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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蹉跎之三》田 佬 倌

 

田 佬 倌

 

一柱香火敬一个神,

一沓纸钱送一个人。

一辈子辛苦阴间去,

一捧土不留阳世存。

湖区夜歌子

 

 

1968年上山下乡,我等五个属兔的同学一头扎进了洞庭湖滨的沅江县。

未过一年,那四个同学又兔子也似的蹿走了,剩下我这只兔子趴着不动不挪共四年。四年时间结交的第一个农民朋友,就是田佬倌。

  田佬倌四十多岁蛮出老,一张国字脸原本周正,就因皱眉眯眼耸鼻撅嘴等,变成了揉搓过的一块抹布。且喉咙里扯风箱,不停地咳嗽,咳得身子佝偻着,眼屎鼻涕脓痰一把把的揩在胸襟上,时间一长起了硬壳,阳光下镜子般地光彩耀眼。

  孤寡一个,又是病壳子,作田赚的工分不饱肚,多施土法术治病祛邪,撮饭屑子打秋风聊补饥寒。

 湖区的垸子里阡陌纵横整齐划一,状似棋盘。大堤上农户建屋,屋挨屋沿着堤势一字排列,形如长蛇。

 大风起兮,湖区一坦平原无遮拦。如果有雨,却不是从天落下,而由狂风挟裹横扫过来,直叫那长蛇扭曲挣扎于呼啸之中,多少茅舍被卷起四散,风中飘零雨里哭泣。

 风势雨劲最威猛的要属堤坡头风口处,在此建屋莫若是找死,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湖区农民自懂事起就知道。

 田佬倌的屋却趴在那里。

 他不是脑壳浸水,而是丛林法则使然,弱者别无选择,只能认命。一间仅能容身的睡房加上抹不开身的灶屋,矮塌塌的状似蘑菇。

 一天早起,田老倌发现屋前的上风口处动起土来,听说是要盖一间知青屋。

 田老倌生怕自己发梦颠,做死地掐大腿皮,痛得呲牙咧嘴还不相信是真的。直待那知青屋赫然伫立,把他那蘑菇屋严严实实掩在其后,有了遮风避雨的真实感受时,这才找到了确信。

为此,田佬倌常怀感恩之心,经常一路咳嗽惊天动地寻到知青屋,进屋就憋着那口痰,像老鼠一样的悄无声息,瞅个冷子摸一两张废纸卷烟抽。转身便跨出门槛,然后惊天动地的一路离去。

那时我等五个知青热闹非常,何曾留意过他的存在。等到同学们都兔也似的蹿回城后,孤单的我才开始和他有了话讲。

 

                        一.田老倌的罗曼史

那年月时兴忆苦思甜。我向田老倌访贫问苦,那厮揩把鼻涕胸前一抹便说: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哩!

我说田老倌你讲具体点。他搽去嘴角的痰沫子说:我咯一世作孽,受人欺还犹自可,连鸡在路上碰到我都不让路,还敢啄我哩!

我说田老倌你讲正经点。他止住咳,提起气说:要诉起苦来呀,那真正是诉不完的苦。远的不讲,就从解放后讲起。

我说田老倌你莫打乱讲。那厮颈上的青筋一暴,不信劝,就要打乱讲。

思甜,就讲搭帮来了知青,建了知青屋,保住了他的茅屋子不再被风刮跑。

忆苦,便说我咯一世人就是命苦哩,养过堂客带过女,都跟人跑了,最后还是孤寡一个人。

 湖滨至今流传的一句民谣:“民国卅二年,立冬起狼烟”。

 说的是194311月中日军队开打,是役血火交融,“沅水浮尸蔽江”,史称“常德大会战”。

 参战的有国民革命军陆军第74军,其军长张灵甫八面威风,麾下一青年上尉风流倜傥。此公在洞庭湖滨的安乡县驻扎时,迅速攻占了一个小学女教师的芳心,英雄美女、抗战良缘,一时传成佳话,报上有字,广播有声。

 常德会战结束后,上尉跟随张军长转战而去,留下女教师独守空房,为伊消得人憔悴。

打完抗战打内战,张军长战死山东孟良崮。上尉在解放军的战俘营里给女教师寄信一封,此后便音讯杳无。

再后来全国解放,安乡县翻天覆地大变化。彼时佳话变成此时恶名,抗战良缘酿成厄运缘由,女教师被校方扫地出门。

一民兵营长革命激情高涨,一个月黑风高夜里举起火把,在大街上揪着女教师的头发拽着走,忿然宣告:“反革命连长困得的,老子革命营长未必就困不得”,是夜风雨交加,天亮后女教师不见踪影。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沅江湖垸里。田老倌的家门被敲开,本村的贫农小组长宣老倌进得屋内,告之本人有一远房亲戚,来此暂借几日,说话间一憔悴身影闪出,近身凄然跪倒,细看是一女子。

田老倌恍若老鼠受惊,簌簌发抖。只说眼下到处在抓逃亡的地主分子,出了事如何担待得起。

宣老倌一袋大米扑地甩下,尘埃扬起,盖住了田老倌满脸的菜色,噎住了后面的言语。

第二天,宣老倌逢人便说:田老倌娶堂客了。

第三天,田老倌找宣老倌扯是非,说是那堂客夜里不准他上床,他要来蛮的,那堂客就举起剪刀寻死觅活,宣老倌听后王顾左右而言其他。

再过七八个月,那堂客生下一妹崽。田老倌再找宣老倌扯麻纱,说是他从未上过那堂客的床,那个妹崽不是他的。宣老倌依旧王顾左右而言其他。

没奈何,田老倌只好认命。

日子过得飞快,合作化、人民公社等,眨眼工夫七、八年过去,宣老倌变成了生产队的队长。

一天早上,宣老倌被急匆匆赶来的田老倌扯住了衣角,说是堂客三天冇看见人,只怕是跑了。

宣老倌甩不脱只好实言相告,原来是那个十年杳无音讯的上尉军官突然来信了,现在新疆军垦农场就业。田老倌的堂客,就是那位女教师。听到信后魂飞塞外,立马万里寻夫去也。

田老倌气急败坏,死活问宣老倌要人。

宣老倌一担芋头往地一跺,田老倌的气焰立刻下挫。只敢细声问道:那个妹崽如何办啰。

宣老倌说那是孽债,不是上尉军官的,如何带往新疆去得?

田老倌悻悻然,只得认命。

接着苦日子来了。大饥荒中,两箩筐芋头没有救下田老倌老爹的命,倒是保住了那个妹崽。

妹崽往后长大出落成了个美人胚子。再过五、六年后,学她娘的坏样,跟着一个小木匠跑了。

田老倌还只得认命。

 

二.田老倌施法

 田佬倌自称有法术。常常在我耳根子边神念:哪个带崽婆冇得奶水了,哪个伢妹子长疗疱烂疮了等等,都是他治好的。

末尾总是那句:“邓伢子,你有了病痛就要找我”。

我一摇脑壳,田佬倌就赌咒发誓,硬要在我身上显一回灵。

日子过下来我安然无恙,田佬倌望得性燥,有事无事就来问安,逼得人神鬼不安。

一天中午,田老倌路过门前打招呼:“邓伢子,呷么子菜啰?”我答呷鱼。田佬倌一听就来神:“邓伢子,慢些呷,莫要鱼剌卡喉咙。”

 大约半碗饭的功夫过后,我鬼喊鬼叫起来,田佬倌快些来快些来。

 田佬倌拖着脚杆扯着风箱,慢腾腾地过来。

 我痛苦连声:“鱼剌卡喉咙哒,快帮我挑出来,赶快赶快!”说话时脑壳向后仰,脖子扯长成了鸭颈根。

 田老倌照准我凸起的喉结,猛、准、狠的二指禅功戳将过去,戳得我好痛。挡开他的右手他左手又来,嘴里还“咿呀”连声:“你看鼓得暴起好大一个坨,那鱼剌硬有蛮粗,如何挑得出啰。”

 我好着急:你讲有灵法子,何解就挑不出呢?

“我的法术是化,不是挑,挑得出来,又要施么子法呢?”田佬倌耐心耐烦,对我进行“法术知识”的扫盲教育。

 我却不耐烦,“说化就赶快化,莫空话,化掉鱼剌,相送一包沅水烟。”

 田佬倌等不到这句话就不得动,等到了还要再锁定:“那我就试试看,你讲话作数不作数?”

“作数,作数,你性急快点啰!”我一再催促。

 田佬倌架起势来。撮起头上的几根脑毛,红绳扎紧翘望天庭,眯眼掐指一算,然后正言相告:“邓伢子,这根鱼刺有两寸半长,香棍子粗,纳鞋底子针那样硬,不消一袋烟的功夫,就会在你的颈跟上戳一个对穿眼。”

“唉哟,我怕等不到穿眼就会痛死去,你快点施法啰。”

“邓伢子莫性急,今天碰上我是你命不该绝,待我祭起尊神借得三界五行之神力,加上本人一点法术子,管叫那根鱼刺化作一根挂面溜进肚里去。”

 我梗噎着再不出声,不停地挥手示意赶快赶快。

 田老倌振作神色,弯腰拱手祭拜天地,口泛白沫念动咒语,跺地三脚尘土飞扬,厉声叫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话音未落调头便走,我后脚追前脚紧跟。

 田老倌快一脚跨进自家门槛,返身插门,把我挡在了门外,再擂门也不开。“邓伢子莫进来,外乡人看不得,一看破法术就不灵哒”。

 我转到田佬倌屋后,踮起脚尖趴窗户,戳开一个洞眼往里探:那厮忙个不停,狗咬尾巴一样转圈圈。手伸长往灶角弯里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抓了些什么没看见;拱到床脚下费力地寻出一个小包包,往饭碗里倒了些什么也看不见;嘴里絮絮叨叨,念些什么听不清。

 罢了,且回去等候。

 过一阵子,一声断喝传来:“邓伢子过来。”

 我不过去,蹲在自家门槛上哼哼唧唧不起身,脑壳栽到胯下,捂住喉结提防二指禅。

 却见一个脏兮兮的饭碗顶到嘴巴边,碗边上两根筷子“十”字交叉摆起,碗里有水,水浑浊不堪。

田佬倌满脸黑汗水流,口里出气不赢:“邓伢子,这碗水你分四口吞下,快些吞”。

 我鼓眼呆望那碗水,心里直骂“自作孽不可活”,口作呕,胃痉挛。

 田佬倌性急像催命,“还不快喝!不喝,鱼剌卡死你”。

 劝不动就霸王开硬弓,将身扑上顶住我不能动弹,一手环抱卡住我的脑壳,一手把碗抵在我的门牙上。

 我紧咬牙关,那厮发起狠来,“老子牯子牛都喂得进,还怕你一个人喂不进”,碗沿死磕我的上下牙龈。

 我犟不过只好说自己来,就着“十”字分成的四格,一格一口把水喝下去。

 一口水进到嘴里时,我的眼眶里还有黑有白;吞下去后眼一翻白,就没了黑色。

 喝完最后一口,脚杆子发软一瘫坐地,兀自打肚官司悔肠子,半天做不得声。

 田佬倌贴上关切地问:“化了吗?”我不答他的白,他急了,连问地问。

 我突然站起大叫:“鱼剌化了,冇卡喉咙哒。”

  田佬倌得意非凡,“怎么样,邓伢子,我有狠讲吧,拿烟来,快兑现。”

  慢点,我亮出喉结指着言道,“这个坨鼓得暴起还没消哩。”

 田老倌不耐烦了,“哪个男人家颈跟上不长坨啰,莫赖痞,快兑现。”

 我一下变脸,“兑现兑你个鬼哟,老子根本就没呷鱼,哪里有么子鱼剌卡喉咙。”

 田老倌一惊,将身蹿进我的灶屋里,掀饭锅翻碗筷,灶弯里屋角边找遍,豺狗子一样遍地嗅四下闻,可怜见,没寻到一皮鱼鳞片,没嗅到一丝鱼腥味。

 田老倌尴尬沮丧,“邓伢子,你要有良心就莫坏我的名声,烟不把就算了”

 我拿出一包烟给他。“好啰好啰,莫生气,算你有狠,化掉了鱼剌,烟拿哒拿哒”。

 

 

三.田老倌说鬼

历史有记载:“殷人好鬼”,自秦后兴“方术”,方术通“法术”,田老倌两种爱好兼有,华夏遗风接继传承。

自打认识田佬倌之后,那厮天天就在我面前装神论鬼。

头一天晚上,田佬倌寻到我说鬼:三更半夜,有人敲门,打开门来,冇看见哒,邓伢子,你说有鬼冇鬼

我说田佬倌你是个迷信脑壳,风吹门响就以为来哒鬼。

邓伢子你莫性急,把靠背凳摆起,把烟置起,把耳朵直起,把嘴巴闭起,不准阿腮插言打散腔,作古正经听我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夜黑如墨,冷风如梭,油灯如豆,巴掌大的光区勉强照亮两个人的脸颊,且忽明忽暗游离不定。上帝创世纪,令黑夜给人类畏惧和无助。我竖起汗毛,倾听那厮的梦魇呓语。

“我的爹老子还在阳世上冇变鬼的时候,夜里就喜欢坐在床边的靠背凳上呷烟。有时候我一觉睡醒来,屋里到处漆黑一片,惟有爹老子的烟袋脑壳一闪一闪的发亮。”田老倌娓娓道来,勾我出神入境。

“爹老子死后我好想他,夜里尽做梦。那是一天的半夜时分,我募然惊醒,感觉蚊帐在动,莫不是有人要掀开它,吓得我往床里边缩。”田老倌边说边比划,我抱紧双腿,缩紧全身。

“咯时候望见蚊帐外有光一亮一灭的,心想咯是我那个死鬼爹的魂魄来了。”田老倌作游魂状,我全身发冷,坐下的凳子不由自主地晃动。

“我想看爹老子又怕鬼,只好把手伸出去摸,往靠背凳那边摸……。”那厮放慢语速,压低声气,梦游般的伸手摸向我来,我翘起凳子直往后躲。

田老倌语调突然急促:“我摸到了一个烟袋脑壳,那是我爹老子的。”

接着停顿,再猛地一叫:“烟袋脑壳还是热的呀”。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说:“有鬼有鬼,真正有鬼。”

第二天晚上,我把田老倌扯到屋里来,讲科学、讲哲学、讲破四旧反迷信,口干舌枯,油干灯灭,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纯粹对牛弹琴。

田老倌蹲在门槛上,靠住门框,一个黑影子向我,烟一唆亮一闪时,两点绿豆大的眼神光忽隐忽现,语气瘆然。

“那年我爹死了,我冇钱买棺材,一张门板抬出去埋进了坟里。第二天早起一看,那门板又原复安在了门框上,上面还滴有血哩!”

说着说着就带起了哭腔:“邓伢子,你未必不相信,那是我那可怜的爹老子呀,人死变鬼哒,还把门板还回来,心疼他的崽哩!”

这时我的那张门板吱吱作响,听得真切,是有手指甲在那里抠抠娑娑,我头皮一麻便赶快说:“我信我信”。

 第三天傍晚。我喊田佬倌,要他去南河头打点煤油。那厮打反口,说鬼才跟你去。

“田佬倌,你这个迷信脑壳还讲鬼,就是昨晚上你讲鬼,把我的灯油熬干了。”

“天快断黑哒,几里路,难得走啰。”

“有月亮照路,开根烟把你,去啰。”

 有烟就做事,田佬倌提起瓶子上了路。背影佝偻着,一路咳嗽,渐次消失在暮色之中。

  天黑了,晕月斜钩,田垄、港子、长堤轮廓模糊。

  我找出一件棉大衣,翻过来白里子朝外,再用草扒子撑起,先练了练把势,然后下堤坡,迎着田佬倌的来路摸去。

  隐隐约约传来咳嗽声,渐渐临近,一个模糊的身影依稀可辨,田佬倌回来了。

  赶紧着,我把住草扒撑起的大衣,一下踮起脚高高举起,且不断地左右摇晃;一下子又蹲下来收起,反复数次。

 那边厢咳嗽声嘎然而止,接着一声惊恐地惨叫“我的爹呀”再后是噗然落水的声音。

我捂住嘴巴不敢笑出声,赶紧撤。

田佬倌回来了。浑身水滴,满脸惊骇,咳嗽居然没有了,只是舌头发硬。“妈妈的×,刚才我真的碰到鬼哒!”

“么子鬼罗”。我满脸一幅不以为然。

“真正地碰哒鬼哩”,田佬倌全身筛糠,“一个鬼挡我的路,是个白无常鬼。一下子好高把高,一下子又好矮把矮,飘飘荡荡,冇得骨头。”

“你那祛鬼的法术到哪里去了呢?”

“我施哒蛮多法术,还放肆地骂娘,还对着屙尿。妈妈的×,连骇他不走,冇办法,只好往田里一匍。”

“你莫编故事罗,自己瞎眼绊在田里,还讲鬼来逗我。”

 谁不信有鬼那厮就跟谁急,田佬倌跺脚发毒誓:你崽逗你。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放肆笑,抱着肚子满地打滚。

 田佬倌疑惑起来。我把大衣、草扒拿出来反复演示,一遍又一遍。那厮看了许久,憋了好一阵子,末了期期艾艾地问一句:我在那里喊我的爹,你听见了吗?

 我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不料却似擦枪走火,正中那厮痛处,田佬倌捂着胸口猛咳嗽,嘴角渗出血来。

 夜深沉,田老倌依旧将身靠在门框上,手颤抖着扶门不稳。煤油灯光照出的脸色凄楚悲忏:“邓伢子,我心里有鬼哩。白天我一张门板把爹埋进了坟里,晚上我扒开坟,又把那张门板背回来了。”

 时间回到1960年的苦日子里,田佬倌屋里家徒四壁,能搬动的东西都当了出去,变成吃的添进了肚子里,只剩下了那张门板。

 田老倌的爹临死前再三嘱咐,就要那张门板送终。

 乡里人都认这个道理:人死要有一幅板,没有就成了野鬼,永世不得超度。

 活人要门死人要板,两难困境中,田佬倌作出了他一生中最艰难、最智慧的决策。

 没有人细察过死鬼爹还门板的故事,但田老倌自感罪孽深重,永难救赎,刚才就以为是死鬼爹的游魂挡路,索要门板。

 说鬼弄鬼吓出了鬼,戳破了一个瞒世八年的悲惨谎言。

 

                                四 . 田老倌相亲

我站堤坡头,百无聊赖,茫然怅望。

视野中一个身影渐渐走近,右手一竹棍戳戳探路,左手一碗口大的小锣怯怯轻敲,这是对面队上的柳瞎子,诨号“神算子”。

凡有跑丢鸡、走失鸭的前来相求,神算子掐指一算,说是往东边去寻,那去西边就绝对找不到;万一在西边找到了,也是那活物先在东边玩腻了,再跑到西边去的。

当今上头发话禁止算命搞迷信,柳瞎子只得搞地下活动。明的呢,是跻身田老倌的道中玩法术子,这就犯了同行是冤家的那条禁忌。

田老倌一听见那怯怯的小锣声就起了歹心,便唆狗去咬。

我于心不忍又想逗个乐子,便赶在前头,找个近处蹲下身来,屏住呼吸等待。

柳瞎子眼瞎心明亮,为防田老倌算计,越往前走越提高警惕,那竹棍不再戳地,只是冲着前方横扫,却把身后的破绽留给了我。

我瞅准那厮脚后跟上的暴筋,手张虎口做成个钳形,用劲一掐。

柳瞎子惊叫,一屁股塌地,瞬间竹棍向后一抡,那功夫煞是了得,啪的一下正中我拇指中指。

十指连心,我痛得骂娘。柳瞎子惊咋莫名,没有料想打狗却打了人。

我揪住瞎子的耳朵直往屋里拖,那厮唉哟连声求饶,直说相送一签不要钱。

我便从那签筒里抽出一签,柳瞎子煞有介事摸了又摸,不作声。

我说快讲快讲,那厮就说了三个字“接龙鞭”。

“接龙鞭”是么子?就是“搭屎棍”噻。什么意思?瞎子笑曰:搭屎棍是闻不得、舞不得的呀。

我一听大怒,死揪那厮的耳朵:“好你个柳瞎子,你是臭我们知识青年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对呗?”

瞎子疼得丝丝抽冷气,“邓伢子,你那手莫往耳朵上揪,往签筒里去好啵。抽签、抽签。”

我把手往裤子上磨来蹭去了几下。那厮说,你还要心诚一点。我又嘴对着哈上几口气,然后闭上眼抽一签。

那厮一摸就道好,是个上签,“东吴招亲,以假当真;子龙保驾,大胆放心。”

我高兴了就还要抽。柳瞎子讲还抽就要钱了。我说要钱就给钱,快拿签筒过来。

话说着,手已经抓出了一根。柳瞎子一摸大叫上上签,我说快讲出来听听。

瞎子伸出手来要钱,我丢出一元钱。那厮精气神一提,叫声邓伢子你听好:“早上栽树晚上乘凉,扶起篱笆就是墙。”

田老倌一旁好生气:“邓伢子,你莫呷人饭信狗撮。”

柳瞎子冷笑道:“咯世上还有帮别个养堂客带崽女,呷人饭比猪蠢的人,你信不信?”

田老倌顿时气馁。柳瞎子正言相告:“田老倌,我参透世间无常,洞察人生玄机,算得你命犯白虎,三年之内必有一道生死劫难;信我的,我给你指一条活路;不信,我神算子瞎子戳棍—走路,今后绝不再提此事。”

 田老倌大惊,慌忙伸直左手平摊掌心。

 柳瞎子左手往田老倌的掌心里鬼画葫芦瓢,右手食指勾动,我赶紧放上贰元钞一张。

 那厮摩摩娑娑、嗅嗅闻闻、掖进藏好之后,口吐真言:“三十往生,六道轮回,因因果果,果果因因。”

 旋即右手做莲花状。但见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等轮番扣击大拇指,快得目不暇接;那五指指甲尖长如剑,叩击有声,虽细微却勾连心跳。

 柳瞎子念念有词,绝无田老倌白沫直翻的败象。两眼向下嘴微张,腮不鼓、唇轻掀,而舌子酷似蛇信吐纳翻转,讲究的是一个斯文。

田老倌心急如焚。一个时辰过后,柳瞎子两眼一抬道声:有了。然后示意田老倌附耳过去,末了起身告辞。

我挡住去路问究竟,柳瞎子丢一句“天机不可泄漏”,随即戳棍而去。

柳瞎子走后半月之久,田佬倌来找我商量,决意要讨堂客。

讨堂客先要相亲。相亲要送礼,两个包封一对酒是少不了的。

包封用黄草纸包起,盖面一张大红纸,内容是红薯片和小花片。红薯片自己做的不要钱,小花片是供销社买的,半斤一大堆。这样的包封有看相,要得。

酒是苦栗子酒。我讲苦栗子酒要不得,要白酒。

田佬倌捂住牙帮喊痛,说白酒太贵哒,要一块七一斤,苦栗子酒是七角五分钱一斤,划得来些。

我咬着牙说,“白酒钱我帮你出,真的讨堂客,就要舍得下本。”

田佬倌直甩脑壳,“你有点宝气,相亲又不是讨堂客,八字冇一撇的事”。

苦栗子酒就苦栗子酒,我不再反对。

敲定了包封和酒的事情,就是出门一身衣了。

田佬倌上身一件黄军棉袄,那本是我的,已经穿得变成油抹布不沾水。后来他硬要借,穿上后又添了不少的痕迹和味道,实在令人恐惧不敢要了。那厮讲这件棉袄刷洗刷洗,上身有点青年知识的味道,还算客气。

田佬倌的裤子就实在没面子,土布染黑,色染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的“迷彩”味道,穿的旧褪成了灰色。一缩水短了一截,裤脚吊起遮不住脚踝。式样是扎兜大档裤,裤档一坨尿渍印子,色气不自然。

“咯又何事出得门啰”,田佬倌犯愁地对我讲。眼屎巴巴里透着算计。

我警惕起来就装宝,“咯裤子要得,又冒露出肉来,只要遮得丑就可以。相亲又不是讨堂客,八字冒一撇的事,搞那么作古正经干么子。”

田佬倌亮牌了:“你借条裤子给我穿,回来还你。”

我着急了,“要不得,要不得,你邋遢死哒!借,阎王佬子找鬼借,还个屁”!

田佬倌看来还有牌出:“你借条裤子把我穿,我不亏你。”

推是推不脱了,我找出一条裤子,黑灯芯绒的,屁股上膝盖上打着补巴。嘴里不干不净嘟囔着,心痛地丢给田佬倌。

田佬倌挑剔地反复打量这条裤子,一脸的不屑。“你咯是打发叫花子吧!一条烂裤子,我又冇白要你的,捉一只黄鸡婆给你。生蛋的鸡婆,一年屙得出几条新裤子哩。”

我烦了,“好好好好好好,要得要得,你把那只鸡婆放在瓦罐里,在柴火灶里煨好送来,快去快去。”

“莫性急,莫性急”田佬倌不忙起身,“鞋袜半身衣咧,邓伢子,再加一双鞋。”然后提起一双解放鞋望着我。

我的口里已经酝起鸡汤的味来了,连连推他起身“鞋子拿起,快去,快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相亲的事望着望着就没有影子,我起了疑心。

一天晚上,田佬倌眯笑着窜门来了,打开一瓶酒,扯散一个包封,红薯片、小花片摊一桌。分明都是相亲时置的那些东西。我看着心里怄气,脸上就有了样子,“田佬倌,你是有心相亲,还是有意打劫?”

田佬倌不答白只敬酒,一劝再劝。三杯酒落肚就有了气氛。

昏暗的煤油灯下,田佬倌眼神幽幽,脸色惨惨,手发抖,勉强端得稳酒碗。喉咙还顺畅,语气也舒缓。“邓伢子,我咯一世走背,你对我好,我心里清白哩!”

一席话把肠子理顺后,接下的话就有了油气,“邓伢子,你不细想一想,我何事找得堂客到,柳瞎子要我相亲冲喜,那是鬼话一句,我拿来逗你耍呢,跟你逗我一样。”

 

五.田佬倌之死

田佬倌的哮喘病蛮厉害,每天晚上咳得惊天动地。我和那厮形式上是分居两个屋,实际上床挨着床,中间只隔两道芦苇牛屎墙,那咳嗽声仿佛是贴紧我的耳朵喊。

田佬倌怕死,我也怕他死。每天夜里,我只有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才能安然入睡,碰得好时还可梦回过去的好时光,那是我和一群同学少年,戴上“红卫兵”袖标坐在火车上,在蒸汽机车的鼓噪声中满世界大串联。

倘若这时田老倌的咳嗽声一刹住,那我准会募然惊醒,条件反射下便赶忙大叫“田佬倌”,凭这一叫,就能把那厮的气提起来,痰咳出来,人也舒服起来。

田佬倌总是讲:“邓伢子,你阳气足,要不搭帮你应急叫一把,我讲不定就会闭死过去。”边说着还做一个死人的模样。

这句话成为生死嘱托,坠在我的心上沉甸甸的。

一天晚上,夜半三更间我突然惊醒——田佬倌冇咳嗽了,连叫几声没有反应。

心里发慌不敢怠慢,马上起身下床,出得门来转到他的屋背后,靠近窗户伸进耳朵打探动静,里面的喘气声一抽一抽的,想必是那厮的喉咙眼被一口痰死死地堵住了,放肆用劲就是提不上气,再往下去会把人闭死的。

情急生诡计,我捏住鼻子,阴阳怪气、一字一句:“田佬倌,你要去哒吧!”

话刚出口,喘气声骤停,再说一遍尤如打强心针,只听得悠悠地一声长气吸纳,接着猛地一顿咳嗽像擂鼓,再就是大气魄的一声“呸”!噗地一声浓痰落地。好像又有了哭声。

我见好便收,赶紧溜回去做梦。

天蒙蒙亮,田佬倌槌门打户。我开的门来一副无知无辜的扮相,但见田佬倌眼睛红肿,满脸凄惶。戚戚然言道:“邓伢子,昨天晚上阎王佬子喊我去。”

“你这个迷信脑壳又讲鬼!”我还想逗他。

“我听得清清白白”,他模仿了一遍,打了一个冷噤,“呸!晦气,触霉头。”然后给自己一个嘴巴,再紧跟一句:“讲破了,冇禁忌。”

眼见田老倌较起真来,我慌忙解释和道歉,把所有的善意诚意都往他的耳朵里塞。

田老倌嘴唇蠕动,话音却似冥中幽传,“阎王要你三更去,不得留你到五更,咯都是命哩。”说完后入定,那神态渐变,凄惶、麻木,最后凝固,好似一座千年剥蚀的石碑,上刻“宿命”二字。

一年过后,田佬倌死了。

按照县知青办零散知青“集中并队”的决定,我从六队调到了七队,此后就与田佬倌少了来往。

我走后,知青屋便拆了。田佬倌的那个蘑菇屋又冲在了堤坡头上风口。

一天春伢子来找我。我在六队时经常和春伢子、田佬倌一起出工,三个人在队上都属于“半劳力”。

壮劳力一天计十分工抵现金三角五分钱,我等半劳力一天记六分工合两角一分钱。农村的极度贫困由此可见,而田老倌更不幸的就是贫困加疾病。

春伢子的爹老子就是宣老倌,现在都喊宣爹。我到了宣爹屋里,宣爹扯起了田佬倌,看到我满脸的同情就要我帮一个忙。看到我一口应允就开牌:“邓伢子,你在六队也算做哒十个月的工,赚哒百把斤谷,你送把田老倌算哒。”我连忙答应要得要得。

出得门来和春伢子一起转到田老倌的屋。此时的田老倌已经命跨阴阳两界,一句话要咳一气才讲得完。

“邓伢子,自打你走后,我身上的阳气看起看起就冇得哒,夜里只敢坐起睡,困起就会被痰堵起咳不出,冇人喊提气不起,会闭死去。”

春伢子将谷的事情告诉田老倌,田佬倌唏嘘一气说:“邓伢子,你是好人哩,我身上穿的,嘴巴上的搅用都搭帮你哩。”

我要田佬倌莫讲冇油盐的话,田佬倌又咳嗽。顺过气说一句:“我死后不要门板,篾蓆子滚起埋了就算,留个整屋给我的女。”

我走后没有过多少天,就听说田倌一口痰堵起闭死了。

田佬倌入殓时穿的就是那件黄军棉袄和黑灯芯绒裤。田佬倌的女过来,拆了那个蘑菇屋,门板、屋檩等一船运走,临走时脱下了田佬倌脚上的那双解放鞋。

乡里人都感叹田佬倌死得好,今世太苦,不如早死早转世。

 

六.后记

公元1987年的一天,一城市打扮的老妇人来到队上,四处打听田老倌,还询问那个妹崽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连田老倌的坟堆都没有找到。

那妇人村头焚香烧纸,泣歌曰:一柱香火敬一个神,一沓纸钱送一个人;一辈子辛苦阴间去,一捧土不留阳世存。

跪拜再三后泪别,从此人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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