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深处......探亲(九)
凡离开过家的人都有着探亲的经历,可探亲的经历和感受却各有千秋。就拿我自己来说吧,从下乡到外地工作,18岁不到离开家庭,几十年多少次探亲,最难忘的却是我笔下的这一回。
那是1971年冬,下乡已经两年多了,我第一次回长沙过春节。从我们乡下到长沙只有两条山路,一条走刚下乡来时的老路翻开化、过阳泉、经皂市,到县城坐长途汽车回长沙;另一条路走邻近公社澧县杨家坊,到新安镇坐长途汽车颠簸至津市换船摇长沙。无论哪条路都需翻山越岭步行几十里,方能搭上交通工具。路怎么走的倒不记得那么清楚了,但几个细节终身难忘!
清晨,当霭雾蒙蒙笼罩着山村时,我踏着晨雾孤身一人挑着行囊,兴冲冲地朝山里走去。那是怎样的一付行囊哦——一个68规格(宽60cm长80cm)的小木箱,箱内装满的是我们在大娘指导下亲手熬的足有30余斤重的“涮儿糖”(红薯糖,石门话读四声调“涮”);一头猪的五分之一略欠(那也是我们亲自养的猪);四把整颗小松树干弯成的木椅(生产队分的,扣5角钱一把);十条腊牛肉加十只腊鸡(那可是我卖谷的钱在供销社买的哟!);再加上我喜爱的扬琴和棉衣裤等行李,我感觉自己挑的是回归的游子一颗沉甸甸的心……我挑选了一条我平常最喜欢的,被劳作磨得光溜溜的“驼子扁担”,那扁担两头由我自己歪歪扭扭刻着渗透墨汁的鲁迅先生著名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回家的喜悦使我并不感到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靠着两年多的锤炼迎着寒风翻山越岭,不时对着空旷的山峦大声吼着唱着。突然“咔嚓”一声,那曾伴我挑着200余斤湿谷劳作的扁担竟被压断,幸好我双手紧紧抓住了绳索,才不至于将行囊摔到地上。放下行李我抚摸着扁担,心中竟然一阵酸楚,望着它我双眼湿润,心头哽咽着……抬头看着空旷无人的茫茫荒野,一时竟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苦无助!无奈,我只好将扁担轻轻地靠在一棵松树的旁边,心中默念着:“扁担啊扁担,从此你也将孤苦伶仃地靠着松树了呀……”。天无绝人之路,我环顾四周竟然在离松树不远处发现了一根被雪压倒的小树,费九牛二虎之力我硬是将小树扭断,勉强挑着担子边走边四处顾盼,老天!我竟然看到了一缕炊烟,我霸蛮用刚捡到的树干挑着行李,朝炊烟处走去。只见炊烟下一个山里人常见的“庭院”——竹篱笆和一扇随意用竹叶和树枝做成的篱笆,篱笆后一间不知用什么来形容的小院。我鼓起勇气朝那小院走去,旦见篱笆紧闭无人迎出,我大声喊着:“有人吗?”只见一身穿破棉袄,腰抹裹藤的汉子走了出来,浓厚的乡音随着古铜色的面孔下那蠕动的嘴唇发出:“哪么的了?”我赶紧用乡音回答说:“大伯,俺是长沙的知靑,回家去探亲,可扁担压断了,倪嗲屋里有多余的扁担没?”汉子抬头瞅瞅我说:“作孽哦,没吃饭吧?”说罢他转身进屋端来满满一碗浓浓的红薯米汤递给我说:“喝点吧,俺屋里也没干东西了,喝点充充饥。”转身他又从屋里拿出一根粗粗的毛胚扁担递给我说:“俺屋里没有别的多余扁担了,就这一根毛胚,你将就着用吧。”我怀着感激之情从口袋里掏出两斤全国粮票递给他,连声说道“谢谢!谢谢!”他“唉”的一声接过粮票无声地车身进屋去了。我整理整理担子,就用那根毛胚挑起行囊继续踏上我的回家之路……
一路滔滔我终于来到新安镇,当我满头大汗将行李搁到汽车站的磅秤上时,那位过磅的小女孩竟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我:“这、这是你从青龙挑来的呀?!”说着她赶紧又拿起一个称砣放到了秤钩上:“198”一声吆喝,抱着棉衣裤和背包站在边上的我就像一个地道的农汉傻乎乎地笑了……长途汽车一路颠簸到了津市,下车后我急忙忙挑着行囊钻进了车站旁一家小饭店,一人点了8钵米饭(据服务员说是2两一钵),一个小小的羊肉火锅(小铁锅、小土炉和我乡下的一模一样),外加几盘新鲜生菜半斤红薯酒,海吃海喝了起来。时至今日,“那乡里人进城”的滑稽一幕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不记得津市的码头,也不记得是怎样上船行船,轮船于凌晨到达长沙,迎面扑来故乡的寒风却没能使我感到寒冷,心中一股热流涌上,故乡啊爸妈,我回来了!肩挑重担我却沿着河边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街道静悄悄,小巷静悄悄,我静悄悄地走到了家门口,顾不上对邻居的骚扰,我拼命地敲打着家院的大门(我们家是和四家邻居共住一个大院),拼命地大声喊着:“开门啦,我回来了!!!”“吱呀”一声,住在靠门边的第一家邻居睡眼蒙蒙帮我打开了大门,抬头望我一眼竟也大声朝里喊着:“伯伯,伯妈,快来呀,你家五伢子回来了!”我那近六旬的父母披着衣服朝我快步奔来,双亲四手将我紧紧抱住……伴着不绝的话语,伴着家中的温馨,我竟在不觉中酣睡在故乡的梦中……
当太阳光顾到我的腚上时,我听到一阵喧哗声,是我那刚从安乡挑着几十斤重一个大糍粑和几条上十斤重的草鱼的四哥把我吵醒了。睁眼一看,我才发现是妈妈帮我脱去外衣放到了棉被中。兄弟重逢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自是一番亲热。忽然又是一阵嚷嚷声,只听见门外一声招呼声:“四伢子、五伢子你们回来了,好好,回来过年的吧。等下你们抽空到派出所去一趟,登记临时户口哦!”我塌拉着棉鞋一下愣了,这不是居民小组长周娭毑吗,咋地就不认识我们这对在她眼皮下长大的兄弟了,回趟家还得登什么记,上什么临时户口哦?!真令人沮丧!
回家的感觉真好,大年初三都二十来岁的人了,还那么喜欢跟着爸妈到邻居家拜年,找上儿时的朋友,同学一晃几天,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春节转眼就过完了。春节的喜庆还暖暖在心,办事处呀、居委会呀、派出所呀就都来了,说是要我们早点回农村去抓革命促生产,一天没走第二天保准又有“领导”来做动员工作。爸也要走了,哥也要走了,姐也要走了,我也要走了,妈呢,又将一人孤守“阵地”……
临走的那天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那天我是和四哥一起乘船经安乡回石门的。妈妈帮我们准备好路费,整理好行装,临出门时却突然不见了妈妈,兄弟两大声呼唤着:“妈妈,妈妈,我们走了!”却仍不见母亲的身影。我突地好像想起了什么,疾步朝厨房跑去,拉开厨房门,暗暗的灯光下母亲一个人扯起衣角抹着眼泪。听到门响老人家竟没有转身,还朗朗高声声声掷地地连声说着:“走吧走吧,妈没事,你们自己都要注意身体哦!”就那一刹那,我的泪水似开闸的水库猛地倾泻而下……身后传来哽咽声,我回头一看四哥泪水满面!妈妈转过身来,揩干净我们的泪水,双手拥护着我们的双肩一直送到大门口。
浑浊浊泪泊泊,我都不记得是怎样泪眼婆娑到的安乡,又是怎样从安乡回到了石门,回到了我的那个小山窝,但记得是自己一路泪水未干……我不知道当年的我为什么那么多愁善感,为什么就那么脆弱得没有一点男子汉?!当我一走进大娘家时,一见到坐在火坑旁的大娘,我一声“大娘”呼唤后竟然像小孩般大声哭出声来。难忘的探亲之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