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江儿女
江永,这一坐落在湘桂边陲的小县城,即使在分省地图上也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小的圆点。而上江墟便则是江永的门户,它紧挨着道县的祥霖铺。
一九六四年,沿着潇江已经有一条沙石的公路,它贯穿了整个公社。一端通往县城,粤桂,一端直通永州,衡阳。
我们的落户的浩塘村,便在公路旁边。和许许多多江永的村落别无二致。远远望去,只见林木蓊郁之间露出一线青灰色的屋脊,与青灰色的山岩是那样的和谐和统一,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安详而宁静。
那时的我,只是把这里当做人生行脚的驿站,在做着回城的梦。我想,即使旧日那些因为开罪帝王,忤逆权臣而被放黜的官员,也只是暂时的贬谪,日后大多是要启用的,像柳宗元,李商隐,苏东坡……。而我们, 只要好好表现,并且和剥削阶级的家庭划清界限,前途还是光明的。可是,我绝没有料想到,这一去就十五年,直到一九七九年我才有机会病退回到长沙。十五年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的流逝,我怎么也无法和其他人一样,发出感人至深的“青春无悔”的豪言壮语!如果当年,我有选择的自由,我绝不会选择这条路;如果是现在,我可以重新选择,我也绝不会再走上这条路。值得庆幸的是,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今天,看到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工纷纷来到城市工作,我是多么羡慕他们!也许他们很苦,也许他们也很累。但是,他们有自己的选择,他们有自由的意志,他们有自己的理想的翅膀。他们能够自由的飞翔。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对于对未来怀着憧憬的青年是何等的宝贵呢!
四十六年后的今天,当日的黄花少年已经变成了白发皤然的老者。我们的下一辈已经长大成人,他们对我们当年上山下乡的评价就是:“我不知道你们当时为什么那么蠢!明明知道下农村养不活自己,为什么不去广州,深圳打工?”啊,我实在无话可说,也许,这就是不同时代的人各自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来接我的行李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村民,他五短身材,很是壮实,黧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队长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德新。日后他便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他一肩挑起一个我硕大的纸箱,可是扁担的另一端便翘到半空去了。只听见他嘟嘟哝哝用西南官话说了声:“这个卵崽,好多纸票!”我不禁就哑然失笑了。他那里知道,这里是我近两年来,白天挑土,晚上教职工业余学校,既买苦力,又卖脑力,辛辛苦苦收购来的书籍:有闻一多,郁达夫,朱自清,冯至…….,也有泰戈尔,惠特曼,海涅和济慈…….,还有我一字一句抄录的《唐宋名家词选》和一位诗友临行时为我赶抄的《诗韵》,更有当时我崇拜的北大教授王力的《汉语诗律学》。它们在我心目中无疑比纸票更加珍贵。
临进浩塘村口,已是月上东山的黄昏。村口有一弯流水,水边几个村妇正在漂洗衣裳,他们用一支木棒有节奏地捶打着用家机织成的土布衣裳,那久违了的噼噼啪啪的捣衣声,使我联想起李白的《子夜吴歌》诗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情景。
德新告诉我,这溪水是从崤里那边的山谷里的一个溶洞里的阴河里流出来的,当地人把地下河叫作阴河。
浩塘村是一个四十来户的小村落。全村都姓“蒋”。也许在远古的年代,有那么一个流浪的旅人,走到这里,他感到了疲乏,于是停留下他的脚步。在这里搭起了个窝棚,升起篝火,刀耕火种开垦了第一块土地……….。于是子子孙孙的繁衍,成就了它;也许是元、明时期,一股被官兵追杀的瑶民,一步步逃亡来到这里,创建了它。历史上可以考证的是,在南岭之一的都庞岭四周,原来都是瑶族的地盘。历代的统治者们从来就把他们视为另类,称之为“莫瑶”、“瑶贼”,对他们进行了野蛮的征剿,屠杀。
就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小的上江墟,它的每一寸土地,都流着瑶民先祖的血和泪。然而,当今天世界各地的学者纷至沓来,我们才知道上江墟原来发现了别样的、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创造了震惊世界的,唯一的以性别为使用对象的文字——“女书”。只是因为懂得使用这些文字的老年妇女逐渐离世,抢救女书资料的工作日渐艰难。四十多年前,我们一百多知青来到这里,如果也能够参与这一方面的工作,我想,即使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起码也能够搜集到更多的原始资料吧!历史无情的给我们开了个大玩笑!
浩塘的民居有着惊人的相似,外观上同一的两层青砖青瓦屋,大约是出于防火的考虑,彼此却互不相连。于是房屋之间便形成蛛网似的巷道,上面也敷设了清一色的青石板,迷宫似的。外人进来,断然会不知东南西北迷失方向。只是房屋大多因为年久失修,风侵雨蚀,显得有些苍老和荒凉。
后来在文化革命的年代,人们常常说“住牛棚”。我们在浩塘资格却很比他们很早了几年。不过,我们住的是生产队关牛的瓦屋。原来是队里的一个退伍军人牛德的房子。走进屋子,还有一股浓烈的牛粪味道。墙壁上也留有一层厚厚的牛屎壳。
房子的第一层全都是没有窗户的,只在四壁一人多高的地方,都留出一块砖头宽,一尺来长的豁口,正对着进村往来的巷道,宛如堡垒的枪眼。从这里才进来一线阳光。唯特大门是两扇几乎厚达两寸木板,无比坚牢。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房子没有烟囱,满屋被柴火熏染,连楼板也黑得发亮,现出铁一样的色泽来。
而那时候村里是没有贼的,村民出外劳作的时候,他们的大门从来就不用上锁,充其量不过在门扣里插一根树枝闩着,只是防止家畜的闯入。民风的淳厚和碉堡似的建筑成了及其鲜明的对比。细心的人一定会明白在那个被歧视,被屠杀,被驱赶的年代,村民聚族而居,原来是为了抗御外侮,他们几乎家家都有鸟铳,家家都有大刀或者长戟,生存,是他们的第一要义。当年“太平天国”的几千义军,一从广西全州进入江永、道县一带,队伍如滚雪球一样壮大到数万人,便是因为无数的瑶民蜂拥参加到农民起义军的行列。“无湘不成军”,潇湘儿女最不缺乏的就是敢于对抗横逆的英雄,最不缺乏的就是敢于赴死的好汉。
我们的房东牛德是村子里唯一见过大世面的。说他是房东,可是从来就没有收过我们分文的佃钱。他身材矮小,高大约不到五尺,两颗门牙也掉了。只知道他原来出身很苦,好像是个孤儿。就在去墟市赶集的时候,被当地保长抓壮丁入了伍,也不知道在那个战役中成了的俘虏,于是变成了解放战士,随着大军南下,一直海南岛到渡海作战。他所乘坐的木船,前前后后的战士,在枪林弹雨里都牺牲了,他却奇迹般地活下来,只是两颗门牙,被炸断的桅杆砸没了。在刚刚解放了的海口他领到两块银元的遣散费,于是便又回到举目无亲的村子里来,过着单打鼓独划船的日子,一辈子也没有成家。他本来身子就单薄,好像还有胃病,说话又关不住风,常常成为人们打趣的对象。以上的经历便是在我们一起劳作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的,他把我们也看作见过世面的人,常常和我们亲近。
在红薯地里锄草的时候,我们故意问他为什么没有讨到老婆,他便有些讪讪地不说话。他肚子里有好多好多歌谣,用他哪没有门牙的嘴唱出来,格外地生动:
一把锄头两个角,
哥哥田里草又多,
有心抬头看看妹,
又怕锄头挖了脚。
在我们掌声鼓励之下,牛德的歌便源源不断地唱出来:
隔河看妹看不真,
想要过河水又深,
我想变个水鸭子,
摇摇摆摆近妹身。
哥哥山上打石头,
妹妹山下看黑牛
石头飞到牛背上,
看妹抬头不抬头。
歌声里有对爱情的向往,歌声里也有对家园的赞美:
一根扁担响叮当,
几时走进四都岗(上江墟的别称)
四都风光本就好,
男耕女织度时光。
此后,知青们要是谁的脚受伤了,我们都笑他是看妹时锄头挖的。要是谁出外久久没有回来,我们就笑他变鸭子去了。
牛德的歌谣,让我想起了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的破老汉。他们是多么可爱、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从他们默默付出的一生里,在浩塘村这本无字书里,我读懂了什么叫人生,什么叫运命!我的躁动的心,变得宁静、淡泊。
可是,你不要因为听到这些诗情画意的田园牧歌,依稀就认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同样,那些腥风血雨的故事也叫人毛骨悚然。我们浩塘因为村子太小,便和邻村吴家一起合并叫做“大队”,书记和大队长是吴家村的,大队会计、治保主任是浩塘的。可是相隔不到两百米得两个村子是世仇,不仅是互不通婚,互不往来,,而且彼此充满敌意。就连语音也有差异。大队书记除了接我们那天露一下脸,就再也没有进过我们的住所。
但是,和其他边远地区一样,毗邻的村落对于山林归属权限都各有各的认知,历史上就纠纷不断。特别是浩塘田地的灌溉,是要靠从吴家流过来的门前的那条小溪。春天雨水充沛,倒也相安无事,可是,每到干旱季节,溶洞的出水不多,吴家村的人就塞住溪水引到自己的田里,浩塘村门前的溪流就干涸成了泥淖,不用说给地里灌溉,就连村妇们洗涮都成了问题。为了争水,沿着溪水的村庄,常常大打出手。
其实,看水是最轻松的农活。只要沿着溪流查巡,保证水流通畅地流到自己的村庄,你就不要花费任何力气了。可是每个村庄都要水,你前脚刚刚走,后脚就有人扒开或者堵上水圳,让你劳而无功,所以就得在“扒”和“堵”之间展开一场游击战。可是,也常常有短兵相接的时候。可是你在别人的地界,难免就势单力孤,只有挨打的份了,于是看水的任务,便落到我们知青们的头上。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天赐良机,看水的工作轻松,而且工分又给的高,吴家的人对我也很友善。他们并不把我们看成浩塘人,因为我不姓蒋。我们两个看水人一见面,把香烟一递上去,吴家卵崽(男子)便笑容满面地客套起来,主动地扒开水圳,平分一半水给我,接着便坐草地上闲聊。
白天,水可以平均分配,可是到了晚上。那就要看谁的手段高明了。因为黑漆漆的田野上,看不见人影。只要你稍不留神,刚刚塞好的堤堰就被人扒开,一滴水也流不到你的地里去。所以我们晚上也要值班守护。
一天晚上,我和德新来到了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阴河的出口。这里林木萧森,四围的山峦有如屏障,井口似的幽幽的青空闪烁着繁星点点。就在山底下有一个黑魆魆的溶洞,四面岩石上长满青苔,流萤在这里翩翩起舞,阴河水哗哗地从里面喷涌而出,即使时当盛夏,洞口依然冒出一股股寒烟透着凉意。
洞口有两条溪涧,另外的一条通向崤里村,那个村子也姓蒋,和德新是同宗。据说是当年官兵《血洗千家峒》时候一起逃亡出来的。今晚我们的任务就是堵塞通往崤里那边的渠道,不让水流到崤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崤里的蒋家便把浩塘的蒋家当做叛徒,在上江墟的土话里,旧称浩塘村的谐音便是“汉奸头”,认为他们里通外人,欺侮同族。我们躺在蓑衣上,仰望星空。德新告诉我,每当春天,阴河发大水时候,溶洞里会蹦出许多鱼来。可是,这些鱼都没有眼睛了。我被他无意中的这句话震撼了。
我想,它们也许是长期生活在幽暗的溶洞里,视觉已经完全退化,这正如人类的盲肠。物竞天择,不进则退,原是大自然的规律。我忽然想起早几天看某电视台的一个报道:说是河南郑州一个老汉,为了避免自己性格内向的孩子受人欺侮,便把他禁闭在家中长达八年之久。当人们把他拯救出来时,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已经变成了白痴!
人类的智慧需要继承,需要开拓,人的知识需要丰富,需要更新。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们哪一天也被隔绝起来,会不会变成一条没有眼睛的鱼,或者一个白痴!
我第一次露宿在这荒野山谷里,心里充满着好奇和恐惧。德新却娓娓地告诉我这里关于“械斗”的故事来:
我们这些小村庄,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最多也不过是流点血,大不了砍死个把人。听我爷爷说,我们的河源和道县田关洞都是几百上千户人家,加上有分属两个县治下,天高皇帝远,官兵来不了。一旦打起来,就是几天几晚上。男女老少全都上去的,漫山遍野旗帜飘扬,锣鼓声、吆喝声震天蔽野。锄头,扁担,梭镖,砍刀,鸟铳都拿出了,你以为那鸟铳里还是打鸟的铁砂呀,不是了,全换上了打野物的铁码子,要不就是钢钉,用钢丝錾断的。还有从逃兵、土匪那里买来的步枪,“轰”的一枪开过去,哪有不死的!被打死的人,一排排摆在祠堂里,一直到械斗结束,全族举行公祭,那哀哭声,呼爹叫儿声几天几夜都不断……
为了报仇,几个胆子大的青年人趁着黑雾茫茫守候在对方村子的树林里,如果这时候有夜归人,他们便一把生擒塞在麻袋里,拖回村庄里宰了。然后杀一头猪,把人肉和猪肉烹在一口大鼎锅里,摆设在一人多高的台子上,全村人排着队,每人拿着一双筷子,轮流从大鼎锅里夹出一块肉来,当众人面吃下去。这样,谁也不知道自己夹的是人肉还是猪肉了!
在这黑魆魆的暗夜里,听到这毛骨悚然的故事,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绝没有想到,因为仇恨,会使那些和平的,善良的,淳朴的人们变得这样的野蛮,这样的丑恶,这样的残忍,这样的灭绝人性!从此后,每当我在暗夜中行走,总要不断回头看看,害怕有人拿着麻袋从后面里跳出来。
岁月无情的流逝,四十六后年,我已经须眉皆白。当我坐在洛杉矶罗兰岗上的别墅里,看着山下加州的60号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来车往,看到头上披着白雪的落基山山脉,看那明净的天空中叆叇的白云,我总是无法忘情在浩塘度过的日日夜夜,无法忘情那都庞岭脚下生生不息的潇江儿女,我的心中迸发出一声呼唤:别来无恙!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五短身材,为我最好的朋友。
初稿2011年于安徽淮南
(内容未动,只是将字号改了,便于阅读。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