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孤独的奋斗者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夜晚?在不该开花的地方开花,在不该结果的地方结果。
这是父亲三十多年前在我迷茫时扔给我的一句名言。那时,我下乡插队当知青已经几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早已成为生活的写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田间劳动;一天十几个小时,可谓两头不见天。这青春的年华分明没有虚度,但一丝虚度年华的感觉却就在这段时间常常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寒意袭上心头。
父亲是一位抗战八年、身负重伤的黄埔老军人。在无知最为光荣的年代,身陷困境的父亲曾几次将幼小的我带到铁路旁堆满杂物的狭小工棚,教我数学和英语。也不知父亲如何了解到我的困惑,他给我寄来一本《袖珍英汉词典》,词典的扉页上写着上面的那行文字。
翻着那本《袖珍英汉词典》,跟着广播电台的业余英语广播讲座,我在煤油灯下开始了自己的自学之旅。自学当然艰苦:为了筹钱买书本和收音机,我卖掉了自留山的全部树苗;躲在床上看书,煤油灯差点将蚊帐点燃;为了问一个问题,需要走几十里泥泞的崎岖小道。阅读让我的心慢慢平和下来,夜晚的生活开始充实。
父亲也许未曾预料到,几年后恢复高考,我考上了湖南师范大学外语系。而因为他斩钉截铁的那句话培养起来的阅读习惯,所埋下的那颗执着追求的种籽,在我以后的生命历程中竟然一次又一次萌出新意。《走进美国民事诉讼——全程真实展示美国纽约高等法院一宗手术美容索赔案》就是最近的一次。
孤独的奋斗者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夜晚?在不该开花的地方开花,在不该结果的地方结果。我咀嚼着父亲这句话,开始自己在美国为期一年的进修。走访法院之预约一次次碰壁时不得不硬闯的种种尴尬、白天旁听遇到的无数疑问、夜晚翻看案卷时因为文化背景不同所带来的许多困惑,还有世贸大厦一瞬间倒塌在眼前所产生的巨大虚妄感、炭疽病毒将袭击政府机构、地铁甚至住宅的传言,在这一年里,我都经历了。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取外国人的火,煮中国人自己的肉”,我整理的这部书稿当然没有这种高度。但是我敢说,以我一年的进修时限,能解剖“米勒女士诉罗杰斯医生手术美容索赔案”这只麻雀,不管它对中国法律界产生多大实际效用,不管它对中国法院庭审制度有多少借鉴意义,但至少是一项开拓性的工作。而对我而言肯定是又一次在不该开花的地方开花,在不该结果的地方结果的生命体验。
孤独的奋斗者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夜晚?父亲的这一设问于我有终极的警示意义。我现在常常想,在我上山下乡当知青的那些年,中国人的夜晚实际上单纯是用于睡觉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只有像顾城这样极少数的先知先觉的诗人,才可能关注夜晚的意义。父亲怎么会提醒我从安置好自己的夜晚来开始奋斗呢?在夜生活让许多中国人脱下人的面具走向狂欢的今天,我想,父亲三十多年前那斩钉截铁的提醒,让我保持了对灯红酒绿的夜晚,对魑魅魍魉的夜晚的抵抗态度,让我一直保持了一个中国法官的良知。
2001年秋季,小女楚晴只身飘洋过海求学美国,我想那是父亲三十多年前那本《袖珍英汉词典》结下的又一枚果子。时代不同了,我给女儿的临别赠言不再斩钉截铁,而是温和、委婉:清醒的奋斗者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夜晚?在该开花的地方开花,在该结果的时候结果。
我祝福她,我听得见生命深处血脉的颤音。
老黄 2006年11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