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默默难诉——母亲的希望与破灭

苦情默默难诉

——母亲的希望与破灭

乐乎

母亲84岁了，在改革开放前的50多年中，她在漫长而艰难的生活中幻想着希望，在没有希望中幻想着希望，但总是被残酷的命运捉弄，陷入命运的深渊，希望最终归于破灭。

我手头的这封信，真实地反映了母亲的希望与破灭，也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一个普通家庭的命运。当我读到这封信时，就像有一支利箭深深扎入心房，无比疼痛，那是一处永不愈合的伤口！母亲生活的坎坷，承受的打击、磨难和欺辱，如同潮水般地涌上心头……

这封信是我在清理杂物时发现的，是母亲写给她在广西老家务农的表哥的，因地址不详而退回。写信的日子是6月23号，年份不详，但从信的内容看，估计是1980年前后。

母亲在信中写道：

平哥：

来信收到，知你全家平安，甚慰。你提出的困难事，我想了很久，时刻挂念，但又无能为力，真感不安，心中甚愧，请你全家原谅。

据母亲回忆，这封信是给她表哥国平来信的回复。平哥来信讲述了家乡山区生活的艰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病无钱医治，小孩念书交不起学费，希望母亲能够寄点钱回去，给予一些帮助。

这封信激起了母亲对自己不幸遭遇的回忆：

我有很多话要向你诉说，也有许多苦闷向你诉，但有什么用呢？苦已尽了，生命留给我已不多，但能够活下去可说幸运了，或许命中如此。我虽不信鬼神，但有时搞不通，也就只好听天由命。

从小在家乡长成，在旧社会，受尽人间苦难，未成年的我就得担起生活重担，父母年老（外婆40多岁才生母亲），姐姐残缺（疾），只有我和父亲拼命的干活来为生存。。加上父母老年伤（丧）子，我家的不幸已够悲，我一生回忆还令人寒心。

盼呀盼，盼上了解放，这可好了，真的好了，家人出头了，我想苦难也全消了，我真高呼解放万岁。谁知五七年来了反右，我家又变成五七受害者。这种苦味也可说是人间第一残恶的苦味，生活苦，受人白眼，受人歧视。我真想不通，旧社会我已受尽人生之苦，新社会又没带来给我解放。

就这样，我咬紧牙关，带大五个儿女，谁知大一个就下一个乡，五个子女下了四个，这就是我苦了廿多年的收成。大儿子下了9年，二（大）女下了8年，三（小）女下了6年，四（满崽）儿下了5年。作为母亲，只想儿女长大能帮家庭解决困难，谁知反给我带来双重苦难，第一精神上的打激（击），第二经济上的苦难。

我年盼月盼，盼着我儿女早日调回能搞到工作干，可是同我儿女同时下去的，只几个月就招上来了，我就盼了9年，才盼着我儿子有个工作，儿女为了能招上工，9年如一日的拼命干，可一切白花心血，反把身体苦坏了，我多心痛啊！

现在虽然都招上安排了工作，但年纪已大了，老大上来时已29岁。我一岁一个。（大儿）干了三年和本厂女工结了婚，结婚一无所有，更谈不上请酒了，接连老二老三都结婚，都是用世上可在（说）没有这么简单的方式来结婚了，想着心中更愧。好在子女儿媳都能谅解我们老人的苦情，他们生活得也很愉快，我心甚慰。

平哥，你能原谅我么，这就是你日夜想着的妹妹，在苦难中我多想念亲人，但又怕亲人为我担忧，廿多年一直不向你们苦诉。最后我愿平哥和所有的亲人们能原谅我。

母亲本来是有工作的，后来因子女接二连三地出生，被迫辞职而成为家庭妇女。噩梦是从1957年开始的，直到1979年父亲才摘掉右派帽子，解除管制，父亲曾自嘲说创造了本地区“右派之最”——最后摘帽的右派。22年的时间，父亲不是被劳教就是下乡改造，一去就是几年，与家人聚少离多，所以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我们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往事不堪回首。

1958年到1959年大跃进期间，母亲被逼迫去修京广复线，大练钢铁，挑土搞基建，留下五个未成年子女在家，最大的我不过10岁，最小的还不到3岁，想一想，母亲的心是何等的牵挂和煎熬！

生活艰辛自不待说，父亲职位连降几级，工资菲薄，一家七口人，有时还得接济外公外婆。为了生存，母亲经常到食堂外面的煤渣堆里捡未燃尽的煤块，到农场收获完的菜地里捡些尚可食用菜叶，割草送乳牛场卖钱，养兔子，种菜，挑土，修路，做裁缝，三年困难时期还到山上、河堤边采摘野菜……千辛万苦养活五个嗷嗷待哺的子女。

好不容易熬到子女长大，还没等到能帮母亲一把的时候，初中毕业就一个接一个地上山下乡。我们到底下放了多少年，连母亲也糊涂了，算不清了，不但如此，她连子女的称谓和排行也搞错了，二女应是大女，三女是小女，四儿是满崽。实际上，我下乡11年（1965—1976年），大妹14年（其中民办教师转正后仍在大队任教6年）。

母亲在信中提到几个子女结婚是世上最简单的方式，心中有愧。确实如此，我结婚时哪里奢想有婚房，同屋的几个单身汉搬出去，一间10平方的单身宿舍就成了婚房。大妹是在安乡大队学校结的婚，一间茅草屋就是新房，漏风漏雨，更是寒酸。对母亲的愧疚，我们百般开导，但她总是觉得对不起我们，直到现在还经常提起这些事，叹息不已。

母亲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是家庭的精神支柱，母亲对儿女大海般的胸襟和菩萨般的慈爱，寸草春晖，历劫难报。母亲晚年的希望是子女生活愉快，工作安稳，身体健康，几个子女可说基本实现了她的愿望，他们中间有的成为拥有八千师生学校的第一把手，有的是小有成就的科技人员，有的是医务人员，有的是技师，有的成为单位的骨干。

我们笑称母亲是“富婆”，多年来我们按月给她的生活费，以及过年过节和祝寿的红包，她都不舍得花，留着，积少成多，成了不多不少的一笔“巨款”。她说这笔钱是以后有个三病两痛时用的，到那时请人护理、看病吃药就不必让我们负担了。老人家还是有点虚荣心的，她对其他婆婆姥姥炫耀说：“别看你们有退休金，我的存款利息比你们的退休金还要多，都是子女孝顺的，”我们提醒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莫露富啦，小心打劫。”

“世界的伟大正是因为人类有了坚强而慈爱的母亲”，母亲心里总是装着自己的儿女，总是装着家庭，总是无私奉献不求回报，即使耄耋之年也不会改变。我们拥有这么一位母亲是何等的幸运，感谢上苍！

母亲信的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