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头溪挖了三、四块地之后,时令已进入阳春三月。大地复苏,万物更新,呈现出一派浓浓春意。 在那万绿丛中,早熟的三月泡像一颗颗红玛瑙长在带刺的刺蓬上,颜色红得让人忌妒。摘一颗放在口里,脆里含绵、甜中带酸---顿时,让你满口生津。这早熟的三月泡成了大自然每年馈赠给人们的第一道美果珍馐。 这几天下了几场大雨,雨水顺着山上拦腰开挖出来的水沟,灌满月亮田上的几丘天水田。队长于是指派我们三个伢日家,趁着这有水的机会,赶紧将田犁过来。(不然,田若没犁过来再耙成泥糊状,那水很快就会渗漏光。) 背着,他们两个有意见,说:“娘日屁,犁田累得卵死,拿十分的不搞,喊我们这些拿四、五分工的伢日家来搞,么不是吃我们的血?” 我不敢和他们同流合污。况且我有我的小算盘,早点学好、做好所有的农活:自强,才有自尊!等我一切都变成了“老师付”,也就是那句老话---做了官,就不怕冒得轿子坐。 这天早饭过后,三个小光棍牵着牛背着犁来到了月亮田。月亮田,泛指的是一大片区域,是由一丘较大的半月形的田命名而来。另外还有小月亮田、月亮田上边那丘田…… 走头的家林眼尖,一爬上月亮田,他就看见路边有一丛刺蓬上结着红艳艳的三月泡。他将犁一丢,便贪婪地扑了上去。走后的我和家仁见状,也二话没说,一拥而上。一颗颗指头大,红彤彤的三月泡便成了我们的“腰餐”。 呷完后,三个人将犁在田里插好,便去找我们摘三月泡时,趁乱走开的牛。家仁边走边开心的唱着: 情姐生得俊又娇, 好比山中三月泡。 我郎心想摘一颗, 又怕扎手刺难挑。 从牛跨出第一步起,我就在心里崭暗劲,催着牛快、快、快…… 在下茅塔队中,只有家林、家仁和我三个年纪差不多的伢子。家林大我二岁,家仁大我四岁,不过他们身材虽比我壮实,却都没有我高,但是他们犁田、犁地的历史比我久,经验比我丰富。我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不论做什么事,第一年与他们的差距不能落下太多;第二年要基本持平;第三年要能超过他们。不能让他们说城里来的伢子做事是“卵坨子”而瞧不起。 他们俩,尤其是家林见我上来就“刺刀见红”,也就当仁不让。于是,几个伢日家“哦嗬喧天”的驱牛犁田声,便响彻了月亮田的上空。 时近中午,挖药材路过此地的“龙王”---毛大爹,见这里“热闹”,便停下脚步坐在田边歇起气来。家仁家林看见堂伯伯来了,又见时近中午的工间休息,将牛放了,让它吃草,跑过来看“龙王”挖了多少药材。 “龙王”便同我们打取趣来,说看到我们刚才几个人“哦嗬喧天”地在犁田,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事,说:有位皇帝老儿,在皇宫坐烦了,便到民间私访。一天走到一个酒肆,看到几个酒客正在喝酒,一个个端起酒杯喝一口酒,便皱眉皱眼一付痛苦像。看到这般情形,皇帝老儿想,这喝酒恐怕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了。遂命人给这些喝酒之人,每人赏几个菜佐酒。从此以后,凡喝酒之人,每逢喝酒必备几碟菜肴,以示感念皇恩浩荡;又一日,皇帝老儿行至乡野,见一农人正在犁田。牛儿在前边死命背犁,而农人却仍在后面耀武扬威挥鞭驱赶。皇上视之,龙颜大怒,曰:此等之人毫无半点怜悯之心,可恶之至!纯系撑饱之后之胡作非为。着将此等之人及后世子孙之田亩所得,按比例缴粮纳贡,以示惩戒!从此后,缴皇粮成了种田人的一条铁的定律。 听“龙王”“扇”了一气“卵谈”,我们记起还有一项额外“工作”---要搞捆柴带回去,便一一起身砍柴去了。临走,“龙王”附在我的耳边说:“做工莫尽图快,看你犁田翻出来的土坯就晓得,有些地方你还没犁到,留有杠杠。做功夫要先抄好手艺,然后再抄手脚麻利。”一番话,说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这些肺腑之言,却让我铭记了一辈子。 在泥里水里犁了一天田,散工后,我赶紧背起柴捆往家里赶。因为,今天是正逢父亲去大队部例行“学习、汇报”的日子。 吃过晚饭,我提着马灯和父亲一人拿了一根棍子沿着村前蜿蜒而下的山脊,上路了。 父亲的棍子是用来起拐杖作用;我手中的棍子是用来防蛇的。而且按照父亲的吩咐,找了条比较柔软的树枝。因为硬木棍打蛇除非着力点直接命中蛇体,不然易留死角,搞不好蛇就从你的棍子下面跑了;而柔软棍子的作用是,一棍下去也许第一着力点没打到而接着弯下去的第二着力点也许就打到了。另外,还有一个奇妙之处:硬棍打蛇打中了,蛇还能动、能跑;软棍打蛇,打哪哪就不能动,如果从头至尾敲一遍,就算没死却一动都不能动,我想,可能是把蛇的骨节敲散了吧? 我在前边提着马灯给父亲照路,并时时留神路上是否有蛇和松动的石子。以防被蛇咬伤或提醒父亲莫踩着松动的石子而溜滑摔倒。父亲则利用这段时间的空闲边走边和我谈天说古。 这时的时令正值三月。于是父亲给我吟诵了一首唐朝---杜牧写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问父亲,“路上行人欲断魂”,是不是说路上的行人被雨淋得晕头转向,淋得不清白的意思?父亲说那不是,而是因为当时的人,比较重视清明扫墓。路上行人大都是去上坟祭拜亲人的,故心情十分悲伤哀痛,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走了几步,父亲又说:“还有人把这首诗改成了词”。 我问怎么改的? 父亲念:清明时节雨, 纷纷路上行人, 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 有牧童遥指 杏花村 因此,由词又说到了有“词圣”之称的南唐李后主李煜。父亲接着吟诵了其代表作之一的---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量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在这茫茫的黑夜里,我不顾一天的辛苦劳顿,用孝心陪伴和照顾着年迈的父亲,父子俩(因公社治保主任肖启发的一句话)每星期两天,无奈地行走在这崎岖的山间小路上;而父亲则用他伟大的父爱和渊博的知识,在这茫茫黑夜将我心中的“灯”,一点一点地慢慢点燃。 但是,在从李煜被宋朝亡国后押到汴京的囚徒人生联想到词中的意境再联想到我们目前的处境,父子俩默然了。正好,此时已走到了绸溪冲口,要涉水过河了。 早几天落了几场大雨,渭溪河涨起了“桃花水”。这两天虽消退了不少,仍比平日水位高得多。平时将裤脚挽到大腿根就可以过河,现在不行了。于是父子俩将长裤脱掉,搭在肩上,搀扶着向对岸淌去。淌到河中心,水急岩头多,本来是我搀扶着父亲,谁知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滚到水里。多亏父亲敏捷,一把将我拖住。 来到大队部,父亲的几位“同学”已先到一步。负责主持“上课”的治保主任覃功德,这时也收起了往日在公开场合“叫驴子”似的嚣张,蹲在门口。见父亲来了,朝里面努努嘴,示意父亲坐到他的“同学”们一起。几位同学见人已到齐,便拿出“语录”逐条读起来。“疤瘌眼”仍蹲门槛上抽他的闷烟,而我则拿出临出门时,趁会记不在家“偷”了他在看的《三国演义》,蹲在“疤瘌眼”的旁边,就着屋内的亮光看起我的书来。 第二天早上,起床出门正碰上会记,劈头就问:“祥生卵日条,昨晚是你将我的《三国演义》偷去了罢?” 我忙答:“是、是、是,昨晚看到三、四点钟。不要紧噻?今天晚上回来帮你把你屋里那块菜土挖翻转来就是。” 于是,二人相安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