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秋屏小姐
小时候母亲笑说我道:“你呀,命硬,上面克死一个姐,下面克死一个妹。”
那时我听了很是得意。懂事以后,就觉得自己是个有罪的人。
大姐锦屏三八年出生,母亲才十六岁。兵火不宁,父亲无以为家,整日价在战场讨生活,生儿育女的事都放下了,这让祖母很不高兴。四八年,母亲生下第二个孩子秋屏小姐,祖母还是不高兴。父亲是长子,祖母巴望他早日在两个弟弟前面得子,她很喜欢长子长孙这样的概念。门第虽早已破落,精神她还存着。
四九年春,南京一片混乱。祖母害怕被“共产共妻”(其实家里没什么好“共”的),不让父亲去台湾,逼着父亲西逃。一大家十几口人,从南京跑到汉口,脚不旋踵,又跑到重庆。母亲在重庆生下我,父亲给我取名维屏。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名字源于《诗经》.大雅.板:大邦维屏。意思是大邦是国之屏障。我怀疑父亲早在大姐出生以前就想好了这个名字,并为了能给长子用上它而特地将所有子女的名字都用了一个屏字。不过,我们都是有小名的,我的小名依地而取,曰渝生。
祖母还是遗憾,在我前面已有了一个堂兄。没完成长子长孙的伟业,这使她郁郁了很多年。
几个月后,一家人来到长沙。奇怪的是,自秋屏小姐以后母亲一连生了六胎。祖母看着,又念叨说“腿一撇生一个,腿一撇又生一个”。这大概是她只生过六个儿女的缘故吧? 她老是说我母亲是个小家女。忿忿的。她大概看得厌烦,跟着两个叔叔回老家去了。十六年后,文革串联我去了趟老家,才又见到她老人家。又过了很多年在长沙小住了一阵。在老家无疾而终,活了九十六岁。
祖母曾经是大家闺秀,但我们都没有感受到。我最留恋她的是我小时候冬天手冻和几个姐弟妹围着她双手伸进她的皮袍里那种温暖的感觉,她稳稳地站着,享受着,两眼安静地看着前方,像一只满足的老母鸡。
那时我的大妹湘屏身体孱弱,先天既不足,生下来也没奶吃,瘦伶伶的。有一次三姑来长沙,见了就说她“瘦的像个刀螂”。刀螂即螳螂,两把锯齿状的足胫向前伸着,像两把刀。于是一家人都喊她叫小刀。小刀是真瘦,我是真胖,大概家里也真没钱。父亲要供养老母和兄弟喂养一群子女,二妹已在孕中,母亲仍需滋补,这一切都让父亲挠头。其实,父亲最看重的只有两个人:祖母和我。祖母只吃“原油肉”,回锅肉是不吃的;我则被养的肥胖肥胖的。母亲说。
我对小刀的记忆很模糊,大姐却记得宛如昨日。母亲揣着大肚子去上学校读财会,家里就靠大姐抱这个一岁多的小妹妹。她对小刀怜爱有加,总说小刀雪白到透明的皮肤,弱弱的样子让人生怜。有几回她都吵着要父亲给一分钱,她抱着小刀拐到允家巷彭家杂货店里买条子糕,回来用开水冲糊了喂小刀吃,这就已经是美味了。最让她忘不了的那次是她吵到了五分钱,买了一个饼。那彭老板拿着饼逗小刀,小刀惊慌往大姐怀里缩;大姐轻轻说小刀拿着,拿着;小刀看看大姐,又盯着饼一会儿,反复看几次,忽然一伸手抓住饼,紧紧抱着,格格格地笑出来。大姐说这是小刀短暂的一生中唯一吃过的一个饼,也是她唯一最开心的时刻。
一天夜晚,三姑很紧张地跑过来跟大姐说,小刀怕不行了。小刀的腰间长了一圈疱,长拢了人就死了。因为剧痛,小刀已经哭喊了好几天。大姐抱着小刀,放声大哭。她看着小刀痛死在她的怀里。父亲弄来一个小小的白木棺材,小得装不进小刀;她是整个身体蜷着塞进去的——大姐说。看着母亲的腹部高高隆起,大姐想,如果又生一个妹妹,你就是小刀托生的,是为我。母亲果然生的是二妹云屏,而大姐和二妹至今六十年的姐妹深情或许真的是小刀托生的缘故。
这些事情我都没有见到过;当时,我应该躺在床上酣睡着,做着稀奇古怪神神鬼鬼的梦。
我年齿渐长,又忒野,大姐自己要上学寄宿,招呼我的任务落到小姐秋屏头上。哦,跟在她身后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不用父亲打手板心了,还会有意外的收获。秋屏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啊,她简直就是大家的宁馨儿!旅客还有隔壁邻居之所以喜爱她纯因为她那张甜甜的嘴,啊,还有她的礼貌。在我的记忆中,她并不是撒娇或小鸟依人的样子,她的礼貌是天然的自然的纯粹的,大大方方,没有任何的矫饰。这正是大人们特别钟爱她的地方。一出现大家面前,有人就会喊她:秋屏过来,做我的女儿好吗,或者说做我的媳妇好吗;她就会用轻细的话语说好啊,叔叔。那叔叔就会满意地哈哈大笑。还有人喊道,来,秋屏,跳一个新疆舞。她照例会用甜甜的歌喉、嫩枝般柔软的腰肢舞蹈起来,让这些客商化掉了些许孤旅的苦愁。此时,他们会慷慨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或者几块饼干塞给秋屏小姐。这些意外的收获是对我而言的,因为秋屏小姐每次都全部给了我,她只要我把吃完后留下了的糖果玻璃纸给她,她喜欢这些花花绿绿漂亮的玻璃纸。
母亲说,你跟着你秋屏小姐身后从来没吃过亏,秋屏从来不吃零嘴,都给了你,你全吃了。
秋屏小姐与其他女孩一样爱美。她上宝南街小学时,父亲决定花钱给她做了一件紫色细花布连衣裙。她高兴得不得了,却舍不得穿,加上秋天来了,她就把裙子整整齐齐叠好交给母亲收起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没有穿过几回吧?
她忽然就住医院了,那时还叫长沙医院。然后,她忽然就死了。母亲说,秋屏小姐那时得的是大脑炎。在医院,她没有吊水。昏迷中她喊过渴。她死于脱水,——医生说过这句话。
好像是秋深时候,父亲带着我从一个小门进去,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带我到这里来。我看见有穿白大衣的人对父亲指点着什么。父亲走近一张床,慢慢地揭开一块白布。我感到一阵恐惧,清清楚楚看见秋屏小姐躺在那里!父亲从袋子里拿出一件紫色的东西,我看见那是秋屏小姐的连衣裙。
直到她最后穿的那一次竟是她的寿衣!
父亲好像有条不紊地给秋屏小姐穿裙子,可是不太顺利,我没想到她嫩枝般柔软的腰肢会是如此僵硬,手臂和腿都不能弯曲。好不容易把衣服穿整齐了,父亲对我说,过来看你小姐。我向前挪动了一下,看见她的鼻孔里紫色的血。她的脸色发乌,父亲的脸色惨白。我只想赶快离开,我要窒息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父亲喉咙里突然发出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不是嚎啕,也不是啜泣,而是这两者之间,好像刻意隐忍了很久终于要释放出来却还是强压着的声音。
这是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的;而当时我什么也不懂。
那时我六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