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地有个风俗习惯:大年初一,做不得事、泼不得水、扫不得地……否则,会蚀财;大年初二,拿不得锄头,动不得土。否则,会犯土煞。但是,如果初三还不做事的人,那肯定会被认为是个懒人,会被人们看不来或不逗人喜欢。
因此,从大年初三起,下茅塔能劳动的全体队员,便开赴老鸦尖下面一个叫头溪的地方,开始了为生存而战天斗地的历史使命。 在这座主峰形似一只仰头朝天的乌鸦尖嘴巴的老鸦尖上,除了天气特别好,一般的时侯都是云遮雾罩烟雾撩绕。除了挖药、赶肉(打猎),人们一般很少赐步。头溪---由发源于老鸦尖下面的数条沟壑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我们开荒、挖地的位置,大概在老鸦尖的“胸口”部位,距下茅塔六、七里路。站在这里放眼一望,虽没有“极目楚天舒”的气概;但至少有“一览众山小”的雅致。 按照以往惯例,到“岸”后都要烧堆火呷袋烟,歇口到“岸”气。不歇气的人便趁机找点猪草、野菜或“挑花”。 挑花---是一种不同针法的绣花。绣花一般是从上面一针扎下去,然后再从下面一针扎上来;而挑花是用的平行针法,即一针扎下去一点点,然后平着穿过两三根纱再将针拉出来的一种绣花法(挑花时,先在衣或布上面画好图案)。 沅陵不单是在湖南幅员面积最大,还是个有汉、苗、土家、回、白等25个民族的县。我们落户的地方,周围也有不少的苗族、土家族村寨。因此,当地妇女的打扮装束,受这些少数民族的影响颇多。女人们,头顶上都包缠一条丈把长的头帕,再把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园盘,称之为鬏。(在当地,区分女子和女人,看鬏就知道。女人梳鬏,女子头发披着或扎着“马尾巴”。)衣裳的胸襟、后背、袖口和裤脚边,腰上系的围裙和袜底、鞋垫,都用挑花图案装饰着。 今天的任务,是为今后挖地种包谷扫清障碍。主要工作,就是将这块几亩大的山地上的所有茅柴杂草,统统砍光。 歇完气后,所有的人便一字排开,从下往上一路砍去。几乎每个人都配备两把刀,遇上小树灌木用柴刀砍,砍出来的柴棒丢在一处,下午收工时便带回家;若是茅草之类就用镰刀割(这样工效快一点),然后均匀摊开,到时用火一烧,灰就是肥料。 正在大家埋头做事时,忽然一阵“西哩哗啦”的响声传过来。循声望去,原来是地里有几坨箩筐大一、二百斤重的岩石,家法嫌它挡路,(也许,纯粹是“看味日”(看稀奇)。)正在一坨坨的往山下滚。刚才““西哩哗啦”地响声就是岩头滚出去,碾压灌木茅柴所发出的响声。滚出去的岩头顺着陡峻的山坡,像“风火轮”般一路飞速地翻滚着向山下滚去,撞在半路的岩包上,飞腾起几丈高,抨裂成大小不等的无数碎块,呼啸着冲向山下的山沟中。我在心里想,如果撞在人或牛的身体上那肯定是粉身碎骨。也许,他早已观察过了。 滚完岩头,过了一把檑木滚石瘾的家法,头上冒着蒸腾地热气,拍拍手,走到父亲跟前:“祥生他老儿,借个火干(吃)袋烟。”父亲拿出火柴,顺势将一个放着卷好了“喇叭筒”的铁烟盒打开,让他和旁边正在干活的大哥,一齐抽烟。 此时的父亲,头戴一顶帽檐折了一半---折下的那一半向下耷拉着的旧呢子帽,上穿一件补钉叠补钉的四个头(口袋)“高干装”棉衣;下穿一条同样是补钉叠补钉的“再生布”工作裤;脚上穿一双同样是补了几个“疤”的半高筒旧套鞋。再配上满脸皱纹,胡子拉渣,除了衣服稍干净整洁一点,活脱脱就像一个要饭的叫花子。这付模样,与当年身着将校呢子服,肩挎“裂”(斜)皮带---皮带上左边佩着“中正剑”,右边挎着“白郎宁”;后面跟着一群副官、参谋、传令兵;专职司机坐在旁边,自己亲自驾驶着军用吉普驰骋疆场;身材高大魁梧,年青英俊走路胸脯挺挺的“国军长官”来说,真是:天壤之别、天上人间! 从理论上讲,离开长沙不过几个月,不至沦落到如此。可是,因为在长沙时,家中就并无积蓄。来到这里后,五个人笼共600百元安家费。借出一部份;自己准备建房请人砍了一部份树的工钱伙食;买生产工具、几个月的粮食、日用品;兄嫂来过年买点肉、加点菜、几个人回去又拿点路费钱;本来油水少饭就吃得多,过年期间又还加了几个人,所以,还买了不少“黑市”高价粮。反正当时的经济状况,除了余下仅购今后几个月的购粮款外,用“囊中羞涩”四个字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因此,一家人都没买过一件衣服,穿的衣服还是原来在长沙时的,而在这山区生活,今天被树枝挂个眼---补起,明天被刺拉个口---又补起,日积月累,有得几个月时间,就变成了“百纳衣”。当地人也是一样,出工时若不是拿着农具,整个就像一群叫花子大逃荒。 中午休息时,家仁走过来对我说:“祥生,那边山上苞谷地里有福葱(野葱)扯,去不?” 我说:“好!” 两人便背着背篓朝那边山上走去。路过一条山沟,沟里的岩板上涌动着一股涓涓细流。家仁说:“祥生,等间子(等一下),我干(喝)口水。 我学着本地腔调拖长声音回答说:“嗬(好)---!”想想,等下口干了再找水,有点为难,便自言自语道:“娘日屁,我也干一口。” 两人便爬在岩板上,就着流水将岩石上面的青苔洗干净,然后“咕噜,咕噜”每人灌了几口。 在当地,人们对山的各部份描述大概为:山顶部份---称坳。山体的凸出部份---称垴。山体的凹陷部份,如山沟---称湾。 喝完水,我们沿着山湾往前走,走在前面的家仁忽然来了兴致唱起了山歌: 从来冒到这个湾, 湾湾都是芭茅山。 火烧芭茅心不死, 半路丢妹心不甘。 来到苞谷地,果然地里长着一些福(野)葱。 据资料载: 野葱为百合科植物AlliumledebouriaumSchult. 的全株,又名沙葱、麦葱、山葱。茎细而大,吃起来很香,山坡平地上都有生长。生长在沙地的叫沙葱;生长在水泽里的叫水葱。野葱开白花,结的果实像小葱头一样大。 野葱味辛,性温,无毒。长期食用可以强智益胆气。将野葱煮水浸泡或捣碎外敷在局部,主治各种山中毒物刺伤,山中溪水的沙虱,及箭伤等毒。 两人在苞谷地里一路慢慢地走,一边睁开眼睛仔细地寻找。野葱的根茎比家葱小,叶片不圆也不空心,而是有棱有角,正确地讲,应当是三棱形。拔出来的根部像一粒粒白玉般的独蒜球,不过体积只有珍珠大。 扯了一中午,每人都扯了五、六把。往背篓里一丢,便赶紧往回赶工。走回来一看,大家都已开工了。我们到了后,队长朝我们望了一眼,没说话,但我知道那眼神分明是在提示我们,下次注意时间,莫迟到! 太阳偏西时,这块地上的柴草,已砍得差不多了,队长叫我们几个伢日家(家仁、家林、我。伢日家---小孩子。当地称儿子、崽---为“日”。)去把这块地的四周清理出一圈隔离带。然后在下面点上火,这些枯萎了一个冬季的茅草杂柴,乘着傍晚的山风,便金蛇狂舞般向上席卷而去…… 第二天,在昨天烧出的这片土地上,人们用锄头,一锄一锄地开始挖地。 这里的锄头与别处的不同,页面特别窄,特别厚。究其原因,恐怕与这里的土地中岩石比较多,页面窄,受干扰面小,更易掘进;页面厚,也是因为山土中时有岩石、树蔸,需用大力撬,厚点的页面才具有相应地承受能力。 在挖地的过程中,偶尔也会收获一些“战利品”。如葛根、野生百合、毛薯子(一种形状和现在菜市场上买的淮山差不多的植物。但只有手指粗几寸长。)。将这些东西挖出来后,往火堆中一丢,待有的烧得半生不熟,有的烧成了黑炭,拿出来在手上拍几拍吹几吹,然后往口里一“筑(塞)”,呷完后,一个个的嘴巴边上都留下一圈墨黑地“锅沫烟”。还有一种叫“游蛇子”的小蜥蜴,这时的小蜥蜴还处于冬眠期,任你将它丢在炭火上烤,它也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待到皮焦肉烂,隔好远就闻到喷香时,就成了我们果腹充饥的美餐,只可怜份量太少,刚够塞满牙缝。而更多的时侯,这样的美味,还只能照顾在身边只有四、五岁的小弟。逢“惊蜇”一过,,这种小精灵便恢复了“游蛇子”的本性。想捉,那可“鞭长莫及”了。 生产劳作,每天累得黑汉水流,枯燥乏味至极。于是人们有时也会本着“口讲古,手忙舞”的原则,调节一下劳动中的气氛。 这天,目不识丁的张大爹,拄着锄头给父亲出了一条谜语,他说:“祥生爸爸,我听人说过一条谜语,我只晓得谜面,不晓得谜底。你给猜猜:‘一点一横长,一撇过南洋。若作广字读,不是读书郎。’(打一字)” 父亲猜了一气,摇摇头---猜不出。 就着兴致,父亲也向大家出了一条谜语:春雨绵绵妻独宿(打一字)。让大家猜。 猜了一气,大家也猜不出。于是,向父亲求解。父亲说:“春雨绵绵---无太阳,下面去日字;妻独宿---无夫陪伴,上面仅剩一,谜底就是一字。众人释然。 接着父亲又出了一个谜语:想当初六面婆娑,看现在瘦小黄多。休提起!提起泪下江河(打一物)。 这个容易。因为山里人经常放排,会记马上猜出是驾船放排的(竹)撑杆。 为了活跃气氛,于是父亲又出一谜:小小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撒开八卦阵,要捉飞来将。 谜语刚念完,众人便齐喊:“蜘蛛子!蜘蛛子!” 于是,一段枯燥乏味的时光便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悄然度过了。 当红日西沉的时侯,在对面那一方山上远远地看着像“蚂蚁子”一般大小的挖地的人们,已开始陆续收工,明典大哥自嘲般地唱起了自我调侃的山歌: 看到太阳微微落, 望着娇妹动了脚。 动了一脚又一脚, 眼泪如同洪水落。 歌声刚停,队长也发话:收工。人们收拾好这一天中歇气时所找的野菜猪草或柴火,便匆匆地朝家赶。 回到家后大家正忙着张罗晚饭,忽然有人发觉我们屋后的山顶上浓烟滚滚发生了山火。火情就是命令,除了每家正在搞饭的女人,其他的人不用动员,一声吆喝便带上柴刀、锄头全力向“火场”奔去(带上柴刀、锄头是因为有时山火太大无法直接扑灭,只得采用砍、刨出一条隔离带的做法来隔(阻)断火路)。 当一行人气喘吁吁地沿着陡峭的山路爬到距山顶还有几百米距离时,迎面是一大片比较平缓的山坡。顺着山坡中的小路跑到一条山梁的顶部望下一看,此时,在山梁的另一面,滚滚的浓烟下,一条两百来米长的火带借助着阵阵的晚风挟裹着几米高的烈焰正熊熊地扑到了山梁附近,当烧到几棵杉树旁时,晚风一鼓,火苗呼啦啦一下便从堆积着茅草枯枝的树脚嗖嗖地窜到了十来米高的树顶,烧得上面青翠的杉树叶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般吓人。正当大家商量着怎么灭火时,忽地几阵大风将火头一下就送上了山梁,随即越过山梁向下蔓延,炙人的烈焰逼迫着我们不断地往后退。还好,越过山梁的火头被山梁挡住了风,失去风的助势后,火势慢慢消减了不少。于是我们就近剁下一根根针叶多的松枝,便扑向火场。刚开始打火的时侯我没有经验,像鸡啄米似的猛打猛扑,扑下的树枝还没等到火熄灭便扬起,结果下面的火又燃了起来,往往要多次才能将一处火打灭,另外,还有的火星没熄灭便被树枝扬起,附带着引燃了别处。这时旁边的家仁看见了,教我扑一下再往后拖一下,一试,果然效果就好了很多。 在大家奋不顾身的扑救下,经过个多小时的努力,山火被逐渐扑灭。当山火扑灭后,人们一个个被烟火熏得墨黑累得筋疲力尽,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保住了身后不远处的大片森林,那可是全体人的家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