婀娜的蕉丛碧绿的蔗林,广播里放送着优雅的广东音乐,旱天雷雨打芭蕉彩云追月,为什么我几十年来酷爱广东音乐?因为熏陶,因为景致与音乐的和谐,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牢牢地驻扎,根深蒂固。
我慢慢地长大了,每年还会回老家,我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羡慕穿制服的列车员,喜欢火车上的美食,还是喜欢脸贴着车窗,欣赏着蕉林喜雨,聆听着美妙的南音,喜欢火车,喜欢铁路,因为它通向我的祖先们居住的地方。
(二)亲亲故园
我的老家在柳江县一个叫进德街的小镇,父母亲都是这条街上的人。进德又名双桥,列车从柳州驶出,第一个小站就是它。镇上曾刘都是大姓,镇上人多是经商,也有不少的读书人,像父亲和他的叔父都是教书的,母亲这边舅舅姨妈们都读了不少书。我们一般都是在柳州下车,然后乘公共汽车到县城拉堡,外婆住在那里。拉堡离市里有十几公里,进德离拉堡大概4公里吧。那时候去进德只能步行或者租辆马车,一路上观观风光,不算远。在广西并不是只有桂林山水甲天下,我的老家就特别的美。从拉堡出来,沿着乡间大道,平坦的田野里,奇峰怪石突兀而起,河水清澈,鱼翔浅底,让人时时想到水里嬉戏,一丛丛刺竹挺拔俊秀,一座座石屋掩映在竹林芭蕉树林中,稻田果园随风飘香。当一座状似驼峰的石峰横亘在眼前的时候,爸爸说,双桥快到了,看见驼背山就是看见了家。
爸爸在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只有叔公和大伯(堂),爸爸和叔公既是叔侄又是同学还是姨夫(妈妈的姐夫),叔公性格开朗乐观,手很巧,还会织毛衣,我第一次看见他织毛衣的时候,十分惊讶“男人也会织毛衣啊?”爸爸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常在一起打球赛跑唱歌,也是好朋友。大伯在镇上是有头有面的人,两个孩子都在柳州上学,家里房子很大,后院是果园,还有一座碉堡,解放初期,区政府曾设在他家,被土匪攻打过,墙上还留有累累弹痕。大伯的烧鸭是最著名的,因为这,改革开放后,他成了当地首富,当了政协委员,这是后话了。妈妈说,外婆家里原来有很多果树的,沙田柚,橙子柿子番石榴黄皮果,大跃进的时候都砍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妈妈说老家的水是最好喝的,清凉甘甜,其中最好的水要数棺材汶,常听她说到棺材汶挑水,却从没领我去看看那口神奇的井。老家的圩棚下有很多好吃的小吃,但我最喜欢的却是闻那柴草的香味夹着炸油堆叉烧烧鸭还有切粉的味道,那就是老家的味道。
其实在我的心里,并没有把双桥当成老家,爸爸嘴里的老屋小的时候去过,黑黑的,九十年代最后一次陪父母回老家的时候也去看过,只剩下一堵黑墙了,墙上有个香炉,还燃着香,老父虔诚地上了香,算是拜了祖先吧。
从小我喜欢的就是拉堡的外婆家。妈妈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有六个,三个舅舅两个小姨,妈妈行三,人称三姐。童年时代很多最美好的回忆,都在柆堡。二舅(大舅是大外婆生的)四舅都是军人,二舅在四十三军文工团,转业后在柳州专区文工团,六三年的时候我已经会唱《刘三姐》全本了,因为舅舅就是剧本的音乐主创,还经常在音乐杂志上发表作品。四舅解放时在镇上小学当儿童团长,驻军首长喜欢上了这个英俊少年,问愿不愿意当兵啊,就这样跟着部队走了,那年十四岁,后来也是个文官,写得一手好字,吹得一管好黑管。后来因为舅妈的海外关系双双转业了。三舅读书少,是个粗人,却做得一手好菜,是个有名的大厨。两个小姨还在念初中。你说,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这样的一个家庭,能不荣耀吗?每年春节县政府来挂红灯笼,三个军人的光荣军属,外婆脸上那个光彩啊,恐怕无人能比。外婆家的后院开满了茉莉花,香气袭人,醉人心脾。我们兄妹的名字都是舅舅取的:海帆海燕海鹰。我是母亲家族中的小辈的第一个女孩,备受宠爱。漂亮的连衣裙是舅舅在广州啊汕头买的,带着金属纽扣的小花鞋是小姨做的。小时候的我特别可爱,爱唱歌,特能模仿,能把家里每个人的神态举止说话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常常把大家逗得乐不可支。在这么一个快乐的氛围里,我能不快乐吗?
上学了,每年的暑假基本上是在柆堡度过,舅舅们也多选择这个时候探家。镇西头有一个大水埯,旁边有一条大河,还有无数条小河。清晨,人们到水埯挑水,傍晚男人和孩子们到小河游泳洗澡。表哥哥哥跟着舅舅们下河,我就站在浅水里,看着小鱼儿在我身边游来游去,任凭它们在我的脚趾间穿行,真受用啊。舅舅他们回来时总要带回一些美味,河蚌,螺丝,还有一种特别鲜美的水草,当地称为“簕菜”,碧绿碧绿,带着刺儿,炒着吃,脆脆的,带着螺丝肉的鲜味,可惜这种东西已经绝种,只能在梦中回味了。
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当年那个和睦热闹的大家庭早已不复存在了。多才多艺的二舅死于文革中的乱棍之下,被迫转业的四舅为当地百姓的疾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外婆九十多岁离世,大厨三舅也是耄耋老翁了。柆堡那套老屋早已转手他人,记忆中的红灯笼,满院的茉莉飘香,老屋里那面垂着丝绦的圆镜子,墙上的长箫短笛,迎来送往,谈笑风生……都永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了。
至今我仍然怀念那个岁月,怀念亲人的音容笑貌,怀念拉堡:我心中永远的故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