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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视角] 林昭,我们如何爱你

 

林昭,我们如何爱你

 

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总觉得有许多话可说。

动起笔来,才知道我能使用的词语是如此拮据。

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每一个男人,都已经无力对你说什么了。

 

曾经四处找寻你的照片,特别想看一看,一个杨柳依依的江南女子受难后的眼神,孤寂中的苍凉,抑或在地狱中,圣徒一般绝然的剪影,甚至枪响之前对这个不可理喻的疯狂世界最后的一瞥——从前,许多人犯在被执刑之前都要留下一张照片的,刺客,强盗,战犯,义和拳抑或是方志敏,李大钊……但是,没有,都没有。他们把你销毁得如此绝净,甚至尸骨无存。我想他们不是因为恐惧,他们当时已经是如此的自信——一次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即将在他们手中实现了。他们只是一种仇恨,轻蔑与忽略。像猫将老鼠玩耍够了然后连皮毛一起吃掉。连对国家主席他们都是这样的。

 

你的模样,在1957那个邪恶的暗夜里就被吞噬了。从此只留下你青春的脸。你天真的,探询的,或烂漫的,热情的眼睛,不意间,它成为了人世间最凌厉的镜子。

 

其实,在那个暗夜之前,你什么也没有做过。你对那个年轻的“共和国”只有炽热的单恋。你16岁就加入了共产党,上了城防司令部的黑名单,因为没有和其他同志一起撤离,你和党组织断了关系,这件事成为你深深的悔痛,你决心“一定要争取再次入党。”为了一个让人迷醉的理想,你甚至对妈妈发出了“生不往来,死不吊孝。”的毒誓。你进入共产党办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你参加土改,努力将自己那一颗温情脉脉的心磨砺得像钢铁一样硬,你以江苏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大,你像百灵鸟一样歌唱着领袖歌唱着党。如果没有那个暗夜,没有那一次兀然陷落,你的满腹才情你的热烈与执着,足以让你成为红色中国最炫目的歌者。

 

其实,在那个暗夜之前,你什么也没有做过。几个发出了异声的同学遭到了围攻和羞辱。你完全可以悄然离去,或做一个黑暗中的旁观者、匿名的呼应者,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在做,很长很长的时间——甚至直到今天人们也都是这样在做,是一种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突然间斩断了你与红色乌托邦之间的那根看似牢不可破的链环,让你在众人狂欢之中兀然跳上那张饭桌,一瞬间,你的声音让大海的喧嚣变成静谧:“今天晚上的会是什么会?是演讲会还是斗争会?斗争会是谈不上的,因为今天不需要斗争。我们不是号召党外人提意见吗?人家不提,还要一次一次地动员人家提。人家提了,怎么又勃然大怒了呢?”一个令人恐惧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反问:“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是公检法吗?还是便衣密探?我可以告诉你,没关系。武松杀了人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何况我还没杀人。你记下来,我叫林昭。林,双木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在那个暗夜之前,你并不是他们的目标物,你甚至还不同意某些右派的观点并与之商榷。在这山雨欲来之时,你可以比别人更早地选择安全,你已经得到了不祥的信息。但是,你内心深处那一粒小小的种子,一粒被强大的革命意识形态压到万山之下的种子,在这一刻突然开花——那就是尊严与良知。你甚至不忍看到别人的尊严遭到亵渎,不忍看别人的良知湮灭。

 

一位北大右派陈爱文回忆说:几乎所有的右派都检讨了。我知道的惟一一个不肯检讨的,就是林昭。她不仅不检讨,还在会上公开顶撞。有人对她说:“你是什么观点,讲出来。”她回答说:“我的观点很简单,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蔼,不要这样咬人!”

 

就这样,一个如此朴素的、近乎于妇人之见的常识,轰毁了无数宏大话语构建起来的红色乌托邦的万丈岩壁。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此刻起,你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许许多多的人都检讨了,认罪了,你的尊严拒绝了这样一种唾面自干的酷刑。许许多多的人终于活下来了,你的高贵选择了宁为玉碎的死亡。几乎全部的人都禁声或自宫了,你一直歌唱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于是,我们世世代代不得不重复黑暗,蒙昧,屈辱和恶。

 

在比监狱更加严密的铁壁重围之中,一个注定要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圣女之死,没有一丝丝消息传出来,哪怕如晨星夜露如蛛丝马迹。

 

1968年4月29日那一声枪响,除了刽子手,谁都没有听见。那一天我刚过19岁生日不久,正和一支中学生的文艺宣传队在荆楚大地上巡回演出,名曰抓革命,促生产,支援春耕打胜仗。

 

我们唱伟大领袖的诗词“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不知道你有一首应和的诗“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我们跳《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不知道你正在用生命舞蹈:“起来啊!抛弃那些圣书神语,砸烂所有的偶像和香灯,把它们踩在脚下,向奥林比斯,索还作一个自由人的命运!”我们演奏《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不知道,在一间中世纪般的黑屋里,一滴滴血从你脉管中涌出,然后被你用手指,发卡和牙刷柄绘成黎明前的晨曦。

 

尽管我们也有疑惑,也有动摇,也有青春的迷惘与梦想,但是那个巨大的、也曾经使你激动得颤栗的乌托邦理想,依然是我们心中的阳光。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发生了一件中国历史上最令人伤痛的黑暗事件,而那真正的一缕曙色却在你心里,它随你而去了。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就像今天,那些十九岁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出生的时候,天安门广场上也有那样的枪响一样。

 

翻开当年的日记,1968年4月29日,我正在以三袁名世的公安县演出。在那些个四处奔波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写下这样一些字来:“早晨排练,晚上步行七八里路为贫下中农演出。后又冒雨步行回家。雨密,路滑,天黑……大家争抬着乐器道具,像红军长征一样——一次好的锻炼。”“这些天来,我记住了你们。台下,那些淳厚,诚挚,渴望的眼睛,一些经常看到的熟悉的面孔,那一阵阵真诚的笑声,我记住了你们。你们把茶水送到我们手里,把饭菜送上舞台。一些普通的、但是丰富的家常便饭,是你们的一片赤心。风里,雨里,我们坚持演出。云天是幕,稻场作台,就这样,我们一次又一次战斗着,唱啊,跳啊,胜过了城里的舞台。”“晚上在沙市人民剧院演出。起风了,沙市一片风涛。夜色里,顶着风沙返营,像远征队风尘仆仆地凯旋归来。这种战斗生活大家是比较喜欢的,比风平浪静好。夜深了,窗外依旧一片树涛……”“清晨6时到了洪湖。晚上大家讨论,是继续下去,还是返汉的问题。争论激烈。看来大家思想比较混乱,有些情绪。我坚持演下去。人民需要我们。”“连日阴雨,哪儿也不能去。田野是一片翠绿的世界,我们就像困在一座碧湖中的孤岛上了。今天算是休息了一天,不能再休息了。下一步可能是荆州,生活不紧张啊,努力学习!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窗外,风声,雨声。屋里,人声,书声。”……

 

读着这些整整四十年前的日记,我想起了你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时,到农村参加土改,也写下过这样的文字,它们竟是那样的相似。你那时刚好也是19岁。19岁的花样年华,美丽,单纯,热情洋溢,又是多么容易冲动容易受骗。

 

你在写给好友倪竟雄的信中说道“土改,谁都知道,是巩固祖国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的岗位是战斗岗位,这样一想,工作不努力,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现在我真是一无所求,就是对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颗红星,我知道我在这里,他(毛泽东)却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到激动。”

 

工作队将地主放在冬天的水缸里,冻得彻夜嚎叫。你把这称为“冷酷的痛快”,你说“对地主的仇恨是这样,对爱国主义也一样。这种爱与恨,也同样是我前进的力量。当我看到了志愿军的英勇战斗的故事,从纸上的战云中探出头来,望一望窗外的恬静美丽的春天的田野,我就更加重一些对工作的责任心。这样的祖国,决不能让它受难。”……

 

这样一段五彩缤纷的革命童话,是如何在不意间与人性,尊严,自由,道义,真诚与爱——与这些最简单最朴素的原则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一瞬间,让一切都崩塌了?从土改到反右,短短的数年之后,那炫目的童话变成黑色的梦魇?它死死地缠住你,压住你,嗜咬你,从此开始了焚心煮骨的11年炼狱之难并最终使你涅槃,羽化为一只浴火的凤凰。

 

一场漫长又深重的灵与肉的酷刑,是怎样落在了一个柔弱秀丽的女子身上呢?最后,以那样撼人心魄的姿态,倒在了二十世纪那一次最无耻最残暴的密杀中。

 

我知道天底下古今中外的许多女杰,是在天下人敬仰的目光中踏上不归路的。便是常常拿来与你相比的秋瑾,她也深知“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她也能看见自己倒下的第二天,全国的报纸便会让她重新复活并永远存在下去。而你,死去四十年后,林昭这两个字依然如瘟疫一样被躲避着。

 

秋瑾在绝命诗中说道:“痛同胞之醉梦犹昏”,对于六十年之后的林昭,已该是“痛同胞之醉梦犹疯”了。

 

还有那位我们曾经熟悉得像自家亲人一样的红色经典人物江姐——江竹筠。在那个“最恐怖的魔窟”渣滓洞集中营里,她还能和战友们一起学习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一起联欢,一起追悼死去的难友,还能为自己为之献身的共和国绣一面五星红旗,在最后的时刻,她还能从容地穿上她那身美丽的蓝旗袍套上那件鲜红的毛衣并将自己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然后在众人如海深情中唱一首《不要用眼泪告别》……

 

你是从打着点滴的病床上被带去刑场的,一伙带枪的男人冲进来,大义凛然地对你说,:你的末日到了!你要求换一件衣服,被拒绝,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被抓走。没有送行人,没有歌声,更没有眼泪。这是千百年来,这个男人的世界对一个女人——一个从未使用过暴力的知识女性犯下的最下流的暴行。在此之前,他们还曾唆使女犯人剥光你的衣物,供他们围观取乐。

 

于是你承担了双重的黑暗与悲苦。暴政的黑暗与人心的黑暗,被魔鬼戕害的悲苦与被大众抛弃的悲苦。我想,哪怕让你带镣长街行,慷慨唱悲歌,那些路人与观者,只会给你唾沫和辱骂。郊外的一次秘密处决,实在是对你最后的一次恩惠。

在荆楚乡下,写下了那些让人怜爱的青春文字十年之后,也就是在你蒙难十年之后,我也成为一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这种亚瑟式的痛苦,让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男女受尽折磨。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每一代都如此孤独。没有人,也没有可能,将前人血的思考血的教训传递下来,没有谁像捷克作家伏契克那样在走向绞刑架的时刻含着温暖的泪喊一声:“善良的人们啊,我爱你们。可是你们要警惕!”

 

当我读到你在受难中给恋人写下的那首歌时,我都觉得那是你写给我的,或是我写给你的:“在暴风雨的夜里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风,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那,飞出去寻找你……”

 

就在你遇难十周年的时刻,我也在囚禁中写下了一首给恋人的歌,当年那张歌谱还在,已经泛黄,变脆,被我贴在一张硬纸上,歌名是《鸽子,你在哪里?》:“鸽子,我的鸽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穿过茫茫的云雨,我追寻你的踪迹。晨雾消散了你在哪里游弋?暴雨袭来了你在哪里躲避?晚霞烧红了你在哪里歌唱?月亮升起了你在哪里栖息?啊,我的鸽子,我的鸽子,愿你的心灵更加美丽,愿你的翅膀更加有力,在这辽阔的世界上,你永远永远飞翔在我的心里。”落款是1978年4月。

 

我比你幸运,如果说你刚好活在一段最黑暗的岁月,十年后已是他们的强弩之末了。更重要的是,当我走出大墙,我的鸽子已飞停在我的肩头,磨难让我收获了人世间最珍贵的爱情,直至永远。我曾想过,哪怕在那一刻我倒下了,我也会微笑而去。在我走出大墙之前,我偷跑出来为我们自己举行了一场秘密的婚礼,我们在那天拍下的婚照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墙后面的微笑”,我们发自内心地微笑,骄傲地微笑。有了这样的微笑,此生足矣。

 

 

 

          历数英豪多女性,

          愧煞吾等男儿身!

让思想自由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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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林昭1968年4月29日在上海被杀害 ,年仅35".

" 林昭在一次绝食苏醒后,咬破手指在监狱的墙壁,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自由颂:   

生命似嘉树,爱情若丽花;   

自由昭临处,欣欣迎日华。   

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   

愿殉自由死,终不甘为囚。"

林昭的人格让人景仰,她的灵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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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中国人,为了象人一样的活着,都读读这些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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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说:我在采访中见到了一封林昭在狱中写给她妈妈信的残片,写作的时间不详,信中写到:“你弄些东西斋斋我,我要吃呀,妈妈!给我炖一锅牛肉,煨一锅羊肉,煮一只卤猪头,再熬一二瓶猪油,烧一副蹄子,炸一只鸡或鸭子,没钱你借债去。......月饼、年糕、馄饨、水饺、春卷、锅贴......“  

 林昭一口气写下了五十六种要吃得食物,在信的结尾她写到:“写完了,自己看看一笑!”她随即题诗一首:“尘世几逢开口笑,山花须插满头归。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致以女儿的爱恋,我的妈妈。   

 1964年4月12日 

 林昭在狱中 写了一首悼念舅舅许金元的诗“家祭”:  

  四月十二日——沉埋在灰尘中的日期 / 三十七年前的血谁复记忆 / 死者已矣 / 后人作家祭 / 但此一腔血泪 / 舅舅啊 / 甥女在红色的牢狱中哭您 / 我知道你 / 在国际歌的旋律里 /  教我的是妈 / 而教妈的是您 / 假如您知道 / 您为之牺牲的亿万同胞 / 而今却只是不自由的罪人和饥饿的奴隶!   

 许金元 林昭的舅舅 中共一九二七年江苏省青年部长,“被蒋介石杀害于南京”    

 解说:1964 年12月在狱中关押了近四年的林昭接到了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按林昭的原话说:“夫自有政治起诉以来,未有如此之妙文也,“林昭接过起诉书对 它进行了3739字的评注与批判。起诉书写到:林昭确定了实行私人设厂的经济路线,妄图搜罗各地右派份子,在我国实施资本主义复活。(林昭注曰:)正确地 说是:计划集合昔年中国大陆民主抗暴运动的积极份子,在这古老而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上掀起强有力的,划时代的文艺复兴--人性解放运动!   

 林昭狱中血书 ——血衣题跋 

 解说:1965 年5月31日上海市静安区法院判处林昭徒刑20年,林昭接到判决书后刺破手指,在判决书的背面写下了判决后的声明:昨天,你们,那所谓的伪法院,假借和盗 用法律的名义非法判处我徒刑20年,这是一个极其肮脏极其可耻的判决。但它确实也够使我引为判逆者无尚光荣的,它证明著作为一名自由战士的林昭,吾至清操 大节正气。  

 浙江 湖州  (朱郭 林昭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的同学) 

 朱郭:在沉寂的时候,你喊叫; 

 在疯狂的日子里,你清醒; 

 你流尽最后一滴血为着亲爱的祖国; 

 你在阴霾中死去,必定在晴空下复活   

 林昭(1950年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   

 解说:这是50年代林昭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时期的同学朱郭先生,今天他带着妻子临终时的遗言,来到千里之外看望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   

 山东曲阜师范大学 

 朱郭:(她病重)她让我一个人来看看你,结果呢,她三月二号去逝了(1999年3月日)所以,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来看你,我现在是代表两个人来看你,我也了结了一个心愿,我是代表两个人向你问好啦,希望你继续讲下去。请你保重。    (张元勋 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北大《广场》编辑部主编) 

 张元勋:我这个人不大淌眼泪,因为什么呢?过去那生活使得我们非常的硬。 

 朱郭:对对,我也不淌 。 

 (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通知:案犯张元勋因反革命一案,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解说:张元勋是接受我们采访并同意我们拍摄的唯一一个在监狱见到林昭的人,这个1957年在北大5?19运动的点火者,因组织刊物《广场 》而被判除徒刑七年,1966年5月刑满释放的张元勋凛然忘死去上海提蓝桥监狱,以未婚夫的名义看望了林昭。   

 上海提蓝桥监狱   

 张元勋:进了个院子,就有人在等我们,这个人后来我知道是副监狱长姓段。他直接冲我说:张元勋你来了,经过研究了欢迎,希望通过你和林昭的关系,能够感化 她使她幡然悔悟,好好改造。其实他说的话也是我想的。我也希望林昭能够策略一些,甚至世故一些能够保存自己,不需要付出后来那么大代价牺牲自己。他说:当 然了张元勋你知道我们在监狱呆这么多年。(段说:)你知道接见是对你们的照顾,如果你敢于在接见中有任何行为,后果很严重。那好吧,你现在跟我去。段监狱 长领着我们继续往院子里走,一直走到不能再往里进了,抬头一看一个铁门。里面就是监狱了。步声很乱我以为是林昭来了,不是,进来是武警,十几个人,都带着 枪,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接见局面。(武警)在前面的椅子坐好,然后又听见脚步响,林昭来了,终于进来了。后面两个武警带枪跟着。多严重,对她是看押的,可 以说这是一级看押。(她)上面穿一件白色衬衣,(五月份)很脏,外面披着夹的外套,也都很破旧,头发很长。白头发,最明显的是三分之一的白头发。头上顶了 一块手帕,手帕上有一个血写的字“冤”。另外她手上抱了个旧布包。她一进门,站住了,她看见我,我也看见她了,她嫣然一笑,整个屋子都楞住后来他那个队长 说: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笑过。 

 解说:林昭在一次绝食苏醒后,咬破手指在监狱的墙壁,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自由颂: 

 生命似嘉树,爱情若丽花; 

 自由昭临处,欣欣迎日华。 

 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 

 愿殉自由死,终不甘为囚。    

  张:我买了各种各样的蛋糕,她很高兴。按常规我把提包拿出来了,我对干部说:你们检查。毫无疑问都检查。奶粉使钳子把盖,那是原装的盖撬开。用铁签子都插。蛋糕, 每个蛋糕都使铁签子......。东西检查完了,干部说行了,就一下推给林昭。林昭拿了一块蛋糕说:你吃一块吧我请你。我想我吃干嘛?送来太难了,我不吃。我说你 太难吃到了,你吃吧你就等于请我了。她说你送我就是我的了,我请你。后来她拿起蛋糕吃了,咬一口,干。接着她就朝后面的挎枪的说:给我倒杯水!就那么不客 气。那人手朝门外一招,外面马上就有一个人拿暖瓶进来,也穿警服,拿一个杯子搁到桌上。那女医生给她倒水,她一面喝水一面吃。就那么从容。屋里非常安静。 

 张:她说送给你一个礼物。 

 张:当时我就很难想象她能送给我什么?她有什么可送给我的,当时她进屋时带了一个破布包。她在布包里翻,翻出一个纸包的东西。我觉得非常好奇,这是什么东 西呢?一直到这东西拿出来,我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到跟前了,我才知道是一个帆船。意思是:“长风破浪会有时,且挂云帆济沧海”这是李白的诗。 

 张:我现在趁此机会给你讲:我万一死了,被他们杀了,母亲、妹妹、弟弟都是弱者,你多多地关照他们,他们太可怜了。千万千万。说完以后哭了。   

 (血衣题跋) 

 解说:由于林昭在监狱坚决地抗争,也使她遭受到了惨毒的折磨,有一次,林昭被一个女狱警殴打后。林昭写到:我默默地抠着墙上的血点,只有想到那么遥远而又那么切近的慈悲公义的上帝时,我才找到了要说的话。这个满腹委屈的孤愤的孩子无声地祷告过:天父啊!我不管了,邪心不死的恶鬼这么欺负人!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他们了。 

 (摩罗 民间思想家) 

 摩罗:当时上海枪毙的王申酉,就是比较典型的一个人,他的马克思理论水平非常高,他能够用马克思主义来批评当时的一些现实情况,来批评毛泽东时代的一些做 法。那个人已经很不错了,但林昭不局限于马克思主义的资源,而是找到了西方传统更加深远的资源,找到了基督教资源。这个还不是从文化方面谈资源的问题,林 昭一旦有了这样的资源后,我觉得,她心中就跟上帝之爱就连接起来了。  

  林昭诗集——自由之羽   

 摩罗:林昭呢,我们从能读到的很少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她在平时的表述和诗歌中喜欢用苦难这个词,她用上帝的圣爱来看我们的芸芸众生感到我们大地上的苦难很多。所以她就有一种非常深厚和宽广的爱心,甚至是对她批判反抗的物件,也是带着那种爱心,带着那种悲悯。  

  解说:我开始以自己的鲜血写《告人类》书,它那短短的序言性的第一节,在半天之中一气呵成。相信,凡读着它的人们,都不能不感觉到其中深沉而炽烈的悲痛激情。   

 (钱理群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钱理群:林昭她自称为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志士,这一点可能意义更重大,就是她对自由有一个解释,她说:自由是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还有人被 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实而完满的自由。这是在中国近50年的历史上这样明确地对自由的一个建树:她说: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即使奴役他人者也同样不 得自由。她提出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  她 一再反省自己是坚定而幼稚的,她反省自己 幼稚的时候,开始意识到这青春激情被利用的可能,所以她由此提出一个命题,她说:当我们深受暴政的奴役,我们不愿作奴隶的同时,但我们自身作为反抗者不能 建立新的形式的奴隶制度。我们反抗奴役,但我们自身不能建立新的奴隶制度。这一点是非常重大的。因为我们的历史教训正好出在这里。    (文革场面: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解说:在林昭写下这些思想的两年之后,毛泽东在中国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文革场面:革命无罪!毛主席万岁!造反有理!)   

 (三反分子:彭德怀,张闻天)    

 解说:1965年由上海提篮桥监狱所写的:林昭在服刑改造期间重新犯罪的主要罪行中这样记载到:林犯关押几年来,一贯拒不接受教育,书写了大量的反动血书,如《灵耦絮语》(约十八万字)《基督还在世上》《不是练习——也是练习》《练习二》《练习三》《鲜花开放在悲壮的五月》《囚室哀志》《秋声辞》《自谏》《血诗题衣》《血衣题跋》等数十万字。虽经工作人员多方教育,并采取了单独关押,专人负责管教,家属规劝等一系列管教措施,但林犯死不悔改,公开扬言:永远不放弃宗旨而改变立场。   

 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  这是林昭在上海和母亲、妹妹、弟弟所住的房子。    

 问:哪一间房子 

 倪竟雄:是这一间房子。 请你开一开门,我说明一下。

 问:这是原来许宪民住的家,我们来纪念她、出本书,拍一下她的故居。 

 现住户:许宪民是谁啊?我不知道。 

 倪:是这的住户,原来的住户   

(倪竞雄 原上海沪剧团编剧、林昭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的同学) 

 问:倪老师,你以前就是到这里来的吗? 

 答:一直到这来,经常来。 

 问:到林昭这来、到她妈妈这都是这里吗? 

 答:还有很多人到过这里,张春元他们都是到过这里。你来看,这窗框是当时的,这的距离好象还要拉开些,就是这地方,窗框还是那个窗框。   

 许宪民:一九三六年第三战区上海淞沪三区专员 “国大”代表 《大华报》总经理 苏福长途汽车公司董事长   

 解说;就是在这间房间里,林昭的妈妈听到楼梯下传来索要5分钱子弹费的声音。当时林昭的妹妹彭令范在场,这是她的一段录音。 

 彭令范:就在1968 年的五月一号下午,(员警)进来以后,他就问:你是林昭家属吗?他说:你女儿被枪毙了,付五分子弹费。当时我母亲听不懂他的话,我在旁边听懂了,我的母亲 听不懂,后来他就说:怎么啦,拿五分子弹费!我就从抽屉里给他了五分,他后来还叫我母亲签字,后来他就走了。我母亲那个时候就晕过去了,我们后来知道她是 四月二十九号被秘密处决的。 

 (彭令范——林昭的妹妹) 

 解说;林昭的妈妈,这个抗日战争中的巾帼英雄,热情帮助共产党革命的民主人士,7年之后也死在上海的外滩街头。有人说是被人打死的,也有人说是暴病而死。 

 沈泽宜: 

 不知道为什么 / 我总会想起 / 山那边的一盏灯       

 在冷雾凄迷的夜晚 / 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 / 孤独地、美丽的   

 凛然不可侵犯地亮着 / 在她光芒所及地方 / 尽可能远地摒弃着黑暗。   

 许觉民:她把生命交付给这个民主斗争的事业了。她要把她的生、死来告诉世界上所有的人。中国人。她是为什么而死的。我觉得林昭她所走的路子就告诉了:中国不走民主这条道路,就不会得到人民的真正幸福。   

 画外音:林昭在狱中曾用血书这样写到: 

 作为人,我为自己的完整、正直而干净的生存权利而斗争那是永远无可非议的。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为着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 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的路线!这个年轻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为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 心吶! 

 为什么我要怀抱着,以至对你们怀抱着人性呢?这么一份人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本着天父所赋予的恻隐、悲悯与良知。在接触你们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 血腥的权利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中,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 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林昭1968年4月29日在上海被杀害 ,年仅35岁  

    字幕:林昭说自己这样作是为了自己迷途重归的基督徒的良心 

 解说:通过几年的采访,我终于得到了林昭骨灰的下落,我前往上海。在一所巨大的,安放着数千骨灰盒的房间里,我终于见到了林昭的骨灰盒,小木盒上写着:林昭生于1935年殁于1968年 。 

 (上海 安息之园) 

 (骨灰盒)   

(解放日报)  

 (上海的街头)   

 谨以此片献给林昭的英灵 

 感谢所有默默为本片提供帮助和支持的人  

 拍摄者没有采访到任何监狱的工作人员 

 林昭被枪决是谁批准的,没有记录

比健康更重要的是人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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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和甘粹的合影照片) 

 解说:在这里林昭完成了海鸥之歌和普罗米修士受难日两首长诗的创作,并且每个星期天都带甘粹去王府井教堂作礼拜,给没有一点基督教知识的甘粹讲圣经的故事。原新闻片资料:  

1958年  

1 大跃进   

2 大炼钢铁  

3 大锅饭  

4 人民日报

      (1)促进生产发展和集体主义思想成长——农业社办食堂一箭双雕

      (2)新疆小麦空前大丰收、宁夏地区估计可比去年增产八成  

5 人民公社万岁    

    甘粹:那时候结婚要通过组织批准,批准了你,你拿着介绍信才能去婚姻登记。结果我去办的时候,得到一句什么话呢?党总支书记说:你们两个右派还结什么婚啊! 因为我们谈恋爱他管了,我们没理他,反对的更强烈,所以这样肯定咱们不可能结婚,没办法他不批嘛。 

 解说:结婚被校方拒绝后不久,甘粹被发配到了新疆农二师劳改营,在那里他度过了地狱般的22年。   

   上海  

   解说:林昭离开北京回到上海母亲身边医病,在这一期间她结识了因读了“海鸥之歌”而从天水农村慕名而来的兰州大学历史系右派学生张春元和物理系研究生顾 雁。在这份林昭罪行材料上说:“张回兰州前,林赠予一本现代修正主义纲领草案及自己写的反动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日。’后张、顾参考此书公然提出‘要在中 国实现一个和平、民主、自由的社会主义社会,’并将林的反动长诗编印在反动的《星火》刊物上 。“ 

(顾雁 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教授1957年毕业于北大物理系 《星火》刊物主要负责人)  

  问:当时你们刻那些小册子的时候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的?  

顾雁:那当然,这是一清二楚的事情。我不是给你讲了吗,他(某教师)是正规的投稿到《红旗》杂志社,这是完全合法的事情,尚且要判你十年徒刑,我们这个当然...   

   原新闻片资料与解说词:(1959年)10月1日是新中国十周年生日,首都天安门广场举行阅兵式和七十万人的游行大会,庆祝国庆十周年。1960年6 月1日至11日又召开了全国教育和文化、卫生、体育、新闻方面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和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一大批事迹突出影响较大的先进单位和个人受到表彰。  

人民日报: 

    1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2 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

  3 花生亩产一万零五百多斤    

(刘发清 原北京大学中文系右派 广州青年干部学院教授)  

   刘发清:60年春天,我们那里的农村到处都传来死人的消息,我当时所谓在一中劳动也是所谓干部,开始一个人二十六斤指标,后来减成二十四斤,后来二十二斤,再后来减到二十斤,一个月二十斤粮食的指标,当时确实是没有菜,没有任何副食,如果有点有的话就有点盐巴。什么都没有。    

    刘发清:一天吃两顿,一顿就是半个手掌大的玉米面馒头,唉呀,饿的我肚子实在是不行了,后来唉,腿怎么肿起来了,我知道这也是饥饿性的浮肿,无药可医。    

    刘发清1956年在北大(照片) 

  刘发清1960年在甘肃礼县(照片)    

   刘发清:我所在的中学是在一个很小的县,一个县才四千人,附近就是农村所包围,晚上可以听见遍地的哭声。    

   刘发清:死了就可怜啦,我们家是农民啊,我八岁就死了我的父亲,我一个寡母就剩我一个独子。我死了我的老母亲怎么办啊。我真的是,别的都没有什么,最怀念是我的老母亲。    

   刘发清:正在我的日子难过的时候,林昭从上海给我寄一封信来,那是60 年的春天,寄了封信来我拆开,写了两张纸,后面有一个小包,另外有个小纸包包掉到地下,唉,我看见这个纸包包拣起来一看,一拆开--一张粮票,二张粮票, 三张粮票,四张粮票七张粮票,每张都是五斤五斤的全国通用粮票。啊!我见到粮票,当时我眼泪就流下来了,太感动我了。后来我才看信,信说,大意是这样:我 知道你很困难,我也很困难,但是我很瘦,而且吃的很少,因此把过去节约下来的这一点粮票寄给你。所以当时我接到林昭(信)我确实哭了。后来我给她回信了, 当然很感谢她。信后也每次都写上希望你好好改造,早日摘掉帽子,回到人民的怀抱。后来她又给我回信了,大意是这样,她用文言文写的:我于足下同舟人也,舟 要靠岸吾亦可登。这个两句我记得特别清。   

 解说;在这本《中国左祸》的书中记载到:1959年到1961年非正常死亡和减少出生的人数达4000万人左右。  

刘发清:好,这三十五斤粮票作用可大了,每天就加半斤,多一两都不能加,每天拿半斤粮就在学校买半斤做好的玉米面馒头。三十五斤加过去,已经加了七十天, 那时候差不多已经夏天,多少有点菜了,有点罗卜,有点什么东西了,我们生活可以说有一点点改善。我的灾难就渡过去了。    

  刘发清:再通一两封信以后,我再寄,她再也没有回信,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也不断给她写信,她也再也没有回信,当然我心里也知道,可能她出事了,但出什么事我没有把握。    

  解说:1960年10月,天水参与《星火》地下刊物的右派与当地群众30多人遭到捕杀。同时顾雁在上海被捕,判刑17年,关押20年。林昭在苏州被捕。林昭的父亲知道女儿被捕后自杀,张春元逃脱,几年后被捕,并枪决。至今我们没有找到张春元一张照片。  

   胡:你能不能描述一下张春元是什么样子?    

(谭蝉雪 敦煌研究院研究员,张春元的未婚妻,因参与《星火》判刑十四年)  

谭:他很敏锐看一些问题。看问题很有些独到的见解。他的个子个子稍微比我高一点点,个子不高。人吗,他的特点眼睛特别炯炯有神,好象是眉心当中有一颗痣。  

(60年代天水地区典型的会场主席台)   

   问:在审判会上,张春元当时有没有喊口号? 

 目击者王女士:没有,绝对没有,绑的是一个佝偻象,根本没劲,也没精力挣扎,他就是那样,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站不起来嘛,老师说那个女的还能站,那个女的还能站直,那个男了被弄的还不如一个牲口,叫人弄的。  

(白振杰 原天水看守所所长)  

   白振杰:他串连的犯人准备逃跑,以逃跑犯的罪名把他枪毙了。 

 问:是在(天水)三监狱的时候吗?  

   白振杰:是三监狱。 

 解说:籍河是贯穿古城天水市的一条河流,它的下游便是渭河,1964年春张春元就是在这里被枪决。  

   王女士:带上河堤走了有五十米左右就处决了。就滚下河堤的河滩上头。是这样子的。再就没人管。 

 解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给我们提供了招致这些人被捕、被监禁、被枪决的那份《星火》刊物的目录。    

谭蝉雪:现实教育了我们,也现实把我们推到了这一步,我觉得是就这么个情况。这个东西也不是凭空我们自己产生出来的,对吧。如果说开始反右是很简单的,老 百姓有这么一个反映,大家聊一聊,结果一下我们就成了右派。成了右派到还问题不大,到了农村以后,我们实际接触、看到了农民的生活,农村的情况,说实在的 我们说现实把我们真正推到了右派。我们觉得我们是真正代表农民的。农村里面干部的那种浮夸,唉!真是!不是有经常参观亩产多少多少,放什么卫星对吧。拍的 照片也是真的很,看起庄稼茂盛的很,我们就看到庄稼怎么来的,连夜把老百姓动员起来,把那些包谷全部移植到一块地里面,啊哟!第二天来到以后真是茂盛的 很,参观完了以后就乌乎哀哉。  

   胡:你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个《星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一个刊物?多厚? 

 谭:就是,就是八开吧。八开这么大。  

   胡:就是这么一张纸?  

   谭:不是一张,就这么大的八开印的,第一页嘛是有个刊头,然后下面呢,都是一张一张的,就象报纸。没有装订。  

   问:当你们都预料到有这样一个结果  

   顾雁:但是觉得不做不行,总要有人出来。如果一个民族到没有一个人出来时。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总有第一个人鲁迅讲总要有第一个人出来喊啊!    

   林昭在狱中写道:每当我沉痛悲愤地想到,那些自称为镇压机关或镇压工具的东西,正在怎样地作恶,而人们特别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中国的青春一代在这条专政的大毒蛇的锁链之下,怎样的受难,想到这荒谬的情况的延续,是如何断送民族的正气和增长着人类的不安,更如何玷污着祖国名字而加剧时代的动荡,这个年青人还能不急躁吗?    

   解说:1962年3月,因林昭在狱中病情严重,林昭的母亲属统战对象,又因为《星火》的主要负责人张春元还没抓到,公安局采取了一种诱捕张春元的手段,同意林昭保外就医。 

 许觉民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林昭的堂舅)  

   许觉民:要她保外就医,她不出来。(她妈妈)拉她出来,她就拉住监狱里面的椅子不肯走。她说:多此一举。她看透了:你以为把我保出来吗?还要把我抓进去 的,何必多此一举。(她不肯走):我要坐穿牢底斗争到底,她不走。就是这样一种血性的勇气。后来,她妈妈许宪民就派了一个力气大的人把她硬抱出来拉回家 的。    

解说:保释出狱的林昭回到了老家苏州,在这里她 结识了刚从劳改农场释放回来的右派黄政。  

  (黄政 原志愿军排长 现退休干部。)  

   黄政:那时我跟林昭讲:苏州是天府之国,鱼米之乡,邻里的老妈妈,老头浮肿啊,吃豆腐渣,酱油汤,这个地方从来是养人的生人的天堂的地方。  

    问:他们都是饿的?  

   黄政:他们都是饿的!没有东西吃啊。1961年冬天,在农场我们每天要起来抬死人,抬出去埋,每天不是一个两个,那些四、五十岁的小学教师,小学校长知识份子是抗不过来的,倒下就倒下了。  

    解说:黄政1950年参加志愿军入朝作战,1955年因家庭成份不好而离开军队,1957年打成右派在江苏滨海农场劳改,1960年在农场专门负责埋葬病、饿而死的劳改人员。  

    黄 政:昨天晚上死的,啊,今天 有五个,五个我们就要去十人,十个右派。把他们自己的被子包一包拿来根草绳两边扎一扎,外边再用麻绳一个套在脖子上,一个套在脚上,两个人拿着一根长毛 竹,这么粗的毛竹,一蹬,一蹬,抬几里路到西支河边,挖了坑,埋掉,叭、叭、叭把他们埋掉。埋掉了有一个土包包。好,你埋掉了,老百姓都有看好了。一个, 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四十个等你走掉以后,他把那些才埋好的人翻出来,翻出来他要什么呢?要衣服,要被子, 苏北的老百姓穷的连被子也没有。那时我们也知道,不是天灾,完全是政策上的失误。    

     原资料片图象与解说:1962 年9月24日至27日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召开,毛泽东在会上讲话,发展了他在1957年反右斗争以后提出的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仍然是我国社会 主要矛盾的观点。进一步断言: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资产阶级都将存在和企图复辟,并成为党内产生修正主义根源。  (会议公报)    

     陈爱文:秋天,林昭来找我,我知道她保外就医。开头我问她:你干嘛去搞这些东西,我知道她搞个地下刊物被抓起来。我责怪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原话我 记得住。她说: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这样生活下去,这种生活必须要改变。我呢说:不对!我那时候很相信毛主席的噢,也相信共产党。我说:共产党肯定要在全世界 胜利。我说的还不是抽象的说共产主义的,就具体的中国共产党、苏联共产党要在全世界胜利的,人类要生活在共产主义这个时代里面的。当然这几年是犯了错误 的,三年。我跟她这样讲。这样讲吗,林昭觉得跟你没啥讲头。跟你没什么话好讲,变成没有共同语言了。  

解说:有一次,她去看望了新闻专科学校时期的班主任胡子衡先生。    

   (胡子衡 原上海解放日报总经理)  

    胡子衡:她指着我的鼻子,意思是说我很听你的话。你教会我很多道理,革命道理。但是你没教我怎么做人,你这点没教我。她那做人是打引号的。就是那些坏东西。  

    胡子衡:但我不和她辩论,我说别这样吵了,她拍桌子打板凳,我怕别人听见,那个时候是个什么时候,我把门关起来,我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外面人还走来走去 呢,我说:外面听见你不要这么吵,吵干什么。你给我讲有什么用啊,她是倾盆大雨连骂带说。其中她讲了一个故事我记不得了,那故事纯粹是讽刺我,就是你们这 些人愚昧无知到现在还不觉醒。  

解说:(林昭手稿)在狱中林昭给人民日报的信中写到,“长期以来,当然是为了更有利于维护你们的极权统治与愚民政策,也是出于严重的封建唯心思想和盲目的 偶像崇拜双重影响下的深刻奴性,你们把毛泽东当作披着洋袍的‘真命天子’竭尽一切努力在党内外将他加以神化,运用了一切美好辞藻的总汇和正确概念的集合, 把他装扮成独一无二的偶像,扶植人们对他的个人迷信。    

   (标语:坦白从宽)  

    胡子衡:她那些话不是一句两句,然后给你扣一个右派帽子,她是有系统、有理论的。这正是我们要改革的,不是今天,不是一下子能够完成的。她讲的那些是没有错的,她看到的问题、当时那些现象,这些现象正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不可能在五十年前,不可能的。  

    胡子衡:但是她那些话在当时都是犯忌的。如果我对她要同情或者一样谈的话,我就会戴反革命帽子。在当时的那政治条件下,她那一句话我要同情或站在一起说话,我就可以评成反革命。  

(上课)1949(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的课堂)  

(林昭1949年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  

(林昭文章1949年《我们相亲相爱就象兄弟姐妹》)  

   解说:林昭在狱中写道: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象这样一种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办法使它在血泊之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不 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较为文明的形式去进行,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解说:林昭和黄政共同起草了一份中国改革方案,提出了八项主张,然而他们的活动早有人监视,林昭再次入狱后,黄政也随后被捕并判刑十五年。  

   解说:在我采访的过程中,陈伟斯先生是唯一看过林昭档案而又接受我们采访的人。1981年他写了《林昭之死》的文章,刊登在《民主与法制》 的杂志上。然而事后不久,林昭的档案资料被全部封存。    (

   陈伟斯 原《民主法制》记者,84岁)  

   问:你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参考了哪些资料写出来的。  

   答:我到静安区公安分局去看了林昭的档案,当时(粉碎四人帮)虽然是民主的开端可以看到了,但是呢还是小心翼翼,有很多重要的材料不敢写上去。  

   问:当时的档案你都看到了吗?  

   答:都看到了。都看到了以后我总感觉这篇文章就象钻空子一样钻出去,钻出去再讲,所以保留了不少东西(没写),到现在非常可惜。    

林昭在狱中写到:光是镣铐一事,人们就不知玩出了多少花样来,一副反铐,两副反铐,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理的是,无论在我绝食中在我胃炎发病疼得死去活来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的情况下——月经期间,不仅从来末为我解除过镣铐,甚至从来没有减轻,比如两副镣铐中暂时除掉一副。   

 问:档案里有血书吗?   

   答:有血书,血写的。  

   问;写在什么上头的?   

   答;写在一张黄的纸上。所以说仔细看起来就不大好看。  

   问:认不出来了?   

   答:认得出来,看还是可看的。经过这么多年,颜色退了一点。  

   问:有没有写在其他地方的,比如说写在布上、衣服上的。 

 答:衣服上的没看到。  

   问:她档案中都有哪些方面的内容? 

 答:审讯的笔录什么都有。  

  问:听说那些笔录,林昭的回答是十分精彩的是吗?  

   答:对!我只看半天,你想不可能很细致地看。最主要的一点是我们:对民主的判断有信心也不放心,也感觉到这是一次很危险的采访。    

    林昭狱中手稿 原件是血书,后经林昭用钢笔誊抄    

    林昭在狱中曾用血书这样写到:这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昂的气质,欲以煽动加以驱使,而 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开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毒无已的迫害、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 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 怎么不是血呢?    

    解说:目前在我们的面前摆放着的是林昭“给人民日报的一封信及其它的文章共十四万字,其中很多部分是经林昭誊抄的血书,这是一位警官冒着生命危险把它拿出来的。至今我们不知到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起诉书”跋语(血书)  

   (自由万岁)  

   解说:就我们目前所知,剥夺了笔和纸的林昭在狱中用自己的鲜血和发夹,书写了20余万字文稿、诗歌的血书,这在人类思想史上,乃至人类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解说:林昭曾在狱中的墙壁上血书写到:“不、不!上帝不会让我疯的,在生一日,她必需保存我的理智,与同保存我的记忆!”但在如此固执而更加阴险的无休止的纠缠与逼迫之下,我似乎真地要疯了!上帝,上帝帮助我吧!我要被逼疯了!可是我不能够疯,也不愿意疯呀!……   

     昭狱中血书(后经林昭再次钢笔抄写)    

    晨练的老太太唱的歌词:那高鼻梁、双眼皮、那不薄不厚的红嘴唇。洗衣机,我要双缸的上下水啊,电冰箱最好是三开门,彩色的电视带摇控。  解说:(林昭在狱中的情况)监狱的工作人员没有人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许觉民:至于害死林昭的这批人现在还在,还盘踞高位,听说还盘踞高位,但是我不知道是谁,我听说上海有还盘踞高位。

比健康更重要的是人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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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Beijing University)    

(张玲 林昭的同学 作家) 

 张玲:她的样子,笑着,这两根小辫子,南方式的小辫子,当时南方人的辫子都是这么挂出来的,到这,当时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然后这里是工裤,我们叫工人裤,这有兜兜的那种,而且裁剪的非常好,那种上海的裁工,那种做工。

  问:张老师当时是你们四个人在这里拍的照片吗 

 张玲:是。 

 林昭和张玲等同学(照片) 

张玲:大家都叫她林姑娘,我觉的她走起路来轻柔的那样,就象形容林黛玉的那几首词: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迎风,泪光点点娇喘嘘嘘。    

北京大学未名湖畔 

(沈泽宜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系教授、诗人,原北大《广场》副主编。) 

 沈泽宜:天上飘着些微风,地下飘着些微雨……啊...... 微风吹拂我的头发啊,叫我如何不想她。 

 解说:这是50年代沈泽宜在未名湖畔追求林昭时唱过的一首歌。  

 解说:1956年国际共产主义大家庭形势骤变,在苏联赫鲁雪夫作了批判史达林的秘密报告,在波兰、匈牙利爆发了知识份子领导的民主运动,而秘密报告也在中国的知识界悄悄流传,这使得毛泽东对知识份子开始警觉。   

 (陈奉效 原北大数学系学生 退休教师,原北大《广场》编辑部负责人) 

 陈奉效:苏共二十大召开以后,就揭露了史达林的残暴,北大当时有外文报纸叫Worker’s Daily 就是英国工人日报,就刊登了赫鲁雪夫的秘密报告的全文,当时我外语不错看了,我和北大数学系的助教任大修,任大修后来死在劳改队了、还要唐茂琪,当时我们三个看了,还翻译了这个报告。 

 解说:针对国际形势的变化,毛泽东在国内设定了引蛇出洞的方案。 

 (原新闻片图象和配音:四月二十七日中共中央发出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广大群众和爱国人士积极回应,向个别党员和干部提出了大量有益的批评和建议……。  

(人民日报——褚安平: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 

 解说:毛泽东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党内指示中说:党报正面文章少登,大字报必须让群众反驳,高等学校组织学生座谈,向党提意见,尽量使右派吐出一些毒素来登 在报上,可以让他们向学生演讲,让学生自由表示态度,最好让反动的教授、讲师、助教以以及学生大吐毒素,畅所欲言。他们是最好的教员。(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第432页)

    李锐:他只对他自己主观与客观负责,他认识的主观他认识的客观,我个人只对这个负责,别的我都不管。毛是这样一个人。   

 解说:有人说这是阴谋,我们说这是阳谋,因为是先告诉了敌人,牛鬼蛇神只有让他们出笼,才好歼灭他们。总之,这是一场大战,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而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险。(毛泽东选集第五卷437页)

  解说:在毛泽东引蛇出洞的阳谋中,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张元勋、沈泽宜在五月十九日贴出了用诗写的《是时候了》大字报,揭开了北大5?19民主运动的序幕。  

  沈泽宜: 

 是时候 了,

年轻人放开嗓子唱   

把我们的痛苦和爱情

一齐写在纸上 

不要背地里不平、背地里愤慨、背地里忧伤。

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来、见见天光。 

 即使批评和指责急雨般地落在头上。 

新生的草木 从不害怕太阳的照耀   

我的诗是一支火炬 烧毁一切 人世的藩篱  

的光芒无法遮拦  因为它的火种来自——“五四”!!!  

(张元勋 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北大《广场》编辑部主编 林昭北京大学的同学)

  张元勋:在当时来讲这是非常惊人的语言,在俺中国没有人说这样的话,都一致共产党好,好好好、是是是,忽然说出这样的声音来了,太引人注意了,于是围着看 大字报的人越来越多。第二天清晨,我们再到这地方看时,在《是时候了》大字报周围贴了许多大字报,我们一看有两类,一类是很好,赞美,真是时候了,一类 是:是什么时候,是你们反革命的时候了吗?于是这两类就开始争论。争论的大潮就展开了。  

王谨希 林昭北大的同班同学)  

王谨希:张元勋、沈泽宜贴出全校的大字报《是时候了》,林昭和他们是一起的。我们当时是没有参加他们,而且从思想上坦白的讲也是不赞成的,对党提意见、整风可以,不要这样情绪化。  张元勋:下午北大校园的大字报一下满了。数不清多少,所有的墙壁全是红纸,这北大的学生真厉害。于是又引发了对中国问题的认识的其他大字报。  

陈奉效:哲学系的龙英华帖了一张大字报《我们的一个大胆的建议》要开辟自由论坛,当时我看了以后,马上我就回到数学系,邀请了张景中、杨路、还有钱汝平我 们四个人就写了一张大字报叫《自由论坛宣言》我们提出了几点主张,取消了党委负责制,要求民主办校,当时的话一下就炸了。    

解说:在这一时期,林昭发表了“组织性与良心”的演讲,并写了诗的大字报进行论战。  

王谨希:所以她(林昭)是一个校里面有了名的人物,我们班还有个王国乡也是这个情况,他是写了一篇《有头脑的人不要这样想》,那是人民日报点了名的,那个同学 很有思想。  

(王国乡 林昭北大的同班同学 经济学家 )   

王国乡:我写了一篇文章《有头脑的人不要这样想》,我认为解放以后主要的问题就在个人崇拜上,由于个人崇拜,言论、思想、都不能有自由。 

 张元勋:象谭天荣写的《第一只毒草》《第二只毒草》《第三只毒草》《第四只毒草》《第五只毒草》《第六只毒草》,其实就是以毒草命名的大字报。    

原新闻片资料与解说词:但也有少数资产阶级右派乘机向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进行进攻,6月 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后一场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在全国范围内展开。    

标语:将反右派斗争进行到底!  

解说:在北大反右的后期,林昭已经知道了反右的内幕,然而在批判张元勋的大会上,她却跳上桌子。   

张元勋 :围着我的都是中文系的党员,轮番讨伐我,声嘶力竭,语无论次。  

陈奉孝:林昭原来和张元勋的关系并不是很密切,虽然是《红楼》的,一开始她还批评过张元勋好象不应该什么,但是到后来在批判右派时候,变成人身攻击......   

张元勋:后来林昭就跳到桌子上讲话了,大家一听是个女孩子,站在桌子上。因为是夜间,在这个夜色朦胧中看不清林昭的脸。声音,林昭讲话的声音非常好听,林 昭讲话是女中音,不是尖锐的,非常好听,再加上苏州话的普通话非常好听,用南方话讲就是很嗲。原来讨伐我的恶浪立即静止了,林昭上去讲话,她说今天晚上开 的是什么会,是演讲会,还是斗争会,斗争会是谈不上的,因为今天是不需要斗争,斗争谁?斗争张元勋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一斗。你们这些先生,刚才发言 的我都认识,都是中文系的党员,触犯他们的喉管子了,你看她胆大包天。  张元勋:她话音还没讲完,后面就有一个外系的学生不知谁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就这种无聊的东西。结果林昭站起来反问:“你是谁?”黑夜里看不 清。“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是公(安)检(察院)法(院)吗?还是便衣密探,我告诉你吧,我可以告诉你没关系,武松杀了人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呢。我林 昭还没杀人,我告诉你,我姓林,双木林,昭,刀在口上之日。”你看看张口就是非常精彩的话,她把她的名字破掉了,刀口上之日。她说:“今天刀在口上也好, 刀在头上也好,不考虑了。既然来了,就不考虑刀在哪里了。”     标语:首都人民读了毛主席的报告,反右派斗争的热情更加高涨     

张玲:我当时只刚20出头,刚过完20岁的生日不久,对我最大的批评就是什么,你一个七八年的共青团员,你为什么七八天之内就倒向右派份子这方面。我当时非常非常惭愧,当时开除我团籍的时候,我没有别的,我只有眼泪,而且我哀求,希望党你们不要拋弃我。    

粉碎“广场”反动小集团  

(反右派斗争是关系国家存亡的斗争)(人民日报)   

沈泽宜:当时我是相当苦闷的,斗争非常激烈。    

人民代表警告右派不要自绝于人民  张玲:在路上不敢打招呼,我跟右派同学要划清界线,我交过林昭的一张字条,就是交给组织上了,为什么呢?  

问:那个字条上写的什么?  

张玲:上头写的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我觉得这个条子本身这种情绪是不好的,而当时我已经把我所有的日记,我从十二岁开始记日记,就是那么一大摞,都交给组织了。    

标语:粉碎广场小集团  

沈泽宜:而党中央毛主席、中央检察组说要反右派了,那么也不必再坚持下去了,革命还有个涨潮落潮呢?不能光只是一个头去撞。  

(《我向人民请罪》 ——沈泽宜)  

王谨希:我们那时也是无能为力对她(林昭),其他的右派都是后来补上去的。对林昭划右派我们现在回想起来,好象班里没有开过她的批斗会似的。她已经就是这个状况了。  

解说:5?19运动之后,仅有八千多人的北大,就有八百多人被打成右派。    (

陈爱文 林昭北大的同班同学 旅居法国 原北大《广场》编委之一)  

陈爱文:在当时所有的右派都检讨了,陈奉孝有没有检讨我不知道,但谭天荣检讨了我知道,所有的右派都检讨了,就是林昭坚决不检讨,还敢在会上顶的就是林昭 一个人。人家说:“你把你的观点讲出来”,林昭说:“我有观点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蔼,不要这样咬人。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干,那你们就干去!象 这样的社会有什么好的,当然不好嘛。”她就是赤裸裸的对当时的政治生活表示反对。那时候我们都不敢,反正只要检讨,只要自己快点过关那么就算了。  

解说:在1957年开展的反右运动中,全国有55万知识份子被打成右派,占全国知识份子的十分之一还多。  

解说:1957年五,六期《红楼》合订本这样写道:从反右斗争开始,编辑部陆续作了组织清理工作,开除了全校著名的极右派份子张元勋,李任,林昭,王金屏。 

 解说:在狱中,林昭在给《人民日报》的公开信中这样写到:青少年时代思想左倾,那毕竟是个认识问题,既然从那臭名远扬的所谓反右运动以来,我已日益地看穿了那伪善画皮底下狰狞的罗剎鬼脸,则我断然不能容许自己堕落为甘为暴政奴才的地步。    

(陆佛为 原中文系党支部书记 林昭新专与北大两界的同学 新华社资深记者)  

陆佛为:林昭的认识能力,她看到的东西,坦率地 说,反右期间,划右派跟我交谈,我都没敢吭声。她给我谈地很多,这话我都没给别人谈过。谈了很多,但凭心而论,并不是她地识别能力特别高,这是常识,实际是常识,因为我们处于历史的低谷,常识就是反革命,实际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  

沈泽宜:整个反右派已经到了尾声,几百个右派已经打出来了,我到南校门外的海淀的小店吃早点,一撩开门帘看过去,林昭在那吃饭,周围都是北大学生,之间没 法说话,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这样漠漠的对视了一下,这就是永别。绝对没想到这是最后此生的诀别。 

 

 问:和以前认识的林昭有什么变化?   

沈泽宜:我觉得比以前的林昭更加圣洁了,更加圣洁,脸色苍白,严肃。一种圣洁的光辉。那是因为经受了这次所谓阳谋,所谓引蛇出洞那内心的创伤。    

(钱理群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钱理群 :她抱着理想来参加这个组织,她为了组织可以牺牲自己。这是她的组织观。但她又有良心,她的良心有的最基本的东西就是反对奴役,她只要看到奴役现象她就要反对,包括对她自己的奴役她也反抗,这就构成了良心和组织性的矛盾。到5? 19后她有个根本的变化,对这个政权的基本立场变了。她以前承认它拥护它,在这个前提下我提出我的批评,后来她发现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个人问题,面对的是整 个制度的问题,那么她思想就有了质的飞跃。她就是反抗极权,这一步她是反右迈出来的关键的一步。那么这一步就不是很多人迈的过来的。所以她后来就不一样 了。    

(林昭狱中手稿—原件是血书后经林昭用钢笔誊抄)  

林昭在狱中曾用血书写到:每当想起那惨烈的1957 年,我就会痛彻心腹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真的,甚至听到、看到、提到那个年份都会,使我条件反射似地感到剧痛。这是一个染满中国知识界和青年群之血泪的惨 淡悲凉的年份。假如说在此之前处于暴政下的中国知识界还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气的流露,那么在此之后确实是几乎被摧残殆尽了。    

(谭天荣 青岛大学物理系教授 北大百花学社创始人之一 )  

谭天荣:北大1958年的时候,用肥皂沫的脸盆打蚊子,消灭四害的时候。她打了一天的蚊子对我说:“我一整天心里都感到好笑,笑这疯了的党。“那个时候我只感到痛苦,从来没有象她这么去想这个党疯了。  

解说:这个22岁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就烂熟于胸的北大物理系学生谭天荣被打成右派后,在北大右派劳动的苗圃和林昭相识相爱。  谭天荣:对,我跟她相处,我们思维的类型不大一样。  

谭天荣:不是毛泽东的思想决定了中国革命的进程,反过来是中国的进程决定了毛泽东的思想情况。而且我自己嘲笑自己,我是马克思的原教旨主义,我是说,这是 马克思原来的观点,现在的观点在我看来都不是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认为经济决定政治,决定上层建筑而且决定人们的思想。    

解说 :毛泽东在上海干部会议的讲话中说,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些右派,这些右派是要打倒我们的,对这些右派现在我们正在围剿。(毛泽东选集第五卷442页)   

 解说:这是一张林昭在北京大学和物理系同学李雪琴的合影照片,照片的背后有一首诗,因怕惹祸,这首诗在那个年代,被照片保存者涂沫掉了。我只能依稀看出1957年10月23日致雪琴 林昭。    

(李雪琴 原北大物理系右派学生 )  

李雪琴:她啊,特别地热情,特别地关心人。那个时候我是湖南来的,穿的也比较丑,人也比较乡气,她把好看的衣服送给我,那个时候她知道我爱上了王国乡,他 到茶淀(右派劳改农场),早断了联系了,她给我把地址找到了,通上信了,她这个人非常机灵并且善解人意,但感情太丰富了,她要爱的就太爱,要恨的就太恨 了,特别的极端,特别的走极端。我当时就预感到活不长,充满了火药味,不枪毙就病死。她不要命啊,夜里气的睡不着觉,起来写诗哭啊,她们班人都知道她,夜 里跑未名湖去哭啊,她早对共产党就有情绪,那诗都是喷出来的血,我们写不出来,没有感情都写不出来。  

问:主要你们都是搞理科的。  

李雪琴:不,我跟共产党有不同的关系,有点不同,有点不一样,我是农村生长的,我就死咬定毛泽东是代表农民的利益,她就没有这个思想,她一直是上海的贵族 生活,她衣服都送到洗染店去洗,平常礼尚往来,你看她有纪念册,还有诗人给她提词,完全是俄罗斯贵妇人,我们见都没见过,她什么书都看过,她真是代表了中 国先进的资产阶级,这场无产阶级革命她不接受,她不接受,她恨到那个地步。而中国当时,中国当时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那种尝试是成不了功的,她了作为代表资 产阶级绝对民主、自由来反抗遭到灭顶之灾。很明显就看出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个无产阶级革命多残酷啊,经过几十年失败不搞了,所以说她要唱国际歌,讲马 克思主义什么的,不是的,她就是代表中国先进的资产阶级,但先进资产阶级成功不了阿,掌握不了权阿,你看秋瑾不就也是死了吗,孙中山他们,为了中国的自 由、民主,为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死了多少人,她就是一个。我们那时比较无知,徘徊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不太清楚,所以就活下来了。是这么回事,知道 吧,不象她那么纯粹。    

八哥鸟叫:小姐好,小姐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 甘粹 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资料室主任)  

林昭音乐作品《呼唤》(1958年作于北京): 

 在暴风雨的夜里我怀念着你

,窗外是夜,怒吼的风,

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那,

飞出去寻找你……     

林昭歌曲稿(甘粹提供)  

解说:在反右运动的后期,林昭写下了这首歌曲,这也许是中国现代史那场最重要的反右运动中留下的唯一一首不同声音的歌曲。      

北京铁狮子胡同三号 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  

解说:打成右派的林昭没有被送往农村而是被系主任罗列先生照顾安排在人民大学书报资料室劳动改造,在这个资料室中还有另外一个为凑名额而打成的右派叫甘粹。    

甘粹:平常也是一块进一块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这样进进出出,人的眼睛就有反映了,组织上就找我谈话,说你们俩两个右派不能谈恋爱,所谓恋爱啊不是我们俩自己...... 用现在的话说:建立恋爱关系,而是组织上给我们按下来的,按下来本来还没有这个关系的这一说反正弄假成真了,越不准我们谈恋爱,她的性格,我的性格俺们越 谈给你看,俺们有意识的手拉着手,那个时候挎着,在那个时代跟现在不一样,男的女的挎着在人民大学校园里走着给他们看。 

  

比健康更重要的是人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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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的人格让人景仰,她的灵魂不朽!

        每次读林昭、张志新,除了景仰之外,心中还有一种道不明的沉重,以下这段文字似乎解读了这种沉重:

 

      没有,没有,这一切期望与梦幻都没有出现。没有一个更强大的男性臂膀能够围护着她让她纵情一哭,让她所有的小女儿委屈与伤痛随泪水奔涌而出,将满腔的积怨孤愤一洗而尽。

     红色中国的万里江山,注定不会出现这样的撼天动地的大戏剧!没有一个可以与林昭演对手戏的男主角出现。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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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录片《寻找林昭》解说词

                              胡杰  

 胡杰:五年前,我听到了一个关于北京大学女学生,在上海提蓝桥监狱里用自己的鲜血书写了大量勇烈的充满人道激情的血书,最后被监狱秘密枪决的故事。这个女学生的名字叫林昭。那时,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1957年的“反右”运动之后,整个中国大陆都停止了思想,并生活在谎言与恐怖之中,是这个女孩开始进行了独立思考,在狱中,当她被剥夺了笔和纸的情况下。她用发卡当笔,刺破自己的手指,在墙上、在衬衣上书写血的文章与诗歌。    

这个故事使我最后作出一个决定。放弃我的工作,去远方寻找林昭飘逝的灵魂……  

 寻 找 林 昭   

1999年上海   

倪竞雄 林昭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同学 

 倪竞雄:我们去访问监狱的医生他说:她是从病床上拖出去的,他看着她从病床上拉出去执行枪决的。  

问:她是从哪一个病床上被拖走的? 

 倪:监狱的卫生室。也不叫医院吧,就是病号住的地方,她好象还住肺病、肺结核的病房。 

 问:住着院就拖走。 

 倪:就在病床上拖出去枪毙的,他说好象是上午,至于拖到什么地方去枪毙,他说不清楚。 

 问:那是什么监狱的病床? 

 倪:提篮桥、提篮桥监狱,这个医生是提篮桥监狱医生。他因为我们作为私人亲友访问,也没带什么介绍信,所以他也有很多顾虑。  

(公共汽车报站音:提蓝桥到了,请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上海提蓝桥监狱  (档案)上海市人民检察院 

 被告者:林昭  案由:反革命 

  1965年监狱为林昭加刑的报告   

 解说:在我见到的这份监狱为林昭加刑的报告中这样写道:“关押期间(林昭)用发夹、竹签等物,成百上千次地戳破皮肉,用污血书写了几十万字内容极为反动、极为恶毒的信件、笔记和日记......公开污蔑社会主义制度是:’抢光每一个人作为人的全部一切的恐怖制度。’’是血腥的极权制度。’她把自己说成是:’反对暴政的自由战士和年青反抗者。’对无产阶级专政和各项政治运动进行了系统的极其恶毒的污蔑。“     

解说:林昭在她称为的红色牢狱中度过了八年。在她的文稿中这样写着“我经历了地狱中最最恐怖最最血醒的地狱,我经历了比死亡本身更千百倍的惨痛的死亡”。   

 1999年北京 

 许觉民 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 林昭的堂舅  

许觉民:档案不能发,这是死规定,这是高等法院有批示的,不能发还本人,因为这里头主要一方面是日记,一方面是控诉,一方面还有不少诗。有不少骂毛(的文章)骂的很厉害,他们叫“恶攻”,恶毒攻击十分厉害,所以不能发。    

解说:林昭在狱中留下了大量的诗歌,她针对毛泽东的诗,在狱中的《血诗题衣中》写到:  

                            双龙鏖战玄间黄,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鲁连今仍昔,横槊阿瞒慨当慷。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汗惭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沧桑。    

(                                           毛泽东 七律 《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解说:林昭1932年12月生于苏州,中学就读于苏州景海教会学校,并积极热忱的参加共产党的组织。 

 解说:林昭的档案中是这样记录的:被告林昭33岁,苏州市人出身伪官吏,本人学生原北京大学学生,1958年沦为右派份子留校查看,1959年借口养病返沪不归,捕前住本市名南路159弄11号。判20年。 

 解说:在另一张林昭家庭及历史情况中说:母系苏州市民革委员,政协委员,早年参加过共产党,后又参加国民党,抗日战争期间偕同林昭一起坐过牢。父系伪官吏,反革命管制分子,管制期间畏罪自杀。在这里补充一点林昭父亲的资料:林昭的父亲彭国彦早年在英国留学,1922年考入东南大学主修政治经济,1926年毕业论文是《爱尔兰自由邦宪法述评》。1928年9月 在国民政府举办的第一届县长考试中获第一名被任命为苏州吴县县长。  

  苏州:街巷墙上写着“拆”字  

解说:林昭童年时的家已被大规模的城市改造拆掉了。  

问:你们在教会学校的课程是怎样安排的? 

 陆震华 林昭的中学同班同学 

 陆震华:课程全部跟当时的国民政府颁发的教学大纲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就是对英语课程稍微多一点,还有一个东西学生每个礼拜天要到礼拜堂去做礼拜,这是硬性规定。就是你不信教的人也得要跟着学校里安排上礼拜堂。  

问:那当时你啊,林昭都要去。 

 陆:也都要去。这个免不了的,没办法的。 

 问:你觉得这样一个礼拜的形式最后对林昭是不是有什么影响? 

 陆:这个我没有想过,但是我想我是受过影响 的,因为我的家庭本身就是基督徒。    

解说:在这个一时期,作为共产党秘密组织的成员,林昭以她少年时就显露出的文学天赋撰文抨击国民党腐败政治,热情参加地下党组织的话剧义演,成为苏州城防司令部黑名单上的人。1949年6月,她不听母亲让她去美国留学的劝告,与家庭决裂,考入中共苏南新闻专科学校。   

 1949年  

 (老纪录片资料:毛泽东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解说:1950年8月苏南新专的同学全部下到基层支援地方工作。林昭参加了土改工作队,深入到苏南农村。  (

倪竟雄和林昭的合影) 

 问:土改工作就是让你们去把地主的地分给老百姓,整个过程叫土改是吗? 

 倪:最要紧的是把地主的威风打下去。  

     原新闻片资料与解说词:各级土改工作团深入农村,领导土改,在有3亿1千万人口的新解放区,土改运动轰轰烈烈。  

(歌声:人民政府爱人民啊,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啊。呀呼嘿咳……)  

(土地房产所有证) 

 解说:林昭在给倪竞雄的信中写到:”土改,谁都知道是我们巩固祖国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的岗位是战斗岗位,这样一想,工作不努力怎么也对不起党和人民。  

   倪:枪毙一个地主可以发动一大片一大片的群众,原来不敢说出来的一些话都说出来了。控诉,彻底的灭了地主的威风,然后是四大财产,土地、耕牛、余粮、房舍。四大财产分给农民。  

  (林昭的信)

“我现在真是一无所求,就对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颗红星,我知道我在这里,他(毛)却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受到激动。”  

 问:当时她对毛泽东是非常的......  

 倪竞雄:啊!非常虔诚,虔诚到极点,称毛为父亲。  

(李锐 1958年毛的秘书,兼水力部副部长)  

李锐:“毛主席万岁”这个口号怎么来的,1950年五一节的口号,那时候刚开始搞口号,五一节、十一节都要公布口号,有这个传统,五一节口号里面“毛主席万岁“最后一句话是他自己加的,朱老总的秘书揭发的。  

  照片(李锐、周恩来总理)  

   解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毛泽东发展了列宁、史达林阶级斗争的理论,在全国开展了一个接一个的政治斗争和思想改造运动,使得知识份子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解说:林昭在给朋友倪竞雄的信中写道:“对家庭看法问题,我只单纯的看父母近日来信,一改过去落后的论调,甚为进步。因此就肯定他们不是反革命份子,经过 团内同志们的帮助、启发才使我认识到为反动派做事这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更使我认识到自己的政治水平和阶级意识离开党的标准还很远。”  

 倪:她写给我的信有时候不写林昭就画一个小猫。 

 陆震华:到土改队以后,她本来想争取入党,结果相反把她批判了,因为她反对土改队队长领导的歪风邪气,她反对。她就看不惯你们苏北的干部到了苏南来就把过去的老婆丢掉了,作陈世美。这个问题她提出来以后就遭到打击报复,土改团的组织部长点名批判林昭。

 倪:“我觉得我自己现在是比过去坚强了,最具体的表现便是不再爱哭了,告诉你,我1951年以来只哭了三次。“     (李茂章 原土改工作队政治工作指导员)  

    李茂章:她这个人讲话不饶人,不饶人。但不讲违心话,也不做违心事,她讲话的话力很锋利,但她讲理。 

 解说:这是林昭参加土改时所工作过的太仓八里乡。 

 农民:你们原先的房子在那里?  

   李茂章:两边是厢房,中间是大房。  

   解说:原来土改工作队住在这的教堂里,现在教堂被夷为平地。 

 李茂章:这房子什么时候拆的?  

   农民:文化大革命搞打、砸、抢的时候拆的。 

 李茂章:当时那里面教徒满满的,我们就打枪,乒乒乓乓打枪,那个牧师就出来说话了,他说:你们违反了共同纲领。共同纲领上:人民群众有信教自由,你们破坏我们信教自由。  

    倪:后来林昭是怎么说的啊?  

    李茂章:林昭听牧师说我们违反共同纲领,林昭就站出来说:是的,共同纲领上是有信教自由,但是中央有通知,在土改期间宗教活动一般要停止,这样一来牧师就走了。 

  倪:那,这个就是她......  

  解说:1952年参加完土改工作的林昭以干部的身份分配到常州民报工作,在这里她深入工人之中撰写了大量报导,1954年林昭以江苏最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并在红楼杂志社任诗歌编辑。   

 林昭绘画作品(1955)Lin Zhao’s paintings  

 (《红楼》北大校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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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狱中八年

 姐姐是在1960年10月被逮捕入狱的,先拘留在上海第一看守所,一度音讯全无。母亲千方百计想得到一些她的消息,多方奔走仍毫无结果。一年多后,她转到静安分局关押,才有信出来,说可以送一些钱和她所要的东西进去,但是要见面就很困难。母亲每次送物回来,总是很沮丧,因为知道了姐姐在里面“表现”很坏。姐姐每次来信,总是要白被单,我们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到后来才知道,送去的白被单她都撕成条条用来写血书。  

 姐姐在1962年被准许保外就医。她回家后,讲了一些在看守所和监狱里的情况,她对有些看守人员深恶痛绝,尤其是在一所时,有一个女狱警非常残忍,姐姐称她为“不中用的警犬”,姐姐经常针锋相对地对她对犯人生活上非人道的虐待进行指责,姐姐有时整天大呼“犯人也要吃饱饭”等等,直到呼叫到声嘶力竭,然后她就开始绝食。至一二天后他们将她送往监狱医院去吊盐水针。   

在一所时,大都是所谓“政治犯”,所以都一一单独囚禁。开始林昭的斗争影响还不大,由于她的“不安分”,个别狱警对她恨之入骨。姐姐常在他们当班时高唱革命歌曲,大声要求给囚犯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合理待遇,如果他们不理,她会整夜敲打狱门。   

在判刑后,有一度她关到提篮桥监狱。她仍单独囚禁,但比之一所与其他人的隔离情况似有改善。有一次狱中伙食忽然少了,也根本没有所谓二周一次的“改善生活”,她就发动其他人拒绝用餐,并带头喊口号,跟她喊口号的并不太多,于是她立即引吭高唱《国际歌》,这一下所有的犯人都高声附和,狱中仿佛沸腾起来了。后来当局立即以绝食为借口将姐姐送进监狱医院。   姐姐第一次被送进医院时,对主治大夫就大骂了一通:“哎,你这位医生,是救人的还是杀人的?像你这种人会有人道主义吗?你不要碰我!”这回第二次进来,她对主治大夫的看法渐渐改变了,大夫对姐姐轻轻地说:“请你安静些,在这里多住几天,这里毕竟是医院。”说完就悄悄地走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以后他总是暗中设法在一定范围内照顾她,尽量地给予方便。林昭的名字从一所到静安分局监狱都是赫赫有名的,监狱中的人都知道。在分局监狱中,还有一位狱警老人,对林昭也非常好,起先她还同他闹,他等她发作完后一面摇头一面说:“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呢?留些精神吧,已经够你受了。”林昭遇到医生和这位老人时,少受不少痛苦。  

 面对对自己施行虐待的狱官,她自然是冷眉怒对,她除了放声大骂外,还割开血管写血书,例如她在一首诗《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中写道:  

                   向你们,   

                      我的检察官阁下,  

                  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  

                  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  

                  无声无息,   

                     温和而又文雅。  

                  人血不是水,

                     滔滔流成河

                       ……   

她经常以血书抒发胸中之怒火。另一首用血写的诗中写道:  

                      将这一滴注入祖国的血液里,

               将这一滴向挚爱的自由献祭。

               揩吧!擦吧!洗吧!  

                  这是血呢!  

                  殉难者的血迹,   

                     谁能抹得去?   

姐姐一度保外治疗时,我们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多的白被单,她支吾其辞。当我们看到她手腕部血迹斑驳的伤痕时,母亲立即把她衣袖拉起来,手臂上也全是小的切口疤痕。母亲当时放声大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这也是我的血肉呀!”   

林昭在狱中以呼口号、写血书、蔑视法庭来表达良心的抗议,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这就出现了她在狱中的一场“制服与反制服”的斗争。狱警们一再警告她:“我不制服你这黄毛丫头我们就不相信!”林昭在日记中写道:“原来你们还有一条黄毛丫头必须制服的条例,那也好,黄毛丫头除了奉陪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狱方确实小看了黄毛丫头。于是批判的武器改为武器的批判。林昭写道:“这么地,一场‘制服’与‘反制服’的斗争就开始了。而这事情也跑不了两种可能……(以下字迹模糊不清)非刑虐待光是以镣铐,人们不知玩了多少花样。一副反铐,两副反铐,不行,时而交叉等等,至今臂肘之上,伤痛犹在。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性的在我绝食之中,胃炎发病,痛得死去活来之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的情况之间,不仅从未为我解除镣铐,从未为我减轻些,譬如暂时除去一副。天哪,天哪,这是真正的地狱,人间何世?”  

 姐姐在提篮桥监狱时,有一次母亲和我曾去探监,经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大门,警卫都以奇特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最后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内见到了她,她步伐缓慢地走出来,身体十分虚弱,只有眼神炯炯有光。当时公安局希望母亲能说服她坦白认错,他们也就借此下台。母亲对姐姐说得口干舌焦,姐姐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接受。她对母亲说:“你怎么这样天真,他们是不会放我过门的,我一定会死在他们手中。”母亲说:“你可以不让自己死在他们手中,眼光放得远些。”“这是不可能的!”姐姐斩钉截铁地回答。母亲又气又急,提高了声音说:“苹男(姐姐的小名),你脑子放清楚一些,你死后谁也不会追认你为烈士的,你死在沟壑中,无声无息……你的所作所为,只会给我们家庭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母亲还未说完,姐姐毫不犹豫地接着说:“那也只能对你们不起了,我为真理不惜任何代价!”   

1968年4月,林昭终于从有期徒刑二十年加判死刑,立即执行。她在接到判决书时,留下了最后一份血写的遗书:

                                         “历史将宣告我无罪" 

                                      “历史将宣告我无罪!”   

我家在1968年4月30日付了子弹费以后,不久母亲的朋友朱太太来电话叫我们到她家里去一次。我去后发觉她家里气氛沉重而又异常。她先问我有无姐姐的消息,姐姐在执刑前有几个月他们没有她的音讯。我就把付子弹费的情况告诉了朱太太,她听后立即脸色灰白,沉痛地说:“这是真的了。”在我追问下,她告诉我,她的大儿子祥祥每周二次在龙华飞机场勤工俭学,4月29日由同学送回家时已面无人色,神情呆滞,半晌讲不出话来。朱太太追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同学说:“我们今天在龙华看到枪毙人,是个女的,祥祥看了立即变色,说是认识她的。”等那同学走后,祥祥突然哭了起来,说:“大姐姐被杀害了!”因为他的精神受到了打击,先要他休息。到第二天朱太太向他问个究竟,祥祥说他们一帮勤工俭学的在机场内做些杂务工,每天下午三时左右结束。那天结束后,在机场内多玩了一会儿。到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有两辆军用小吉普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着由两个武装人员架出一反手绑架的女子,女子的口中似乎塞着东西。他们向她腰后踢了一脚,她就跪倒了。那时走出另外两个武装人员对准她开了一枪,当她倒下后又慢慢地强行爬起来,于是他们又向她开了两枪,看她躺下不再动弹时,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快疾驰而去。祥祥说,他当时几乎叫出大姐姐来。朱太太再三追问他是否会看错,祥祥说绝对不会错,大姐姐有她的特点,只是更瘦了。身上穿的像是医院里的衣服。我听完后,我只说最好你们暂时不要告诉我母亲,她可能受不了。  

 在回家的归途中,我脑海里浮起的只是这一幕血淋淋的惨相,龙华、四月、自由、五分钱子弹费、母亲的泪……  

 过了几天,有人转告我,同狱一犯人在一次公审大会上看到审判林昭的经过。林昭是被拉到台上的,因为林昭在狱中无人不晓,犯人们见到她出来都呆住了。林昭被带出来时,她的口中塞了橡皮塞子,这种塞子能随着张口的程度大小而伸缩,专防囚犯喊口号用的,因此她越想张口,塞子就越大,整个面颊都会鼓满起来。另外还可依稀看到她颈部的塑料绳子,这是用来扣紧喉管,防止发声的。这些都是监狱对特别“危险”的囚犯的处理办法,不过双管齐下尚属罕见。林昭的脸发红发青,她眼中燃烧着怒火,许多人看了都感到十分难过。   

按照常规,狱中公审大会开始时,只要囚犯一押上台,下面犯人们便要大声呼喊口号,但是那天审林昭时竟寂静无声。主持人立即大怒,吼道:“你们这些囚犯都死了吗?”然后就领头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的口号,而和者却并不很“热烈”。转告我的那位讲得十分详尽,我听了却无法表达我的感情,只觉得一股寒冷而逼人的气流注入我的心胸。  

 林昭执刑后几天,我们收到通知去提篮桥监狱取遗物,我陪着神志恍惚的母亲一起去了。在门房递上通知单,所有里面的警卫都又以奇特的眼神看着我们。母亲很哀伤,抽噎不止,我的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这次取得包裹一只,内有棉袄一卷已完全拆碎检查过,血迹斑驳的被单若干和不少白布条上模糊的血书,还有几件衣服。我们反复寻查所谓遗物,难觅片纸只字或林昭在狱中多年的别的留存。  

 姐姐早在60年代初就说过“历史将宣告我无罪”,她的被评反、恢复名誉正是20年以后的事,如今又将过去了近20年,林昭的故事才得到一些公开的昭示,我坚定地相信,林昭的人格是永恒的。

                                   1998年11月写于美国巴尔的摩

比健康更重要的是人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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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女神:林昭(等二篇) --------------  

林昭,本名彭令昭,苏州人。生于1932年12月16日。 1954年,以江苏最高分考入北大新闻系。参与了北大《红楼》诗刊编委工作。 1957年被打成右派,但是拒不认罪,继续独立思考,并且批判共产风,为彭德怀鸣冤。 1968年4月29日,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杀。

                  

                        我的姐姐林昭         

                      作者    彭令范

 

     “北大”风云  

 1954年,姐姐林昭以江苏最高考分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在这座民主摇篮里,她犹如投入了慈母的怀抱,她满怀信心地希望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女记者。她的写作计划满满一大堆,她要为写《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写传记,要把鲁迅的小说《伤逝》改编成电影,她因为参加过土改,要写一本《中国土改史》……她成了急待展翅飞翔的海鸥。同时,她也如同当时敏锐的知识分子一样,面临了早春天气的压抑感,当她看到电影《武训传》被批判,又经历了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政治运动,她产生了一种迷惘与不祥之感。到1957年的5月,她看到未名湖畔垂柳碧波,花儿在开放,整风的消息传来。她在5月20日的日记中写道:“在这样的春天,到处谈论着整风,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期待着……昨天出现了第一张责问主席团三大的代表由谁选出的大字报,随后出现了用大字报帮助党整风的建议……夜里,大饭厅前出现了更多的大字报。这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5月19日,由学生张元勋等贴出《是时候了!》的大字报,用诗的形式写道:

   我含着愤怒的泪,

   向我辈呼唤,  

     歌唱真理的弟兄们,

                                                                 快将火炬举起,

                                                                 火葬阳光下的一切黑暗!!!   

这首激情的政治诗,激动了林昭,她沸腾了,当她看到有人反对这首诗时,她说,是这样的吗?不,绝不。她也忍不住写诗支持《是时候了!》。自此,她全身心地卷入了这一民主浪潮。  

 与此同时,学生谭天荣在广场上发表了演说,并与人展开辩论。到处是一团团的人群。林昭对谭天荣的演说发生了兴趣,使她震惊,她认为他是一个能独立思考、不墨守成规、敢于提出自己的新见解、敢于触动权威、富有创造性的人。她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祖国最需要的。她满怀喜悦地注视着这位同学的神采风姿……  

 至25日,校党委书记江隆基做了讲话,认为运动基本上是健康的,要求全体党员虚心耐心地听取群众的意见,不要沉不住气,要继续支持大鸣大放。  

 可是到26日,广场出现了“反对恶意煽动诽谤!”“马列主义卫道者万岁!”等标语,出现了新的辩论。

  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说随着运动的进展,出现了一些背离社会主义的言论,是右派分子乘机向党进攻……  

 林昭失眠了。她眼看着一些敢说敢为的同学被说成是神经错乱,是“狂人”,是“疯子”和“魔鬼”。她在日记中写道:“是这样的吗?不!不是!”“……党啊,你是我们的母亲,母亲应当最知道孩子们的心情!尽管孩子过于偏激,说错了话,怎么能说孩子怀有敌意呢?”  

 然而任何怨言都无济于事了,这只刚学会飞翔的海鸥,一头栽进了罗网,戴上了沉重的右派帽子。

  林昭于是像牛虻一样疯狂了。她把一切启蒙她的人都看作了“蒙泰里尼”。她向就学过的苏南新专的一位老师发出了“责难”:“你们为什么当时教育我要诚实、坦率,而没有教我如何做人?”她由怨恨与悲愤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喷发为疯狂,由疯狂而走向绝望。她在绝命书中表白:“我的悲剧是过渡时期的悲剧,人们只看到我流泪,却看到我心头在无声地流血……”她对那些在历次运动中用别人的血来“染红面貌的人”是深恶痛绝的。她说:“我不爱也不能爱所有的人,那些折磨过践踏过我的人,愿我的影子永远跟着他们,让他们永远记得曾出力把我拉开生活,杀死我,让他们身上永远染着我的血。”  

林昭自杀被抢救后,她大声说:“我决不低头认罪!”林昭这些绝望中的表白,在当时自然只能得到“罪加一等”的回答。   

    痛定思痛

 1958年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并入人民大学新闻系,林昭在新闻系资料室监督劳动,主要的工作是为学校编写《中共报刊史》收集资料,整天查阅过去的旧报纸。工作由王前(刘少奇同志前妻)领导,还有一位是人民大学学生、被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的甘粹。王前对林昭等十分同情,对他们没有多加管理,她见林昭身体不好,还时常送些食品给她。这一年多时间,林昭的生活还算平静。  

 可是林昭的心情并不平静,她在思索,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规模的群体性的大冤案?为什么好心帮助党整风提出的意见,统统都被说成是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罪行?   

她时常徘徊于天安门英雄纪念碑前,她景仰革命的先辈,她也在这里寻求答案。她的难友劝她不要碰硬,鸡蛋是碰不过石头的。她立刻严正地回答说:“我就是要去碰,我相信成千上亿个鸡蛋去撞击,这顽石最终也会被击碎的!”她又在日记中写道:“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三面’,把我们解放出来,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冲决,使他们不得不任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赖那权威的恩典,给我们把头上的铁锁解开;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它打破,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明来!”   

她在心力交瘁中不断地求索,但是现实所回答她的却是绝望。她痛苦莫名,她病了,病得不轻,孤身只影在北京,虽说有朋友可以照顾,但在卧床治病中却必须有家人照料。我母亲得知消息后,急忙来到北京将她接回上海去。

  林昭的病经过调养后,渐有起色。她是一个不耐寂寞的人,总是经常要出去走走,去图书馆、去公园。在日常去公园散步时,逐渐认识了几个青年朋友,时间久了,相互间不免要纵论时事,漫说中外。1958年,中国大地上又出现了一场极大的折腾,“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一天等于二十年”、砍尽树木大炼钢铁等浮夸风弥漫全国。他们几个人谈论着那种“瞎指挥”的“共产风”,是违反社会发展规律的。不多久他们又眼看着生产萧条的景象出现,物资迅速匮乏,什么也买不到,街道上排满了长队,人们因营养不良体质迅速下降,浮肿和肝炎很快地蔓延,而到处的大哄大嗡依旧。林昭和她的几个有共识的朋友们,率直地对当时那种随意性极大的左倾政策表示不满。他们又谈到庐山会议彭德怀按照组织原则如实反映了情况后而受到批判和撤职一事更觉得是非颠倒。他们怀着赤子之心表达着自己的共同看法,编了一本名为《星火》的刊物,陈述着他们的针砭时弊的文章,林昭在刊物上写了长诗《海鸥之歌》和《普鲁米修斯受难之日》。编印未被批准的刊物,本是不合法的,但是他们纯粹为一股政治热情驱使,不顾一切地倾吐着他们的衷肠之言。他们看到了一本《南共纲领》的书,认为南斯拉夫的情况与中国有类似之处,很值得参考借鉴,于是也写成了文章。以后他们又将这些问题综合起来写成一篇报告,准备寄给领导机关参阅,希望对某些错误的政策有所改正。不消说,这是一种极危险的探索方式,结果他们都没有预料到,他们被以“反革命小集团”的名义被捕了。  

 这是噬脐莫及的事,然而林昭却并不后悔,她认为为了申述自己思想的目的而付出代价是不奇怪的。她在以后的日记中曾谈到这件事,她写道:“有一天傍晚,林肯驾车回家时,看见一头公猪陷于泥淖,拼命挣扎已经下沉到一半,眼看快要灭顶。林肯想下车把它救起,一低头看到自己穿的是一套仅有的整齐衣服,不免迟疑,便匆匆驾起车走了。走上半里,耳边似乎一直听到那头猪在呼叫,终于还是调车回头找那泥淖。林肯费了九牛之力,几乎成了泥人,终于把那头猪救了上来。事后人们虽称赏他的行为,但都认为这样做不值得。林肯说:‘我不是为那头猪,我为自己的良心。’”亚伯拉罕·林肯一句短短的话,终于成为林昭信守的良知。她为对得住自己的良心而甘愿付出一切。这一次,她由一个“右派”劳教分子升级到了“现行反革命罪犯。”

比健康更重要的是人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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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之魂永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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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之魂永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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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一首革命先烈的诗献给林昭:

            你是丹娘的化身,

            你是苏菲亚的精灵。

            不,你就是你,

            中华儿女的优秀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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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读到你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里,用血写下的那一段话,我的心在揪痛——难道需要我们每一代青年都要用这种锥心刺骨的方式发出同样的呼喊吗?如果说,我们在1966就听见了这样的声音,我们会如何?还会在天安门广场上山呼万岁哭得昏死过去然后在1968那个阴冷的冬季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一条被遗弃的漫漫旅程?还会在那个严酷的夏天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师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然后在十多年之后拖家带口、艰难地再一次踏上求学之路?还会高唱“誓将反动派一扫光”“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最后才发现全世界留下了为数不多的满目疮痍之地其中就有我们的祖国……

 

这是一段杜鹃啼血的文字:“这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的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烈的气质,欲以煽动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关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痛无己的迫害与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不堪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

 

我是这样的喜爱你的文字,喜爱你那些才情具佳浑然天成的诗词,包括你信口拈来的即兴之作。又是这样地喜爱你的言谈你的风采。如果说1957之后漫长的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可以称之为诗人的话,那么这顶挂冠要戴在你的头上。所有伤害过你侮辱过你的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暴殄天物而负罪终身。

 

写到这里,我想说,林昭,叫我们怎能不爱你,又叫我们如何能爱你?你让一个时代蒙羞,你让所有的中国人蒙羞,特别是让其中的男人蒙羞,因为你曾经的存在,这个民族再也不能纯洁而明朗地微笑。

 

除非有一天,你重新站立在广场上,公园里。让我们指着那一座白色的雕像对孩子们说,因为她,我们那一段最黑暗的岁月,还保存着一星光亮。

 

看古装武侠片,那些孤胆女杰,在最危难的时刻总是有侠士相救,哪怕死去,也有一副温暖又伤感的怀抱让她安眠,苍白的脸上有男儿的泪珠在滴落。在所有的年代里,牺牲者都有一种最后的幸福,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哪怕是在走向断头台的途中,她看得到人们景仰的目光。这一切,你都没有,你最后的日子,陪伴着你的,是一群机器一样冰凉的男人还有一群跟随他们身后狂欢的女人和女犯人,他们和她们都以折磨你为乐事。除此以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与你无关。

 

仗剑行天下的侠士时代过去了,公民的时代没有到来。江湖崩溃了,朝廷却依然在。于是,你注定要孑然独行,你注定比任何时代的女杰要承受更加深重的不幸,永远不可奢望有谁来救你,哪怕给你最后的一丝关爱与温暖,给你最后的一拥。

 

从未名湖畔那春风柳絮般的朦胧情愫,到提篮桥监狱接待室那长歌当哭的生死一别,你短短的青春岁月中,有过涟漪初动般的三五次或隐或显的恋情或友情。我知道,你这样丰富又敏感的女性,内心该有多少春江奔涌或春雨润泽的爱意,就是这样花鸟虫草都该有的天然权利,也被一次次残忍地剥夺或错落了。除了时代的专横与冷酷,被恐惧与罪感摧毁了的男人,再也无力拥抱这天地之尤物古今之大爱。

 

当九死一生终于活到了可以回首往事的岁月,几位当年与你有过交往的男人已经白发苍苍,但他们依然还有少年的怅惘在,却再也不能给你什么了。

 

沈泽宜——

那首引来血光之灾的诗《是时候了》作者之一。5•19之夜的目标物,林昭跳上饭桌为之一呼并从此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的北大同窗,数十年后他说:整个反右派已经到了尾声,几百个右派已经打出来了,我到南校门外的海淀的小店吃早点,一撩开门帘看过去,林昭在那吃饭,周围都是北大学生,之间没法说话,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这样漠漠的对视了一下,这就是永别。绝对没想到这是最后此生的诀别。

 

甘粹——

林昭被打成右派后,发配到人民大学书报资料室劳动改造,在那里与之相识相恋。他后来说:组织上就找我谈话,说你们俩两个右派不能谈恋爱……越不准我们谈恋爱,她的性格,我的性格俺们越谈给你看,俺们有意识的手拉着手,那个时候挎着,在那个时代跟现在不一样,男的女的挎着在人民大学校园里走着给他们看……我去办(结婚申请报告)的时候,得到一句什么话呢?党总支书记说:你们两个右派还结什么婚啊!所以这样肯定咱们不可能结婚,没办法他不批嘛。

 

刘发清——

当年常在林昭面前“自惭形秽”的一位来自粤东山区的放牛娃,在大西北劳改时快要饿死的时候,收到过林昭寄来的35斤全国粮票的北大同窗。多年后说:我当了右派以后,仿佛从云端掉入地狱的无底深渊里,沉浸在忧愁与仟悔之中,受到最大限度的孤立……我伤心,我惆怅,我悔恨,我嚎啕大哭,我咬过自己的手指,揪过自己的头发,陷入无穷痛苦中而不能自拔。一天下午5时左右,我低头走着,校门边突然有人低声喝道:“右派分子刘发清到哪里去?”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别开玩笑了,我想回校去。”我愁眉苦脸地回答。林昭突然提高声调,“回去做什么?去吃晚饭?”“不……我近来几乎吃不下饭。何况现在时间还早,饭厅没有开门呢。”我望见她明亮的眼睛里含着几分讽刺的表情,茫然和尴尬地回答。“走!我们到外面吃顿饭去。我请客。”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不饿,不想吃。”

“哼!饭要吃,而且要吃饱。你不饿?也罢,那你也得陪我去。”

 

她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狼一样的眼睛”,便转身跟着她走去。我们从饭馆出来,已日薄黄昏。夕阳的余辉染起了北大校园,玫瑰色的彩霞在西山上炽烈地燃烧着,远处暮霭苍茫,微风轻轻吹拂,白杨树叶沙沙作响。北京夏日炎热开始退去,夜晚特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爽凉快开始降临。林昭忽然停下脚步,说:“喂,我们逛逛颐和园去吧。”这里去颐和园只有两站路,乘公共汽车只需5分钱。傍晚时分,颐和园游人很少,昆明湖的万顷碧波,万寿山的曲径的清幽静寂,奇花异木的浓郁芳香——啊,多么富有诗情画意!这正是游园休憩的好时光。我犹豫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回校吧!”我之所以不去颐和园不是我的一切美感都泯灭了,也不仅完全是逃避“瓜田李下”之嫌的闲言碎语,而是害怕被怀疑在一块搞什么秘密“阴谋活动”,从而在即将分离之前招来不必要的甚至令人难以逆料的后果。林昭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进入校门以后,我们各自分开走了……我离开北京时没有向她辞行。没有料到,此行竟成永诀!

 

佚名的狱医——

这位狱医是那个黑暗的洞窟中为数不多的默默同情着林昭的人。他多次为住院的林昭诊疗。有一次林昭大咯血来诊,她已瘦得不到七十磅,他快认不出来了。他曾悄悄地对她说:“唉,你又何苦呢!”林昭轻轻回答说:“宁为玉碎。”

 

他回忆了林昭被枪决之日,从医院被抓走的情景。当天上午几个武装人员直冲入病房,把正在吊葡萄糖的林昭从病床上强行拉起,并叫道:“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林昭从容不迫地要求换件衣服,也被拒绝,随即被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她架走,她走时对护士说:“请向×医生告别。”此时,×医生正在林昭病房隔壁,“不敢出来,浑身发抖”。他对彭令范说,当了一辈子狱医,还没见过这样把病人抓走行刑的。

 

张元勋——

那个历史性的5•19之夜,林昭曾为之辩护过的北大刊物《红楼》编辑部同仁,在他和沈泽宜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刻,林昭在那张饭桌上大声说;“就以张元勋说吧,他不是党员,连个团员也不是,他写了那么一首诗,就值得这些人这么恼怒、群起而攻之吗?”

 

1966年5月,张元勋出狱,以未婚夫的名义到上海提篮桥监狱见到了林昭。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林昭的北大故人。一场注定是生离死别的老友相聚,在浓得化不开的悲怆豪迈和痛楚中很快就要过去了。

 

张元勋回忆说:……分别的时间快到了,这真是“见时难别亦难”了!此时,林昭向我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她站起来向我招手,要我从案子的这边走到那边。靠近她,我迟疑了。这时,那位管教干部又表现了理解与关怀,主动向我说:“可以!可以!你可以过去。”我于是绕过案子坐在林昭的对面,确确实实是促膝而谈。林昭在沉思中,终于说:“赠给你一首诗。”于是她轻声地吟诵,韵圆而铿锵:“篮桥井台共笑之,天涯幽阻最忧思。旧游飘零音情断,感君凛然忘生死。犹记海淀冬别夜,吞声九载逝如斯。朝日不终风和雨,轮回再觅剪烛时。”她慢慢地、一句一词地边念边讲。她说:“诗言志!此刻已无暇去太多地推敲声病,只是为了给终古留下真情与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被他们杀掉!我最恨的是欺骗,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她在捧着的那个旧布兜里搜找,最后取出一件似是纸片的东西递给我……是用包装糖块的透明纸折叠成比韭叶还窄的纸条编结而成的一只帆船。我顺手摘下衣袋里的英雄金笔,递给她,并说:“送给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赏玩,但她忽然看见笔上刻着的“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顺手一掷,钢笔被扔到案子上,她说:‘我不要。’”

……

 

这是我读到的大圣大哲大勇大慧的林昭在36年生命中,被记录下来的数次与情感相关的场面。我多么期望那个激情如火的诗人能在那个小饭店里当着众人的面走到林昭身边,坦然坐下,抚住林昭纤弱的手说一声:你是一首真正的诗;我多么期望那位与林昭落难相恋的人,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与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有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婚礼——不再祈求那一张婚纸;我多么期望刘发清在那个傍晚能与林昭并肩漫步昆明湖畔直到月照中天;我多么期望那位良知未泯的狱医在听到林昭最后的告别声从隔壁的病房冲出来,与这位即将离世的女性执手相望用最后的温情与敬重送她上路;我多么期望那位以巨大勇气与深厚情怀顶着一个未婚夫名义去探望林昭的男人,在永诀之际将林昭紧紧拥入怀中,在她的耳边告诉她,天上相见!在狱警的拉扯推搡中也向林昭大声回赠一首诀别诗……让一个受尽二十世纪最深重苦难的女子,带着最后的温暖与爱远行。

 

没有,没有,这一切期望与梦幻都没有出现。没有一个更强大的男性臂膀能够围护着她让她纵情一哭,让她所有的小女儿委屈与伤痛随泪水奔涌而出,将满腔的积怨孤愤一洗而尽。

 

红色中国的万里江山,注定不会出现这样的撼天动地的大戏剧!没有一个可以与林昭演对手戏的男主角出现。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悲剧。

 

1968年4月29日那一声枪响,让林昭永远留在了36岁。哦,你美丽又孤独的林昭。

 

你是上帝偶然遗落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邪恶与怯懦把你钉在了十字架上,你从此得以永生。

 

——摘自天津知青网论坛  作者 胡发云

 

【 2011年12月16日是林昭80冥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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