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都庞岭下》之一 武斗,动乱,停产……。声嘶力竭的高音喇叭中多出了“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口号,算是有了点新意。 这是文化大革命高潮中的一个春节,由于绝大多数知青都已“杀回长沙闹革命”,诺大一个公社,方园数十里,只剩下小眼镜、狗伢子和我三个长沙知青。听说相邻公社某大队还有两个女知青也没有回长沙,尽管不怎么熟悉,却也总算认识。于是大年卅下午,我们带了些酒莱翻过大山,来到她们队上,冒味地请求和她们一起团年。而她俩正发愁不知如何打发除夕这漫漫长夜,我们的到来,使她们十分高兴,脸上顿时由阴转晴,连连表示欢迎。到底是血浓于水呵。 团年饭由“小眼镜”主厨,“小眼镜”不是眼睛小,而是戴着眼镜,当时戴眼镜的很少,他年龄又小,下农村时只十六岁,因此戏称“小眼镜”(我们的死党中还有×眼镜,此示区别)。他做出了三菜一汤,在知青艰难的生活中,这算是空前丰盛了。江永特产槟榔芋烧肉发散着独特的香味,还有一瓶红得发紫的酒“玫瑰露”(这“玫瑰露”离开江永后再也没喝过,肯定是加了色素)。我们平时很少喝酒,两杯玫瑰露下肚,就已酒酣耳热,朦胧有点醉意了,一边吃饭,一边向往着除夕夜的精神会餐,就象现在向往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一样…… 女知青中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口中居然有一颗亮晃晃的金牙,人虽然不是特别漂亮,风度却极好。“小金牙”借着酒意,站起身来,夸张地双手一摔:“除夕联欢晚会现在开始!”她格格笑着,接着宣布:“每人表演一个节目,唱歌,跳舞都行,但是有一条,要自己创作的……”自己创作的?我们都愣住了,不知她是什么章程。“知识青年嘛,就是要有自己的创作,跳舞随便扭几下就行,但要有节奏,(当时当然不知道“迪斯科”为何物)唱歌,样板戏也行,但就是不准用‘现词’,要自己创作!” “小金牙”,款款地向前走了几步,“我就开个头,抛砖引玉,献丑了!”气氛一下热烈起来了……。只见“小金牙”摆了一个“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标准造型,辫子一甩,好漂亮的亮像—— “奶奶,你听我说…… 我家的料子裤数不清, 没有一条不是‘凡立丁’ 虽说是,虽说是补丁do补丁 穿起来还是蛮抖冲 ……” “小金牙” 腔正字园,声情并茂,唱做俱佳, 我们都被逗乐了,鼓掌,欢呼,还真有点过年的味道,“小金牙”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一时直不起腰来。“小金牙”出自书香之家,父母都是教授,如今全家受到冲击,大有“往事知多少”的感慨…。当时正是江青等人炙手可热的时代,对革命样板戏如此大不敬,搞不好是要坐牢的,但此时我们都好像出了一口恶气,心里感到十分痛快!好在江永山高皇帝远,没有人会知道山村除夕之夜所发生的这一幕。况且知识青年一无所有,也不怕被开除“农籍”,才敢如此张扬。 “小眼镜”一向才思敏捷,他略一沉思,清了一下嗓子,唱了起来—— “乡里人的口白, 是扎头裤好也。 两边都能穿,左边能穿,右边能穿 翻过来还能穿。 又能装米,又能装糠 不用带箩筐!” 他用的是“毛主席的著作是革命的宝”这首歌的旋律,对农村古老,落后(浪费布)的扎头裤极尽调侃嘲讽之能事,加上极其夸张的表演,我们都笑得肚子痛,半天缓不过气来。
另一女知青是我们中唯一的“红五类”,只读过初小,她说她不会唱,也不会跳,愿意学三声狗叫,说好说歹,我们才勉强同意了。她学过后,我们都起吆喝,“不像!”“要不得!”“重来!”狗伢子竟然还说不像狗叫而像猫叫,逼着她一连叫了十来遍,直到我们作弄够了,才饶了她。 轮到我了,我一向被认为中“四旧”之毒最深,出于叛逆,出于怀旧,我将一首老掉牙的,连歌词都忘了的三十年代的电影歌曲填上新词,唱了起来: “——在这里,我听过阵阵松涛; ——在这里,我闻过玉兰花香; 在这美丽的都庞岭下,邂逅了,一位湘江滨 的姑娘 我和她,并肩靠着棕榈树, 我和她,怀念遥远的故乡……” 忧郁的如诉如泣的旋律勾起浓浓的离愁,都怪我不好,我们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 最后上场的是狗伢子,他是货真价实的资本家的“狗崽子”。文化大革命其父母被扫地出门,没了家庭支援的狗伢子缺衣少食,比下中农还要下中农…… 狗伢子唱得十分投入—— “八月十五过中秋, 我到长沙走亲威。 糥米、糍粑背在背上 手中dia提的老母鸡, 糥米、糍粑是血汗换来的, 老母鸡是偷来的。
……” 他用的是“延边人民怀念毛主席”的曲子,他越唱越伤心,最后泣不成声,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们的情绪一下从云端跌到深渊……
这时,霹雳叭啦,此起彼伏,都庞岭下的山村响起了辞旧迎新的鞭炮。谁知道,我们迎来的又会是怎样的新的一年呢? 1998年春节 (注)加篮的字均为长沙方言,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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