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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感受别人的苦难

    我寄居的这座小城多山,山上多树,这些树都还不太老,也就四五十岁光景.树们的父辈早已在革命中化成炉烟了,他们化成炉烟的那一年是一九五八年,那一年,为了响应领袖的号召,它们绝大多数和共和国土地上的六亿舜尧一样,把自己投入大练钢铁的革命的熔炉中了.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树,与我们大都是同时代的朋友。

  我和我的朋友们每个周末,都要爬一次小城附近的山.我们在爬山途中谈哲学谈政治谈现状当然没有小辈的时候,我们也谈女人。我们几乎什么问题也谈不清,我们只是在这种谈吐中忽然会萌发一点思想的契机,或是获得一点朋友思考后的思想的结晶。而更多的时候我们被自己提出的问题弄得一塌糊涂。比如我们就拎不清希特勒的社会主义凭什么就让自己负债累累的国家忽然就变成了全世界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比如我们也拎不清解体后的俄罗斯,凭什么在短短的十余年内就全部偿还了所有的外债而让自己成了一个债权国?当然,我们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会用五亿元去关注一个仇视我们的国家的灾难,而对自己的同胞--湖南省资兴市遭遇的巨大的不幸,中国红十字会却只捐了五十万。我们说,我们非常不愿意把此事与“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作联想,当然这是指低等的华人了。

  有一天我说,去资兴看看吧,看看那个叫“碧丽斯”的台风,到底给资兴坪石造成了怎样的灾难。我调侃道:让我们象革命领导访贫问苦一样,也去关爱一下别人的苦难吧,虽然我们这关爱行为的银子全部得由自己来掏,但是我们所看到的苦难将让我们对自己的仅够温饱的生活产生巨大的感恩--呵呵,不是对赋予我们生命的造物感恩,而是对执掌着我们命运的将我们两条腿象圆规一样支配了一生的那种力量感恩!

  但是临行时,却只有我与我的老友和老友的女儿。 

  去资兴坪石受灾最严重的昆村大约有七十公里,期间要步行四到五公里的路程。老友问我如何这样清楚,我笑答,一百六十平方公里的东江水库周围,凡属能去摩托车的地方我几乎都到过了。老友说钓鱼?我说当然是钓鱼,我又不是革命领导不要访贫问苦,要不我去那些穷乡僻壤做什么啊。

  一路上我与我的两位同伴说着我所了解的灾情,我说这次灾难的死亡人数一直在变更,先是上报二十多人,后来就变成了三十多人,到最后就定格成了二百九十七人。但据我的同行透露:这次灾情至少也要超过一千人!另外我女人有个朋友在汽车站上班,那个朋友说,因为七月十四日是周末,就有资兴的乡干部来郴州休闲,结果当晚下暴雨,所有通往资兴的桥梁不是被被冲毁就是被淹没,而防汛指挥部又打来电话,说气象局预报有大暴雨,要特别注意泥石流。所以他们在车站一个个都急得摔手跺脚的只喊天。由此可以断言,他们疏散村民的工作肯定是不彻底的。这时候小姑娘就问我,说叔叔他们的休闲是在应该休闲的时候,出了问题也应该没有什么责任啊?我说不是这样的,我说虽然农村现在很多地方喊出了防汛防旱防干部的口号,但农村很多地方的通讯不方便,象这种生死犹关的大事,还要靠乡干部去传达,所以在每年的五月到九月的防汛期间,所有与防汛有关的工作人员都不得擅离岗位,乡镇干部更是第一线,所以他们出了差错的话,头上的乌纱帽就要多费很多周折才能保住。这对于乡干部而言,可是劳民伤财的事。小女孩听了我的话又问什么叫防汛防旱防干部,我便一一的告诉了她。临末了我说要征服全世界的最好良方是派干部去,吃空他们玩死他们!这个办法远胜于马克思在贫民中煸起的阶级斗争的学说,那得流多少冤枉的血啊!那得有多少革命烈士为了以后新贵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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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你说错了,革命烈士是为了人民利益抛头颅洒热血的.

 

  这时候老友答道:这话最初的原意是没有错的,因为当时很多的热血青年的确是抱着这种神圣的愿望的,就连鲁迅先生也曾深陷此道.这也就是鲁迅先生在哲学的高度上不及胡适与林语堂的原因之一.当时的人们是很难认识这种制度将要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的,所以就这话的原意而言,并没有说错.比方说最近发生的一桩事情吧,一个外国记者问中国的同行:说郴州是否有上海那么大,要不郴州的革命领导们怎么能贪污几亿元人民币!但是郴州有多大?算一算吧,郴州市东西南北的直径大约不超过五公里,它的城市总面积不会超过二十五平方公里,至于上海我不知道,我只说我们清楚的长沙吧,长沙市城东南西北的直径大约是十五公里吧,城市总面积约两百多平方公里。一个区域如此狭小的地方官就能掘出如此多的金子,其他的我们就不说了吧。

    小姑娘说:我明白了,如果革命烈士的鲜血是红火了平民的生活,那么这话就具有怀念和感恩的意义,如果革命烈士的鲜血只是红火了领导者的生活,那么这话不过再一次证明了权力与真理站在一起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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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老友相视一笑。

 

  汽车在路上行走了一个半小时,到了兴宁镇,兴宁镇很小,一支烟的功夫就可以绕小城半个圈儿。这小镇是原来资兴市(县级市)政府所在。一九八零年市政府迁移后,各个乡镇的人又往这儿涌,所以这儿的人口并没有减少。老友说他二十年前来这儿时,街上常见胖胖的猪们一道与人们逛街,现在的街上虽然没有了胖胖猪们相伴,但这小镇的卫生状况很中国,肮脏依然,遍地是痰迹烟头碎纸塑料袋,汽车飞驰而过时,能够飞起来的污秽物便拼命的旋着往上飞。并没有人捂着口鼻,大都坦然而行。

 

  我们习惯了肮脏。

 

  比起泰弋尔先生那只可爱的鸟儿那片可爱的天空,我们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小姑娘说出了那句诗:天空没有留下鸟儿飞过的痕迹。

 

  转往去坪石昆村的车上,我们从窗口望去,远近的山脉,都留下了一道道竖着的仿佛被猛兽撕裂出来的惨白色伤痕.只是因为距离较远,无法知道那些崩陷的山石下面是否掩埋了村庄和良田.

    我们问车上的村民,他们说那是七宝山,那边山里面少有人家,没有受什么灾,受灾的是这些小垅小窝的地方,一个小垅一个窝,七八上十户人家.洪水一发,没有逃生的路,三面是山,山上的泥浆树杈往窝里冲,上山是不能上的,往窝口跑吧,哪个能跑得赢洪水啊,所以一窝窝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们又问这次大灾到底死了多少人,村民的说法不一,有的说有千多人,有的说七八百人,有的说五六百人.这时候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说:你们是上面来的吧?我和老友互相望望,似乎有点尴尬.但旋即我们又都点了点头.并鼓励似的对老头儿说他一定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情况.谁知道老头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比他们多知道多少.一个乡一个乡死人的数字都是保密的,我们最清楚的就是自己村里的,最多还知道自己乡里死了多少人.其他的就只能从亲戚那里知道一点,所以各人说的数字就不同了.

  我曾经下乡在资兴,能操一口较流利的资兴方言。所以我当即用方言问老头儿,他知道受灾最严重的坪石乡到底死了多少人。老头儿就扳着手指一个村一个组一条垅的数起来,他说他只能肯定昆村是死了九十多人,整个坪石乡大约死了有两百多人,至于其他乡,他就只知道相邻的何家山乡死了七十多人,其他的只知道是死了人,到底多少就说不出了。我告诉老头儿,整个资兴有29个乡镇,唯一没有死人的是龙溪乡,其他乡都死了不少人,当然情况没有坪石昆村这么严重。

  汽车到了,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说他就是昆村人,正好带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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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下车的地方正是一条长垅,纵深将近两公里,长垅的两边是高约一百米左右的或陡峭或平缓的小山头,陡峭的小山头的滑坡是整个的一面全都滑了下来,而平缓山头的滑坡却是呈条状,象我们开始在汽车上看到的被撕裂般的景象。我的心有些沉重,而眼前的这些呈圆形状的被撕裂了的小山头,却在我眼前幻化成一个一个乳房,那一道道被撕裂的伤口犹如一个暴徒在施暴的过程里留下的伤痕。

  我知道,真正的施暴者并不是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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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垅沟里所有的田全都毁了。我问带路的汉子,我说一百个工能恢复一亩田吗?那汉子摇了摇头,说不行啊,你看那些树蔸石头沙子,树蔸还好处理,挖出来烧了就是,可是这些满垅满垅的石头沙子清理后放哪里啊?还有那些整个滑了坡的山头,以后一下雨,那些地方没有了皮,那会有多少沙泥又冲到田里来啊。

  继续前行。路还好走,是一条宽约三米的新铺的水泥路面。汉子说,这条路通车的第三天,就发生大灾了,路也全被山上冲下的沙石埋了,最近几天才清理开路面。这时汉子用手指了指我们前行的右边,告诉我们过去两里路的地方,一条垅里十八个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一个多月了,还是有尸体没有找出来,有些是冲到湖里去了有些是埋得很深很深了。再过去一个村子更惨,一个人办酒,办了十多桌,请了好多朋友,本村本乡还有外地的,吃了酒就下大雨,大家说等雨停了再走,但雨一直没有停,后来也只有几个没有睡觉的或是房子建在坡不陡的地方的几个人逃过一难,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就不知道了。

  约莫前行两公里后,一辆农用车来了,汉子爬上了车,他招了招手,要我们也上去,说太阳毒,还有好几里路。我们挥了挥手,说你去吧,我们想一路看看。

  是的,我们要一路看看,看看这横七竖八的歪倒在泥泞中的电杆,看看这因为滑坡而散乱的堆砌在山脚或山腰的杉树,看看这里的棕褐色的沙石结构的土壤,不由就想起了这汉子说过的话:我们这里根本就不能种杉树,因为杉树只有一条主根札得深,其它的根都札在浅表的肥泥上,固不住我们这里这样的混着沙泥的山,也不能种松树,因为松树的根和杉树的根差不多,真正固得住我们这里的山的树是五八年前的那些几百年上千年的老杂树,可是那些树在那一年就全部砍光了,砍光了呀。这一砍就把我们以后几代人的根都砍没了......

 

  对于死去了的人来说,不论你是死于蓄谋已久的邪恶或是死于蓄谋已久的善良,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小姑娘拿出数码相机,刚拍了两张,就显示没有电池了。于是这父女两就互相埋怨起来,女儿说充好电了,她本来还要带预备电池来的,但爸爸不让,说既然刚充了电就没有必要带了,人应该不做多余的事。父亲却说这些东西我本来不懂,我只是告诉你处事的态度与方法,最后的决定权是你自己。

 

  我说别争了,我们还有一个照相机。两父女便说那就照啊。我说这个照相机我们都有啊,就是我们的心灵啊,我们用心来感光啊。

 

    两父女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看着他们的后背的衣已经全贴着背心了,偶尔来点风的时候,这片衣襟撩了起来那片衣襟又湿漉漉的巴在了背心上。

    凡认识老友的朋友,无不羡慕他有一个好女儿。按我们通常的说法是:极品。这小姑娘自从被长沙市长郡中学要了去后(此中学被湖南省誉为全国五大著名高校的摇篮),就很少向父母要钱买过一件新衣,不是没钱,而是小女孩牢记他父亲的话:打扮心灵远比打扮外形更重要。所以从她略知人事后,就是冬天穿冬天的校服,夏天穿夏天的校服。并且她自己总结出一套读书方法,除了哲学书和少数专业书,其他书就要一目十行的读,并且这种一目十行的方式还不能漏掉书中的要点。而老友也不要求她一定要考上清华(去年高考,她的分数线上清华次一点的专业已经够分了,是老友要女儿选择了南京大学中文系),而是要求她的知识面一定要广而博深而厚,当然更要有一颗广博的同情心。这就是这次老友要带女儿与我们一道来昆村了解灾情的原因吧。

    一路上小姑娘一直在问我一些自然知识方面的问题,由于职业关系,我对自然知识的把握显然超过了我的老友,但我也被她问得笑了起来:她的提问方式依然是我们儿时的办法,就是一路“为什么”的“为”到底,“为”到我没有话了。所以我只得告诉她,下次她要再问我问题,最好是让我们呆在砂锅店里,那就一定不会让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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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一个大坡,就听到了伐木声。举目望去,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和被冲毁的田垅里,都有村民在锯树。看这情形,光锯这被漫山漫垅的被毁了的杉树,就这么几个人,没有两年是锯不完的。

    人呢?我们问路边一个锯树的村民,他告诉我们,就这些青壮劳力,都还是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的,家里没有剩下几个壮劳力了,而这些壮劳力现在大多都是单牯(意即没有了老婆没有了孩子的单身汉)。老友问道你们现在没有了家没有了田,那么你们怎么生活?村民说政府每个人每个月补我们九十元钱,住就暂时住在乡里的中学里。小姑娘当即惊讶的问道:一个月九十元怎么活呀?村民抹了抹汗苦涩的一笑,总比死了的好啊。

    待我们要走时,村民忽然问我们是哪里来的?如果我们是上面来的,就请我们把这里的真实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他说他们村民都知道有很多好心人向他们捐了很多款,光那个唱歌的张也就捐了三十万。他说请领导管管市里的和乡里的干部,别贪得太狠了,三股总要留出一股把灾民吧。要不现在一天三元钱是真没有办法活啊!

    未完待续

                                     

    我们继续前行。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有头上的太阳,有路旁的倒坍或没有倒坍的树,路面上有一时清理不尽的泥沙,有我们老少三个行人和我们三个人一路踩着路面泥沙发出的“咔嚓咔嚓”声。

    怎么连鸟也不叫呢?小姑娘突然发问。

    真的,这一路走来却没有听到一声鸟鸣!没有见到一只飞鸟!除了太阳,可是太阳不是鸟!

    我说天空没有留下太阳飞过的痕迹,太阳飞过的痕迹留在地面上了。

    老友说太阳飞过的痕迹留在了刚才那个伐木农民的话语里了。

    我说刚才那个伐木农民的话肯定在我们心里留下了一点什么。我们每一个人用一句话把自己的感触说出来好吗?

    我先说吧:要当官就要当革命领导,而且要当中国的革命领导。

    老友说:他想起了孟德斯鸠的话:在全世界各民族中,中国是最具奴役性的民族。

    小姑娘说:走了这么远的路,才看见这里有一座房子,虽然没有倒坍,但看上去却显得阴暗潮湿,好象天上这火一样的太阳与他们无关似的,倒是感觉他们是生活在斯大林时期的“下水道”中一样。

    我说正应了一句古话:覆盆之下,不鉴日月之光。

    这话是谁说的啊?小姑娘问。我说是一个和尚说的……

    我碎了很多砂锅后,话题转入到“覆盆”形成的原因上来了。总而言之,为了维持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业务,必须逐步逐步的让这“覆盆”加厚加大。而且这厚度远远超过了古人制造的“覆盆”。比方说在汉代,那时候是九百多人养活一个干部,在清朝是二百八十人养活一个干部,而在今天,是二十九个人养活一个干部。而且最为要命的是,现在的干部的待遇不是古人的干部待遇了,现在的干部待遇还新添了略干项目,比如出国旅游考查比如汽车费用开支比如吃喝,这三项就耗去了国家九千个亿,九千个亿啊!这九千个亿全得由这个国家最低层的纳税人出。当然这些还不包括干部们养情妇等开支,就说这已经露出了水面的郴州的市委书记李大伦吧,九个情妇,个个有奔驰有别墅……呜呜,别说了罢!这二十九个人的肩上压着如此沉重的干部们,他们能有好日子过吗?

    而干部们的衣食父母们依然用着三千年前就使用的生产工具!

    一路上看到的凄惨景象和这沉重的话题,让我们沉寂了一段时间。  

    略莫走了七八里路后,隔着一个弯听到前面又有了人声,并且有机械的轰鸣。我们三人加快了脚步,转过弯,就看到有五六个农民在围着一台推土机工作,走近一看,才知道他们是在平路基,准备埋电杆。路基下是一垅的泥沙和被掩埋的电杆和杉树,地势稍高的地方还有几丘稻田幸运的留存了下来,不过水稻已全部倒伏了,可能收割的价值也已经不大了。

    我问做事的农民,农民告诉我说,不是不能收割,而是割了下来没有地方晒谷也没有地方贮存了。所有的晒谷坪所有的房屋全都没有了,你把稻子割下来放哪里啊?我说那是粮食啊,你们就不能用谷箩挑到十里外的地方去晒谷啊,我当年下乡的时候,收割的稻谷也要挑七八里路才到家啊。

    农民摇了摇头,说你离开农村久了,忘了,你的稻谷挑人家的晒谷坪里,人家的稻谷去哪里晒啊?

    农民说下了这个坡转过这个弯,你们就会开眼界了。要是早些日子,你们没有乡干部的陪同,这里是不准外人进去打望(即探访之意)的。

    在我们来之前,我们就已经明白:无论电视镜头给了你怎样的真切感,至少你是在通过别人的眼睛观察这一切,而且你不能使用嗅觉。是的,是嗅觉,你闻不到那种有着腐尸气味的空气,你看不到劫后余生的人们的真实表情,你无法去猜想就在自己踩着的这一片废墟下面是否就有着挖掘不出的遇难者,你无法在面对着废墟中的那些破碎的家俱时,想想它们昔日的主人是否逃脱了这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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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去吗?我们站在简易公路旁,一边是水色泛黄的水库,水库里还飘浮着一些破碎了的木制家俱和无人打涝的或猪或牛的浮尸。一边是整整一条垅的碎砖碎瓦烂了的柜子沙发折断的房屋柱子和布满泥泞的衣裤书包拖鞋胶鞋与装过化肥的蛇皮袋农药瓶……

  有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老友说上去吧,这些地方应该是消了毒的。

    没有路,我们只能在歪斜的竹子树木或是几间幸而未倒的牛栏猪厩旁探着脚往上走。幸好大灾过后已经晴了很久了,山上冲下来的泥土也不陷脚了。

    在一株小桃树旁我们停下来。这里显然已经有人整理过了,因为有几个抽屉被整齐的叠在一起,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有两本书,一本是《革命烈士诗抄》,一本是很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会议纪要吧(名字太长,记不住了)。两本书都有水浸过后的那种皱纹与污渍印痕,但封面还好,并且是整齐并排的搁在抽屉里的。我们不知道这个整理的人为什么要这样,也许是随意,也许是为了给电视台的人来拍照而特意设置的吧。

    老友对他女儿说,还能拍吗,还能拍就把这拍下来吧。小姑娘拍下来后,老友就问她:你还记得你经过的那一片别墅群吗,你当时还说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别墅群。小姑娘说记得,叔叔说那全都是市政府领导的别墅群。说整个资兴市的老百姓都知道每个市政府领导在东江风景区都有私人别墅,就只更高一级的领导不知道他们的下属有如此漂亮的别墅群,因为他们也有他们的更漂亮的别墅群。老友说,革命烈士的尸骨与鲜血原本是要支撑和滋润老百姓的幸福生活的,但是结果显然让他们的英魂大感意外的了。  

    小姑娘拍下来后我们继续前行。其实除了一堆零乱与一阵阵袭来腐臭外,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还要寻找什么,因为废墟掩盖了一切。

    也许是我们生活得太无聊了,我们需要用他人的不幸来说明我们是如何的幸福?也许我们确实只是如同我们来此的初衷,感受一下生命,除了战争除了忌妒除了疾病除了大自然的施虐,我们还要承受一种人为另一种人布下的灾难,这一点,尤其对小姑娘非常重要!

    我们渐渐接近这条垅的顶端了,顶端的房子上层不见了,但下层并未完全坍下来,几块斜着坍下来的水泥预制板与墙形成了一个夹角,如果水位不高,那么这个夹角的空间完全能藏下七八个人来。我对老友说我要去看看这个夹角,老友却说别去了,我们不要在这种腐臭的空气中呆太久的时间。我不听,一个人执着的踩一路烂布破柜碎瓦房椽走近了这个有可能让人获救的夹角。但是里面的水印告诉我,当时这个地方是全被水淹没了的,这里不是不幸者的方舟。

    小姑娘说莫非这里就只剩下我们开始看见的那几个人了呀?

    我说再往前走走吧,也许前面还有人在恢复自己的家园呢。再说开始那个带路的村民不是告诉我们这里并排的几条垅都死了很多人吗?

    这里的垅口全都面向东江水库,垅的纵深五百米左右吧,垅的坡上全都是二十年左右的杉木林。应该说如果不是这次大灾难毁灭了这里山林这里的村庄,这儿也的确就象那什么歌里唱的,一座座青山,一道道水的好地方了。

    偶尔也看见有些垅里有上百年的松树。我下过乡,我知道大凡留下一片古树林的山坡,当属村民的风水山,而风水山的树是不能砍的。这些留有大树的地方显然就没有滑坡。

    走过了一个垅口,没有房屋,但是所有的田全都毁了。继续前行,就看见有十来个壮年村民坐在一处山弯里躲阴。我们走近他们时,犹疑了一会,互相商量道,算了吧,我们并不需要写灾情考查报告,我们真正的来意不过是来感受生命的不易,而这个目的我们已经达到了。但是村民向我们打招呼了,说再往前走一点点,你们就看到了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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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们在这做什么啊?

    把有用的东西全都清理出来,准备再砌房子。

    那你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在哪里吃饭?

    就是在你们经过的乡镇政府的中学里。

    那么远啊!

    清早来,晚上回吧。

    那中午饭呢?

    馒头,开水。

    没有油盐会肚子饿的。

    饿也没有办法,我们一天只有三元钱的生活费,四个馒头就一元了。

    那要是下雨你们就歇工了?

    哪里敢歇工,披块塑料布吧,早一天有自己的家就不当乞丐了。

    塑料布怎么行,会感冒的。感冒了就又得上医院了。

    村民们笑了起来,说他们哪配上医院。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医院不应该叫人民医院,而应该叫领导医院,因为只听说农民没有钱治病被医院赶了出来,从来没有听到哪个领导生病了会没有钱治病而死去,村民还说什么人民银行拉人民法院拉甚至包括人民币拉人民国家拉,最好都不要把人民两个字挂在前面。那样听着心里烦。

    小姑娘听着我们的对话,眼神里已经有不忍之色了。也难怪,她才十九岁,她经历了多少呢,她一直生活在父母的荫庇下,就象各级干部生活在党的怀抱里一样。

    小姑娘催着我们前行。

    我们向前走,没有人再吭声。

    我说我想起了雪莱的一句诗:在巴比伦河边,我们坐下来哭泣。

    小姑娘意外的没有问我这句诗的出处。她一直在埋着头,她在沉思。

    转了一个小弯,入眼就是一片巨大的废墟,平的,看不到直立的东西,哪怕是半堵墙半截树,在这个废墟上,一切都是歪的斜的或是躺着的。这种状况颇似我们的精神上的家园,除了高高在上的神,所有的人全得匍匐在地,你歪着也好,斜着也好,侧着也好,总之你不能站立起来。我们文化的天空里永远只允许一个人拥有站立的空间。

    我说这片废墟巨大是因为这垅长而宽,从垅沟的里面直到公路旁,不管山窝窝里的房子或是挨近公路旁的房子,只要这房子与垅中间的房子相连,全都因为多米诺骨牌效应,无一幸免。村民说这里有二十多户人家,是一个大窝,当晚只逃出来七八个人。我们走近废墟旁时,刻意抽了抽鼻子,未见有什么异味。我想是因为这里的地势较开阔的原因吧,风带走了这里的异味。

    我说,这场泥石流让我想起了斯大林的革命的洪流,想起了被斯大林的智慧卷入“下水道”的三分之一的苏联人。凡属被卷入这样的洪流中的生命,就没有了生存的机会!

    但是在一个山脊的前面,奇迹般的有一幢新房没有倒坍。新房前面还有两个妇女在水沟里洗着什么东西。

    我们走近她们问她们当晚的一些情形。

    一个黑黑瘦瘦的年约三十来岁的妇女以为我们是上面来调查的人,倒豆子般说了她们的许多困窘,她说每天吃饭不饱,一天三元钱,一个盒饭都要五元钱,虽然现在有了食堂,但是你想想一天三元钱的伙食,煮猪潲啊?一头猪发膘的时候我们一天都要在潲里加两斤米啊,喂猪都不够吃啊……临末了她叹息道:要死的是命定了要死的,就象这新屋里的父子两,老子三十多,儿子十来岁,那天晚上呆在自己家里好好的,偏偏要去侧面垅里的老屋里拿什么东西,走到半路上就都被埋了,至今也找不到尸身。我们啊,还是感谢菩萨啊,我们还活着……

    我说那你自己怎么逃出来的。妇女说我啊,我是被我家狗救了,那天晚上那个狗啊,那个叫法啊,从来没有是这样叫过啊,那天晚上就是喊不到啊,硬是把我叫明白了。你们看,这新房旁边的老房就是我的家,坍塌了,全坍塌了,我和狗出来没有一刻,就坍塌了。

    我说你们这里还有全国都有名的英雄啊,不是为了叫醒村民自己被泥石流冲埋了。妇女说是的,也是叫了几户人家的。这时候另外一个年纪略大的胖胖的妇女靠了过来。这妇女穿着一件男人的夹克,厚厚的,八月的火辣辣的太阳在这衣服的前后襟留下了一圈圈泛白的汗渍。衣服已经破损了,破得最厉害的是胁窝旁裂开了一半,黑黑的胁毛毫无顾忌的张扬了出来。胖胖的妇女接过话题说道:那个妇女主任也是叫了几户人家,不过象她一样救人的还有几个,我们村就还有好几个后生救了很多人,但是都没有上电视。

    胖女人的话激起了小姑娘的公德心,在她这样的年纪,公德心与她的青春一样,都显得太旺盛了点儿。她说那为什么不报道那些救人的后生呀?胖女人说,妇女主任是党员,妇女主任的老子是老支书,而那些后生都是平常人,救了就救了,而且被救的往往是些孤儿了,也没有大人来为孩子感谢来表扬。比方就有个养鱼的后生,晚上守在湖里的网箱上守鱼。半夜里听见湖上有人喊救命,他跳进湖里救起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自己村里的,女孩告诉他,村子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自己是被大水冲到湖里来的。这后生安顿好女孩后,立即划船往家里赶,去救他的老婆两个崽,走到村口,就听到泥地里有人喊他的名字,要他救她。这后生不能见死不救啊,虽然自己一家人的安危还不知道。后生就拼着命的在烂泥堆中搬拉抽拉清开杂物,把这妇女的上半生清理了出来。后生自己已经累翻了,动不了,他知道自己再没有力气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就跑到乡政府叫人去了。等他再赶回村子时,他和救援的人就什么也找不到了,但是那个妇女得救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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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妇女还说了几个未被媒体报道的英雄。

    如果是一群英雄又怎么能体现出党的好女儿的高大形象!老友说。

    只有在这些贫穷的地方,还能找到一份真真切切的善良。我说。

    他们以后怎么办啊?小姑娘说。

    那么在这次灾难中到底死了多少人呢?这虽然不是我们这次远征的真正目的,却总还是想弄明白。

    但是我们是弄不明白的了。

    下午我们在兴宁镇吃饭时,小姑娘说她要吃鱼。饭店老板笑道:

    你们是外地的吧。

    老友点了点头。

    老板说:一年之内,没有人敢吃东江湖里的鱼。

    小姑娘说:那为什么呀?

    湖里那么多死人啊!谁还敢吃湖里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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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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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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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 老革命薛蟠

访贫问苦好。

小姑娘已做记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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