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已经快熬完了”
梁卫星想表达的另一个主题是“高考的利益化”。小说中不厌其烦地写到老师们为资料费回扣互相告密,这也成为教研室会议上的公开议题。
在小说的后记中,梁卫星表达了对收取资料费回扣的忏悔:“我刚参加工作时,组长为老师们争取资料费,我还有些心虚,后来我也做过几年组长,为了迎合老师们,我想办法订资料和杂志,为了替老师们谋点利益。”这种“集体活动”,任何单个的老师无法因“师德”或良心而拒绝,否则你就被排挤了。尽管内心痛苦,也必须“拿”,一块“脏”。
在小说中,教师们为了维护应得的利益,遏止将作出不利于教师决定的“教代会”召开,集体罢考。在现实中,发生了一个学校的学生为了多收的资料费集体维权的事件。过去老师从书商那里直接三折订到资料,五折卖给学生。后来,见资料回扣有利可图,以规范教师行为的名义,学校收回了资料订阅权。这两年推行新课改,新教材和教辅资料增加了许多,教育局成立了教辅资料发行办公室,把资料采购权统一起来,没有折扣给学生了。高二年级学生在新课改后,收到118本资料,使用过的只有59本,有学生发现两本书没有发,价格却没有少。学生集体找校长谈判,最后,学校给学生打了折。
课改走过场的很多,越是“高考”任务重的学校,越是以高考为主,因为教育局给各个学校下达了高考指标。那些生源差的学校,则让差班搞课改。课改作假,学生经济负担却增加了。
梁卫星早期带过一年高三班,虽然平时成绩不好,但高考在全校考了第一。“应付高考三个月够了,那是毫无技术含量的一件事。但三个月变成三年,变成六年,变成十几年,这中间其实形成了高考的利益链。”梁卫星说。
即便考上大学,孩子们对未来仍然充满恐惧。“我已经老了。”一个高三的男生说,“我差不多已经快熬完了,将来成家立业后,如果下一代也这样,太不人道。”
去年,这所学校的高三年级学生在高考后,把堆满桌子的书都撕了,撕书的视频在网上疯传。2004年和2005年,梁卫星参加了湖北省高考作文阅卷工作。那时候还是手工阅卷,改作文卷时,他亲眼见到一个评卷老师4个小时判了8个袋子的试卷,一个袋子30份卷子,平均一分钟看一份作文,如果扣除取卷、三项评分、总和以及两个老师的签名的时间,阅读的时间只有20秒。“作文卷等于是评书法。”
“给分标准也不一,两头严中间松,老师又歧视农村学生,偏向城市学生。难怪高考很多时候凭的是运气,甚至和学习无关。只有靠烧香了。”梁卫星说。
百年前的教育问题今天还在
“只要高考制度在,站在讲台上,你对于学生的个性和创造力就是一个杀手。”梁卫星说。
梁卫星在课堂上也打过学生,骂过学生,成为了自己所憎恨的人。“开始时只是为了显示自己和大家一样,这是一种安全感的驱使,到后来,就骂成了习惯了。”
小说中写的女教师陪教育官员跳舞,是真实发生的。有一年一台大型晚会要走进这个县级市的一所中学,因为费用没有交够,栏目组的人不来了。舞台在学校里搭好了,省教育厅的官员已经到了,安排住进宾馆,还要“比小姐档次高”的女老师来陪舞……
小说中的“海老师”想绕过高考,给予学生不一样的真正人文的教育,但只能“偷”着来。但要适应考试,就可能是个滑稽的“戏子”,把自己那套讲完了,说,考试不能按这样来。考试是另一套。讲课变成“表演”。
像“海老师”一样,梁卫星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他所理解的中国古代诗歌史、弗洛伊德、尼采、柏格森、法兰克福学派……但他没有想到,学生的反应超过了想象。有学生给政教处写了一封13页的信,结论是这个老师“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从此不能带高三。
在学校里,梁卫星遇到大量“冷漠机械型人格”的学生,他们不关心任何价值问题。大多数学生不关心“学习”以外的事,家长也反对他们知道,从小到大只读教科书。另有一些学生上课在手机上看电影或新闻,世界发生的什么事他们都知道,教科书对他们没有吸引力。
有一次,一位和梁卫星关系很好的年轻教师给学生讲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时讨论关于“现行教育”的问题,一个女学生哭了。她问,为什么100年前教育的问题,今天还在?
老师被学校分等级,老师又给学生分等级。学生按理科、文科被编进诸如“火箭班”、“阳光班”、“竞赛班”、“平行班”、“普通班”里。梁卫星在学校带的是最差的“文科普通班”。学生每月一考,成绩差的就被班主任“排水”到差班。好班安装了防盗门,怕差班学生偷盗资料搞破坏。
学校里有大量“第一”强迫症人格的学生。梁卫星带过的班里有一个女生,差不多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但她永远生活在忧虑和恐惧之中,担心被别人超过,担心成绩掉下来,每天失眠。梁卫星推荐她看《给莉莉的信》、《苏菲的世界》,征得她父母的同意,在周末把她带到家里,让她一个人看《死亡诗社》、《肖申克的救赎》、《放牛班的春天》,但没有什么用。现在她考上了武汉一所大学,状况好些了。“这种人格的成人版,几乎成为我们引以为荣的民族性格。”梁卫星说。
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多年前,梁卫星带的班里,有一个女学生在高考前突然退学。她不想考试,孤身一人走南闯北,每到一个地方就找一份工作,积攒一些钱,流浪一段时间,钱用完了,就地找工作,然后再开始新的流浪。她已成为了她那个班的传奇。
梁卫星说,他第一部小说《成人之美兮》写的主要是教师,第二部、第三部则分别打算主要写学生、写教育官员:“因为教师和学生的精神面貌,取决于领导。”
——摘自《南方周末》 作者 朱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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