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快近晚边了,太阳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咸鸭蛋黄。尹老倌催着春伢子回去,口气有些急,“春伢子,你怕丑啵,未必还想在咯里过夜。”春伢子斜眼瞟起说:“我爹要我来的,他会来接我。”尹老倌顿时神色大变。
宣爹赶起来了,见面先置客气话,漉湖好耍啵,呷得好啵、睡得好啵,冷不防春伢子又一句好话冒出来:“好个屁,人脱一层皮、鬼变一个形回来哒。”
宣爹顾不得计较,忙着跳上船去。但见眼睛里绿光一闪,随即就起了高腔:“尹老倌,我早就听讲青年知识搞了一船好芦材,昨晚上又明明白白看见你挑了一担回来,你为何还要捏白扯谎,只讲冇得咯回事。”
尹老倌全身的毛都耸起来了,“宣老倌,你晓得狗被踢一脚后叫么事呗,那是痛得叫哩,我自己打的柴,自己背一点回去犯哪家的法。”
宣爹咆哮,“你的屁不响只是嗤的臭,青年知识前一向烧队上的草,咯一船芦材是还队上的,分得你有么子份。”
尹老倌耷拉下来,“宣爹您老晓得我的屋,墙壁已经稀垮烂了,我只要一两捆回去补墙壁。”
宣爹冷笑,“你是只要一两捆的人?今天要不是我喊春伢子来守哒,咯一船都会被你偷回去哩。”
我细细思忖,心有所悟。妈的,我们被行抢的惦记上了。
我也起了高腔:“谭队长你就把屁放响点,这船芦材到底归哪个,我要是搞不明白,就一把火烧了它。”
宣爹笑脸圆圆像猫崽,“道理讲得清、王八敬得神,咯船芦材还队上一点,折抵你们原来烧的草;队上还要砌牛屋,再用草跟你们斢一点;余下都是你们的。”
庆宝懒管得这些破事,“随你怎么分,反正老子们不得再背纤哒。”
宣爹一副脸笑得稀烂,“要得要得,我派壮劳力来背。”
天亮队上派劳力来了,把船拖回到了队上。船刚到岸,那群壮劳力就不由分说地搞走一些去了。余下的按宣爹的主张去了一半:再余下的想着不能拂逆良心,又让尹老倌背走一半。好,最后剩下一半的一半,就是我们的了。
消息比风快,“青年知识拖一船芦材回来了。”芦材比稻草还金贵,广大贫下中农鼓起的眼睛比牛大,都赶着过来慰问,一拨一拨的。阶级情,海样深,感动中我们望着芦材被背走,一捆一捆的。
妈的,过一把瘾再说。我们架起芦材烧“蓬蓬火”,火焰蹿起几尺高,将身贴近,撩起前襟熨烫肚皮胸皮,掀起后襟烙烤屁股脊背。火燎火躁惹出李逵性情,索性脱光光赤条条作烧烤。
这时候,细看哥几个的浑身上下,哪里还寻得到一块好肉。就像是鲫鱼剥了鳞后放在砧板上,被砍刀背上下来去地敲打了一遍。红的紫的肿块是冻疮,伤口结了痂的肿胀开裂,未结痂的流水流血。浑身的骨架经络无处不痛。
这般情境好像过电影。我坚贞不屈念念有词:“严刑拷打算不了什么,共产党人的意志如钢铁。”健生大义凛然言辞凿凿:“我愿地下喷出烈火,将我连同这活棺材一起烧掉;我,要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七
我们用芦材烧饭,芦材火势猛烈,烧得灶膛起炸,飙出火星冲眼睛,腾起火焰燎眉毛,泥巴灶台烧得开坼,所有糊住的缝隙都被火气捅开,一锅饭飞快地烧焦了。
春伢子赶来了,我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望着她把芦材砍成一截截,掺着碎芦苇、稻草做成把子,匀匀净净地往灶眼里送,眨眼间饭香氤氲。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劳动,温馨得让我等犯晕。
宣爹也看我们来了,客气过后留下一句话,要我晚上到他屋里去对米账算工分。春伢子晚边就来催,喊我去吃晚饭。
湖区农民在大堤上建屋,一字长蛇排起,一个生产队有几里路长。等我到了宣爹的屋里时,桌上四个菜碗已经摆起,一碗鱼虾崽糊糊;一碗萝卜叶子菜,一碗辣椒萝卜;还有一个碗,碗底有什么认不准,春伢子讲是煎鸡蛋。
我和宣爹上桌,春伢子站在桌边。我的碗里多是米饭,宣爹碗里多是芋头,春伢子碗里尽是芋头,春伢子娘窝在灶屋里。
我刚端碗,春伢子就喊“呷蛋啰”,赶一筷子过来,一嚼尽是粗盐粒,咸得发苦没得鸡蛋味。
宣爹三扒两嚼鼓眼一吞,碗筷一放嘴巴一抹凳子一挪,喊声“邓伢子,你慢呷”,就表示用餐完毕。
春伢子旁边望着像是催命,我筷子一停她就收碗,灶屋里春伢子娘就着收去的碗,装上一点芋头在呷。
宣爹伸脚泡进提桶里,装上一袋烟,“邓伢子,你脸上横七竖八的血印子是哪个妹子抓的啰。”我的回答没好气,“是漉湖里的血糊鬼抓的。”
春伢子娘闻声出来,提起我的裤管看看,撩开我的衣襟摸摸,嘴里不住的喊作孽,“咯一身都会烂下去的,赶快搞点土方子整治。”
这话好恐怖,我忙问有么子土方子。春伢子娘讲烧一锅热水,熬上酒糟、老姜、艾叶子等,再用鸡毛掸子蘸上擦抹。
宣爹强调:扎鸡毛掸子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刮痂疤挤脓泡水要用白瓷碗碎片,敷抹创口要用焙干的白鸡婆屎。
春伢子端一瓜瓢出来,“我娘已经把酒糟水熬热哒,你试试看。”
瓜瓢尚未近身,一股恶臭便冲将过来,我头发晕人后仰,作呕打挖忙摇手。宣爹说:“邓伢子要听讲,漉湖里的水有毒有血吸虫,不抓紧搞一下就晚了。”
我到了灶屋里,光身子着短裤,春伢子娘细细之烧火,欠欠之舀水,点点之地往我身上淋,感觉立刻麻辣火烧像皮鞭抽,我抖抖索索像筛糠。
春伢子对娘吊起眼,抢身过去动手,猛添草把子烧大火,换过大瓜瓢舀水泼向我,抡起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深情挥洒,鬼画桃符大写意。我杀猪般地扯嚎,三脚猫一样的蹦跳。春伢子笑得前俯后仰。
春伢子娘骂道:“你作死,有好多草把你烧得。”宣爹一声吼道:“你晓得么子,随她烧。”春伢子娘立马噤声。
白瓷碎片和白鸡婆屎的法术死活不得搞。我穿上衣服好舒服,送上一箩筐的感谢后就告辞。宣爹讲:“邓伢子你慢留一步,听我打几句里手讲。”春伢子赶快送上一杯芝麻豆子茶。
“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的灶是我打的,我晓得,泥巴灶烧不得芦材火,会把灶烧垮去。只烧得春伢子做的那种把子。”
“那我作揖就要作到您老的怀里去,横竖求您老想个办法。”
“春伢子帮你做好烧一年的把子,把子里又有芦秆秆又有草,烧起来火势大还匀净,和你们咯号灶配起好有一比——刘海哥配胡大姐,再合适不过哒。”
我过细端详宣爹那张圆圆的脸,揣摩着与雷锋有哪点挂相。又送上一箩筐的感谢。
宣爹讲莫谢莫谢,还有事要打商量,“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的烧柴我都包下了,但也要帮我一个忙。”
我连讲好说好说。宣爹讲,春伢子现在还冇得一间睡房。他准备用芦材间墙隔一间出来。站在身旁的春伢子这时满脸期盼,我马上接话:“您老莫讲哒,看得我起就一句话,那点芦材背起走。”
八
天已断黑,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一路所经过的农家都是黑黢黢的。在农村,夜里点灯费油太奢侈,不如早上床早起床,两种生产力的发展都不耽误。但看前方一处有亮,不用说,那只能是知青屋。
我从屋后绕向屋前,眼睛探入窗内搜索:庆宝、健生两人正在埋头看书。
马灯的光亮涂抹光环,升华蕴意,有道是白天劳动战天斗地,晚上学习斗私批修。我一声叹息激活千年呼唤:揠苗之贵人而今安在乎?
但是,却待擦亮眼睛再一看时,我的感动顷刻间灰飞烟灭。原来那俩小子把“楚辞新注”——好端端的一本书撕成两半,眼下一人捧一摞残书摇头晃脑,悲怀沙、吟离骚、行天问,嗟乎哉路漫漫其修远兮。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后,肚子饿精神更饿。为借一本书走十几路再平常不过了,几个人争抢一本书的事情也经常发生。饿狼抢食,通行的解决方案是把一本书撕开分作几摞,首要满足“先睹为快”,再作商量交换着看。
但这本“楚辞新注”不一般,那是老同学浩然书香门第的传家宝,抄家焚书之劫后遗孤。出借与我时,他的神色悲壮,像是在托付“红灯记”里的密电码,我即向毛主席宣誓——誓死捍卫,全尸奉还。没想到为一顿饭而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让他们钻了空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捶门打户。庆宝溜溜地打开门来,一对面就捂鼻子喊脑壳晕,只问我是不是跘到粪凼里去了,一身喷臭的。
我的脾气顿时化成心虚,只好从实招来。庆宝健生马上不依不饶,吵得我转身又往宣爹屋里跑,撕书一案只好作罢。
春伢子跑过来烧水熬酒糟。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着那俩坏种下狠手,滚烫的酒糟水猛地泼去,抄起鸡毛掸子在他们身上纵横犁耙。顿时一阵鬼哭狼嚎,但看电影里的革命志士遭严刑拷打时,有几个鬼喊鬼叫的。
我说你们是真正的命好,红旗飘飘下的转世灵童,若性急点是民国年间下的蛋,保不准就会有叛徒内奸等历史问题。
庆宝找茬发难:“说是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你手拿的掸子为何是杂毛的?”
我把那个杂色的鸡毛掸子高高举起,满怀深情地仰望着,“庆宝你须看仔细了,这是出自一对年轻的原配新婚的鸡公鸡婆身上最美丽的羽毛,生命属于鸡们也只有一次,它们在临死的时候坦言一生无悔,因为是把最宝贵的性命和爱情,都献给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庆宝背诵毛主席语录:“他们经不起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在糖弹面前是要打败仗的。”
健生朗读列宁同志说过的话:“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我再无言,此时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满门心思求证一个宏大的命题——贫困的哲学和哲学的贫困。
200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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