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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转发江永知青陈善壎作品

        

 

                                                                疯子

 

                            此文发表在2007年【大家】杂志

  

 

                                                                           作者——江永知青      陈善壎

 

  前言;

 

 

——江永知青陈善壎,1964年下乡到江永井边公社井边大队,后至厂子舖公社张家大队,现居广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奔七之人,仍笔耕不止,使人顿生敬仰------。


 

      进看守所后,起初那几天他忽然清醒了。他躁乱不安,心象刀绞一样,手拿土地证,站在铁窗前整日整日地发懵。他凝望着监房与围墙之间的天空。一只鸟一朵云的诱惑,迫使他向往原野。他觉得天空从没这样蓝,浮云从没这样白。电线上窃窃私语的一对燕子,很可能是两公婆。远处的都庞岭,抹了一身雨后的葱茏,怀抱这块盆地。他的视线穿透围墙看见取松浆的人下山了,小心地在有点滑的山径上走着。伐木的已系好木排,只等山洪暴发了。新翻田泥的气息随微风飘进来,掣动了他的神经。“过了惊蛰了……呵,怕过了春分了”,他说,泪水顺鼻梁侧往下流。他大睁着眼睛,盯着窗外明媚的春色。春光落到墙内的小草上,跟墙外的春天一样绿油油。几株檀树在围墙内显出古老的生气。落到墙角茅坑里采集盐分的是刚试飞的新蜂。这景色,这缠绵的气温,这空气中浮动的牛粪的味道,令他想起老婆。“我老婆没曾吃早饭呢……”他双手紧抠铁窗,面部轻微地抽搐。他的乡亲大概谁也没见过他这样庄严的。他在家的时候,每天无论晴雨,一大早就背把锄头去巡视田土,嘿嘿地笑,快乐地哼着调子。伯公(族长)遇见他,总规劝:“三元啊,跟队上出工去吧,你婆娘好苦啊。”他只是笑,也不看人,埋头嗤嗤地笑着。他原只巡视土改分给他的那几丘田、几块地,后来这山里的田土他都要看,都是他的了。这样整天除了在山野上巡游,没时间干别的事。“我有八百弓田土”(这地方谓半亩为一弓),自语时他常说。他多自语,就是跟老婆,跟孩子,除了笑没有别的语言。笑过就坐一旁自语,自说自笑。他惜老婆,不管笑得多么出神,一见老婆在劈柴或舂米,定要接过来做。他挑担谷子边走边笑,路人都爱揶揄他,“关三元,怎不去看你的田土呀?”他不答理,自顾自笑着;有时回一句:“打开门要斗把米一天呐。”但不象是回话,乃是疯人的自语。每遇农忙,一黑早去田野上劳作,他比谁都更辛苦。吐气的时候,人家抽烟扯白话,他坐一旁欣赏土地证,这时候笑得最来神。小孩子戏弄他,悄悄偷走土地证,要逼他行礼、磕头才还给他。

      本来没有这样疯的。土地证失效后,急得有些疯。有天他去自家田里除草,被队长吼住,“都是集体的了,你搞么子鬼!”这就急了。急了几天,不知在什么启发下认为很可笑。分到手的田土怎么会变集体的呢?集体是哪个?我在山冲里长大,怎么从没见过什么集体呢?太可笑了。从此一想起这事就笑起来。那时不过象个梦游者,失了魂似的。

 


     这样笑着笑着,还没笑到某年某月,就见满坡的油茶林砍光了。说是要砍去炼钢。他急得到处告状。公社的武装部长谭石蛟见他就打,“又来了,滚!”他跑向山野间,揪住砍山林的人一个个问,“你们疯了么?油茶树当柴烧!”人家笑笑,“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他纳闷,变得胆怯,拿不准别人疯还是自家疯。纳闷了几天,觉得可笑,从此笑个不停。他开始怀疑这些人,怎么会砍山呢?虽说拿不准对错,他还是对什么都不放心了。他关心他的田土,开始满野巡游,命符一样随身带着土地证,这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又不知到了哪年哪月,大概就是关进来的前头这两年,山里人不耕田不种地,一个个跑到墟上开万人会。他伤心透了,独自守着田土转来转去,见人就问,“你们疯了么?”但他问得秀气,没把握究竟谁疯。果然,人家没好颜色,“哪个疯?你还是我?”他于是笑。他是有把握笑人呢?还是没把握自嘲呢?拿不准,反正笑得有些古怪,笑得有些疯。老婆孩子围着他哭,他也迳自好笑,“我一年下尾没停手,哪么还没得吃呢?”。人们要干些严肃的事,都被他笑乱套了。队上斗地主,一牵十几个。这些早就比赤贫还贫的叫做“地主”的农民一般说来不讨厌关三元。他对着这些被一根棕绳捆绑着的十几个人笑,缩着颈子发出嗤嗤的声音,“你鸟毛,算个屁地主。田土都在我这里。”经他一笑,弄得开会的哄堂大笑,被斗的苦笑几声,主持会议的哭笑不得。公社开大会斗学校的老师,他也认为可笑,把先生们一个个扯起来,“跪着干什么?天、地、君、亲、师,教书先生要立牌位的!起来,起来。”接着就是嘿嘿笑。管抓人的谭石蛟指着两个民兵下命令:

“嘿,你,你,快上去,把他拖下来!”

被他笑了几个回合,谭石蛟决定给他挂上“现行反革命”牌子推到台上去斗。他站在台上见这么多人看着他,很觉不好意思,颇谦虚地笑。批斗完了,赖着不肯走,“让我还站下嘛”,他恳求。接着要游墟场,依地富反坏右的次序他排第三位,这有些受宠若惊。后头还好长一串呐,“嘿嘿,前三名”。游了不到一半,越想越高兴,终于忍不住兴致勃勃去撩别人头上的高帽子,求人把铜锣给他敲。“给我敲下嘛,包还你”。他看见后头胸挂破鞋的女人,上前关切地问道:“这鞋是你汉子的吔?”

     管抓人的谭石蛟真恼,有了这么个反革命,正经事都做不成。干脆,把他送到城关镇的看守所关起来。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致于罪状,几乎罄竹难书。谭石蛟初中毕业,笔杆子闻名乡里。为解心头之恨,他要亲自整关三元的材料。他是这样开的头:关三元,男,现年三十八岁。原本根正苗红,土改运动中表现积极。由于不重视思想改造,逐步被资本家主义占领,最后走到自绝于人民的道路。下面就列举了他在吃公共食堂运动中偷饭的罪行,大炼钢铁运动中阻止革命群众砍山的罪行,生产资料集体化运动中的反革命言论以及最近,尤其是最近在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中的猖獗表现。送到县里,周所长只看了这个开头就大声说了三个字,“关无赦!”

 


    解放前关三元被抓过壮丁,几次逃跑过,见识过这种铁窗,明白不是好耍的,有些敬畏,再大的痛苦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发泄。他强忍着,嘴角现出刚毅的线条。也不知他在铁窗前站了几天几夜。

他这样难过了几天,慢慢习惯了,或者说忘记了。

疯子是说忘就忘的。

         这里是真正的牢房,保持了传统格局。它使人相信林冲是坐的这样牢房,许云峰也是坐的这样牢房。解放后第一任县公安局局长关在隔壁,他摆老资格,“这牢房是我修的,当初就考虑了民族风格。”

     两排牢房面对面,中间有整洁的天井。每间牢房(叫号子)都很干净,空气新鲜,采光充足。号子临天井一面用木栅,离地一米八以下被木板钉严,木板上开了监视洞,洞上的小门只在送饭送水时或武装、管教要使用时才打开。每个号子都有大铁窗,外头是围墙。墙内的檀树不知生长多少年了。晚上,挂在天井入口处的时钟摆声清晰,是一面能听不能看的钟。武装在天井里值班,脚步声却听不见,太轻太警惕,根本不象有人。马灯挂在木栅的间空中,有那么点光的意思。天井里还有美人蕉,艳,又软绵绵。

     都很饿,总是吃不饱。牢里的饭菜特别香,怪道怎做出这好的味。“酒席没这味道”,关三元说,每口饭都舍不得贸然吞下去。

      这间号子还有五个人。年纪最大的朱九斤,五十多岁了;最小的四仔,才八岁。起初关三元很谨慎,生怕人家嫌弃他,后来发现不碍事,安心回到他的梦天里。

朱九斤小个头、圆脑壳,屁股上有日本鬼子打的一个洞。他整日盘坐,在地板上刻画,把阳光照射的位置记下来,每个月都有,还分上中下旬。他还记录了犯人入狱的日期,提审的次数,挑水的次数。他报的时刻很准,只要他起身,送饭的就来了,大家宁肯信他,不信三五牌挂钟;每有参差,都说钟慢了或钟烂了。要是朱九斤没报,而钟居然敲起来,号子里的全体就对钟的荒诞表示一致的愤慨。

“鸟毛钟,”四仔说。

“还没我屋里鸡公准,”民办教师说。

关三元呢,当然是笑,他以为人可笑还是钟可笑呢?

 


     四仔的罪名也是现行反革命,罪状是破坏集体生产资料。他是黄甲岭那边的,那地方一年到头啃苞谷。他跟几个小孩子上山养牛,都饿,几个比他大些的合谋,割下那条在他们看来可有可无的尾巴吃了。四仔并没吃到,一条牛尾巴落在几个骨瘦如柴的大孩子手里,他哪还有份呢?他只被牛错踢了一脚。这事闹很大,是一起严重的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大案;逐级报上去,闹到县里成立专案组调查。他们分析、取证,工作做得挺细致。定案时,根据阶级斗争理论,几个是贫下中农子女的皆以胁从幸免,只有四仔是地主崽子,此案要结非他莫属了。关三元每见四仔,笑声变得复杂。那条尾巴该不该吃呢?笑四仔还是笑那牛?“被人吃了尾巴的牛,走起来少一条摆来摆去表示闲适的东西。嗤——”他会这样想吗?

     三个农民尽管相互话语不多,日子长了,在这弹丸之地自然处得融洽。长子和矮子是城里人,整日下棋,身份不明,他们不大往来。民办教师介乎两者之间,两边多少搭点腔。关三元毕竟是疯子,大部份时间在笑。他腼腆,笑笑低下头去,藏到自家怀窝里。他读过《幼学》、《三字经》,认得好多字,望着墙上的八个大字重三倒四念。

“这是抗字呢。”低头笑一阵。

“这是坦字呢。”又笑一阵。

或者这样念:“抗,抗拒的抗。坦,坦白的坦……”每说一句都要低头笑一阵。他认为什么都太可笑了,不能不笑,但又强忍住,发出嗤嗤的笑声。

他扯得一手好痧。有人发痧了,那号子里的人报告武装(是这样称呼看守的士兵的),他听到了,急得抓耳搔腮,鼓足勇气请求开牢门。他让病人坐在天井里,要伙伕送碗水来,含一口,喷下去,给病人全身使劲刮扯。

“是寒痧,”他说。悲悯慈爱象父亲。

他学过武术,身手俐落。常被邀请露两手。一摆开架式,马上神采奕奕。这时候他是健康人。

      他所有的幸福集中在土改,曾改名关幸福,又觉得自家的姓氏不好,把幸福关住出不来,才又改回原名。他是土改时讨的媳妇娘。解放前就跟这女仔相好,没法娶她。他没有房子,没有土地,老梦想创造自己的家。他被抓过几次壮丁就逃跑过几次,有老婆的家庭太让人眼浅了。他在外流浪,人家窗前的灯火透过皮纸浸出来,形成了他的理想。

那光,那灯光,勾他想起女人温软的身子。多好的有老婆的人家呀!

 


   疯人是不是都这样呢?记忆常停泊在很久以前的某刻。

关三元记忆刻骨的是土改。

“大奶仔好大了?”朱九斤问。

“土改生的,没曾结婚就有他了。嗤——”

“这刻出工了?”

“没成呢,吃奶呢。嗤——”

“二奶仔好大了?”

“土改生的,没曾结婚就有他了。嗤——”

“这刻养得牛了?”

“没成呢,吃奶呢。嗤——”

在关三元记忆里,四个孩子都是土改生的。而此刻,“正吃奶呢”。

九斤轻抽一口气,去地板上刻出一条横线。

进监狱后,他时常把土地证拿出来看,这里有更多时间欣赏。他双手捧着,犹如捧起一抔泥土。他两眼熠熠有光,面色红润,就跟得玩武术时一样。人有嗜好的,人有寄托的,在这两者面前,生命最有活力。

他被抓送看守所那个早晨,老婆给他挂上一个极长的布袋,里面有四个特大的糍粑。糍粑已上绿霉,能敲出哑硬的声响。每逢四仔闹肚子饿,他就拿出糍粑请客,给四仔闻闻,自己也闻闻;他料到其他人不稀罕这东西,只礼节性问问,见都不理睬,便收起来。这时候,记取老婆没曾吃早饭,于是愁了。

他的哀愁很短暂,是个不稳定状态。任何波动,都能使他回到嗤嗤笑的稳态上来;但若发愁,叫人受不了,不管多么短暂。他倏地收敛笑容,机械地移动,提着布袋走到窗前,水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顿时憔悴了。他哽咽、喑哑,向天空呼吁,“打开门要斗把米一天呐!”他想到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土地了。女人饿瘦了、饿哭了、没有奶水了。他重复道:

“打开门要斗把米一天呐……”

接着是令人肠断的痛哭。他哭得跟父亲一样,跟丈夫一样。土地证在窗外飘动,布满青筋的手臂箝住发黄的废纸,整个身心锄头一样抠进土地了。这时候他便是疯人。每逢这样的场合,朱九斤再无心刻呀画的,一屁股瘫到地板上暗自下泪。四仔爬到关三元跟前扯他的裤脚,求他莫喊,却不敢站起来,疯子是很可怕的。长子和矮子没法吃车吃象,扯上被子蒙头躲避。民办教师发出特别的读书人的叹息。年青的武装,家里也是作田的罢?捂着耳朵跑到外面操坪里去了。

其实所有号子里百十号人,莫不为他的呼吁打动,莫不被他的痛苦震慑。人们看不到他,但能感受到他。人们不只是因善良、同情而关心,他们更自私地利用疯子挑战黑暗。只有他敢不先说“九十六号报告”直接提出要求。只有他敢要求周所长快派人来掏粪池。只有他敢笑、敢哭,只有他敢高歌!就是他,为人们争取到了粪池不等到溢出来就掏的权益。也是他,为人们争到了在放风时大便,管教不再仍石头的权益。放风的时光多宝贵呀,可以在阳光下、微风中走一走。人们为了延长自由,往往在放风时间快到的时候去大坪里的大厕所里蹲。周所长拿石头向厕所里射,把人赶出来。有次关三元火了。他不是蹲,他是真拉屎。一颗石头射中他的头,起好大一个包。他提起裤子追着周所长打。“雷公不打吃饭人,也不打拉屎人。不拉怎么吃?你鸟毛,老子教训你!”两个武装救驾,铐起关三元关进黑号子里。黑号子平日空着,谁被关进去是很严厉的惩罚。黑暗可怕,孤独更可怕。黑暗中的孤独是什么味呢!出乎意表的是,传来高吭的歌声。他唱的歌不只好听,而且歌词很美。怪不得有些文学家主张向劳动人民学习。朱九斤第一次听到下棋的长子赞美他,“太好听了”。话没说完,他又唱起来:

 


对面(那个)山上——(的)奶仔——不做声咧

好像(是)——屋里——死了——人咧

死了你——爷娘(是)——不要紧咧

死了你——姐妹哟——我

好-伤-心呐

 


     关三元回原来号子时,长子忍不住拥抱他。接着长子走到栅栏前愤怒地高声喊,“八十七号报告武装,要一桶水,关三元要冲凉!”长子说不定闻到一股不好受的味道。长子有些欣赏他了,友爱地照护他洗澡。一瓢一瓢冷水从他头上淋下去,长子看到一尊不输于古代武士的躯体。

 


   就这样,人们不知不觉地珍爱他了。在他痛苦时,大家都会无声地关注着。

幸亏他注意力瞬息万变,别人不以为怪的事在勾引他。

墙外敲锣打鼓,他阴起眼睛说,“怪了,孔夫子周游列国带回的洋鼓洋号,哪么这刻敲起来?”这又笑,头埋到怀窝里。他把土地证塞进衣缝去,还在笑。

四仔揩拭他脚趾上的泪水,这是已经凉了的了。

朱九斤去地板上加一道横线,很粗、很深。

长子跟矮子摆好棋盘,恢复他们的娱乐

民办教师用陈腐的怪腔哼诗,“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那腔调跟他身上铜板厚的土布中山装一样不土不洋。

 


  有时候,周所长正巧打开牢门把关三元叫出去,也能中断他的愁思。

   没有能说假话的疯人。疯了,就诚实了。这间号子因有关三元,很长一段时间里娱乐受到限制。因为那是触犯监规的。下棋、打牌触犯第五条,抽烟触犯第六条,说笑话触犯第三条。第三条规定,不准用土话及外语交谈,而许多笑话定要用土话说来才有趣,否则兴味索然。也不许讲故事,这触犯第二条。第二条规定不准撒布封资修毒素,农民的故事怎说得清有没有毒素呢!但人会欺骗,凡需要的你不给,欺骗可达目的的决不老实。所以没有哪间号子不时时刻刻在触犯监规。每天都有人出去挑水,进号子就把捡来的烟头做几个喇叭筒 ,轮流坐到栅栏底下去,一手拿烟,一手拿扇,轻轻把吐出的烟雾扇开。平均每人几口,连四仔也不偏他;四仔常匀出一口给朱九斤。关三元不烧烟,坐一旁笑,念墙上的字,看他的土地证。象棋、扑克是报纸做的。将捡来的废纸折得四正四方,做成牌或棋子,上头精致地写了字还画了花。扑克的大鬼画的关三元,小鬼画的四仔;画像胸前分别写了九十六号和一零一号。

周所长发现了关三元的妙用,把他叫出去,号子里什么事都能问出来。

“你们在搞什么?”

“没搞什么。”

“下棋没?”

“下了。”

“哪个下?”

“城里人,长子和矮子。”

“烧烟没?”

“烧了。”

“哪个烧?”

“都烧。”

周所长接着就查号子,把玩意都搜走;高兴的时候还要铐人。牌呀棋呀又要费许多周折才制得起;幸亏关三元不晓得藏火种的地方。从此大家只好等他睡着了再玩。可他偏又几乎不睡觉。晚上劝他睡,他说等着舂米呢;白天劝他睡,他说要去看田土。大家唉声叹气奈何不得。但是又想玩,牢里的光阴不好打发呀,只好去求他,“关三元,下棋万万讲不得,周所长要铐人的。”他笑,也不看人,仿佛回答自心的问话,“哪么讲不得,有老婆的哪个不下棋?”求他千万别说烧烟了,他也说,“哪么讲不得,有老婆的哪个不烧烟?”他衡量好人坏人的标准是有否老婆,有则好,无则坏。他有四个孩子却只有一个老婆,也许在好人中算不得最好的。

还是四仔机灵,发现他记不得先天的事,于是夜晚放心大胆玩。晚上周所长守老婆去了,不会找人盘问。到第二日问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下棋没?”

“伯公在下。”

“烧烟了没?”

“刘队长烧。”

这刘队长许是土改工作队队长。

 


     有天轮到朱九斤挑水,杂货铺门口有个妇人提个蓝布兜求犯人带给她汉子。她不绝地恳求,心都被她说酸了。但她太笨拙,来去几趟没人敢接她的。犯人下河挑上水,倒到厨房的水缸里,过街都偏过头去,不忍看她。她急得追上来,“帮帮忙啊,大哥,我汉子是三元呢……”趁在厨房倒水的机会,朱九斤对前后的人说,“帮个忙吧,那女客遭孽呢。”这趟出来,犯人们拉开距离,让押队的武装照应不过来。朱九斤接过布兜,把里头的东西转移到别人手里,布兜仍还给她。不想她竟跟着跑,跟到河边又跟到看守所门口。“大哥,是荞麦粑粑呢……要他快回哟……老大狗咬了……”

武装把她赶走了。

    周所长大发雷霆,要朱九斤交出东西。朱九斤憨厚地说没东西,不信你搜吧。周所长更火了。他知道要是吃的,到了犯人手上别想搜得出,只好把朱九斤铐起来,再罚他十天不许挑水。挑水是蹲号子的人最向往的事,那可以看街上的热闹,远远跟亲人见一面,可以捡烟头、纸片,可以出去走走,担一担水桶晃来晃去的体会一点自由自在;中午,可以吃到六两米饭,堆得高高的,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关三元收到荞麦粑粑后,变得焦躁了。他逐渐笑得少些,沉默的时候仿佛也懂得思考的样子,甚至还有点深刻。

他异想天开要求请假。

    周所长每天都进天井,有时提犯人,有时训训话,提醒犯人别忘了监规(他叫监规制度)。“监规制度第一条……”他提高嗓门逐条背诵。每背完一条,就把号子里发生的与这条相忤的不轨行为点出来,夹杂着此地别具一格的下流话。

四仔担任瞭望,周所长一进天井,就抢先告诉关三元。关三元虽急于请假,但他胆怯,不敢给长官添麻烦,总是在别人一再怂恿下才喊出一声“报告。”这些人,主要是两个城里人,热心拿疯子捉弄周所长。看见周所长气急败坏地骂关三元,他们笑得去地板上滚。犯人都爱拿无聊事开心。矮子从木板缝里看见对面牢门开了,就逗关三元,“快请假呀,对面的都准了。走了好多了,都要回去了。”关三元怕错过机会,面对封闭的小洞重复他的请求,“要请假啊,家里缺人手呢……打开门要斗把米一天呐……”说着哭起来,泪水潸潸流下。周所长破口大骂,不再骂他,骂那个送他来的谭石蛟。“烝你娘,不得好死的谭石蛟……”骂完后一拐一拐走出天井,钥匙在屁股后头摇得唰唰响,特别带点警戒味道。

“请假干什么?”朱九斤问。

“分了田土,不要人手啊?”这又笑。见他笑,都笑,他用袖口揩泪水,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可朱九斤笑不出来,他懂得关三元,玩泥巴长大的人理解土地的魅力。他用镣铐把地板砸得砰的一响,抗议城里人对疯子的作弄(他或许以为是对农民的作弄)。他只能用烦躁表示抗议,没有别的办法,还狠狠瞪一眼四仔,以为不该跟着笑。他想烧烟,一烦躁就想烧烟,几十年的习惯了。他避着关三元撬开地板取火种,从地板下取出一根很长的用棉絮搓的绳。绳在燃着,是先天夜晚去马灯上偷的火。

   朱九斤最近本烦躁,也许因为上了铐子。把两条可伸展的胳膊锁到一块,怪不舒服的。也许是老想着那个妇人的音容,勾起一串串心事。他坐到栅栏下烧烟,忘了将地板盖严。两个城里人,民办教师,四仔都接受了刚才朱九斤无声的谴责,各有所思,没注意关三元跪在撬开的地板旁笑了一阵了。他们猛地感到有东西打到头上,这才见关三元去地板洞里挖出大把黑色的泥土。关三元手舞足蹈,将泥土撒到地板上,铺盖上。他力大无穷,谁都阻不住。他狂笑着撒出泥土,向栅栏外,铁窗外撒去。泥土打在美人蕉上,落到檀树上,他是真正地快活了,一点不是疯人。他的笑声欢呼声惊动了整个看守所,犯人们有笑的也有目瞪口呆的。他挖得满头大汗,裸露着黧黑的身躯。他是健美的,充满力量。这是矢志不渝者暴发出来的肉体的生机和精神的闪光。他的手比锄头更锋利,血和泥土一起抛出。他要让泥土覆盖天井的水泥地,不容有长不出谷物的地方。

犯人们大多感到痛快。这监规,这号子里的沉闷以及沉闷中无声无息的无可奈何,不管用什么方式突破一下都会感到痛快。周所长来了,他冲进号子给关三元两记耳光,又出去叫来伙伕,命令钉牢地板。关三元的梦没被打醒,有根据的梦想总是固执的。他求伙伕不要钉,赌咒不再挖了,不再闹了,只求能撬开地板看看,“不可以没得土地呵,打开门要斗把米一天呐……”

伙伕吓唬他不得再闹,周所长打人的,还要没收土地证。

好心的伙伕没把地板钉牢,敷衍了事;特意留下那线和地板等宽的希望给他。

 


     关三元成了大家精心保护的人。当他撬开地板看土地,大家就把被子堆起来遮住他。还派人站在小洞前挡住武装的视线,这洞是随时可能打开的。

他勾下头去地板洞里闻,那沤气他说是香的。他看见地下有东西发芽了,他要等待着收割。他把土地证铺平在土地上,发出嗤嗤的笑声。他看见金黄的稻穗,起伏的麦浪,雪白的荞麦花;他看见灿烂的秋天了。他看见女客驮着吃奶的孩子,坐在温暖的农舍里熬巴酽的铜禾米粥。他恋到女客的怀里去,闻她胸前素野的香气。他想挑两箩谷去舂,顺路沽两斤酒。他期望在阡陌间遇见一个熟人,向那人说,“进屋吃晌午哎?”他幸福地笑了,象抹了油的皮肤黑亮黑亮。

 


   一天夜里,犯人们听见异乎寻常的啜泣声,远远地,在某个角落,穿透夜的重围,向他们心里钻。这声音凄惶绝望,所有的人都震惊了。黑夜有如一潭深水淹得人透不过气来。都没法睡,都坐起来,面面相觑。声音沿墙面地面直钻过来,越来越使人不安。大家爬上栅栏,月光泻满天井,美人蕉幽冷得变成紫黑色。在月光衬托下,铁窗前有个赤条条的身影,都知道那是关三元。犯人们想,他又发癫了,便又睡去,但谁都睡不着。这哭声太凄楚,全不是这些日子里习惯了的情绪。

    这夜,朱九斤、四仔他们当然没睡,土地证不见了。翻遍了号子里每个角落,被窝铺盖掀一地板,他们垂头丧气坐了一夜。

挨到天明,四仔捅开小洞叫,“一零一报告武装,土地证没了!”这声音震撼了整个监狱。犯人们高喊,要武装开门。人人知道事关一个人的生命,没有它,关三元会抑郁而死的。周所长睡眼惺忪跑来咆哮,“什么?你们搞什么?造反了?统统铐起来!”但犯人们不理睬,只管要他开门。这是号子里唯一一次集体闹事。这要求太无私太强烈,周所长没办法,只好批准打开关三元那个号子,只准关三元和四仔去找土地证。四仔一溜烟窜到牢房后的隙地上去了。

关三元站在天井里,一丝不挂,只剩下忧郁赤裸的躯体。周所长反背双手来回踱步,咒骂那个管抓人的谭石交,“他娘的,害老子觉都没好的睡,送这么个疯子来。烝你娘!”

朱九斤靠在开着的号子门边劝慰关三元,他料土地证没法找的了。

“没用了,要它做什么?”

“昨天发的,哪么没用?”

“十多年了,不是昨天。”

“县长盖了印的,你不信?”

“县长?你看那就是县长,对面号子那个。”

但关三元不信,只顾把破衣破裤左翻右翻。没有语言能安慰他,天井如宿林般清静。时钟滴答滴答。

忽然一个儿童锐亮的嗓音打破沉寂,四仔无视不许高声说话的监规直奔天井,高高扬起土地证。

“找到了,檀树下找到的。找到了。”

关三元接到土地证立即笑起来,剩下的一颗眼泪滴在美人蕉上。他边穿衣裤边呵呵笑。他觉得十分可笑,明明不会丢失的为什么要愁呢?他把土地证展示给栅栏后的许多双眼睛,证明他是真有土地的。

都跟他笑起来,松了一口气。周所长歪着脖子朝关三元吼,“滚,你他妈跟我滚!”

闻讯赶来的何管教持不同意见,“反革命不能随便放吧,所长”。周所长独断专行,“你狗屁。这是驱逐出境。这样的家伙不放他走,我们哪有得安宁?”他是压低嗓子咬着牙关冲着何管教的。

关三元更乐了,颠颠扑扑地笑。进号子来把糍粑交给四仔。牢门在他身后关上,锁链噹噹响。四仔骑到朱九斤肩上目送,还有许多人目送他。周所长很恼,指着四仔说:“你擅自捅开监视洞,大叫大喊,再关两年!”

“我已经关了两年了!”

朱九斤忙放下四仔去地板上查考,很郑重地说,“没得,两年还差五天。”

关三元望着紧闭的牢门,突然有些怅惘。他轻声向周所长说,“你疯了么?关这些人,都是有老婆的。”

周所长不答理,扭屁股走了。关三元看着屁股上那串摆来摆去的钥匙,又笑起来。

      他走到街上去,走到人群中去。那些集上忙着砍肉的,掂着烟叶的、正谈着一条黄狗的价钱的,卖柴火的,忽然见一个不清醒的(或者是清醒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颠颠扑扑地笑着,都远远避开去。他于是匆匆离开人群,向旷野上走去,走上可以通向他的土地的小路。他听见杜鹃啼,就是那种啼血的鸟,仔细听去,确也听出“不如归”的啼声来。但他说,它是啼的“米贵呀”。山崖上,也是杜鹃的花开了,象灶下的火焰在春风中摇 。他很高兴又是春天了。他气吁吁地急急赶路,竟忘记了笑,许是原野上没什么值得一笑的。

                                                      

                                2005年12月改定

                                   2006-12-10校对

                                                               2011--5-29重发


   谢谢马灯!读完这篇功力深厚的佳作,等于上了一堂课。我在这篇文章中兑了不少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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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篇看得使人窒息。
开心上网,平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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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后苦笑哈,耐人寻味的一文
平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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