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留下一个难忘的春夏
七一年春天,大队和供销社联手,要我经办一个代销店。租了岭上农民一间厅屋做店面,以柜台为界,前半截是类似于当今超市的营业间,后面架个床。墙角上三块土砖垒个灶。忙完了,自我欣赏一番,嘿,一目了然,一览无余。 我就是这个袖珍小店的创始人了。据说从前这里曾有个店,后来撤了。那时还能流利背诵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莫谈什么创始,算个恢复旧制吧。 新生活开始了。那时商业网点奇少,店前是大路,屋后是马路。我扼守着这要隘,卖些烟酒火柴七七八八的日用品,生意很好。八百元钱周转金,着实少了点。只得隔三岔五贴上安民告示,挑担箩筐步行八里路去镇上进货。回来路上常有人老远叫唤要买包烟什么的,我就成了小货郎。店子的门槛上也常坐着人伸长脖子在等我,那被人等待的感觉,真的不错。 房东家三口人。老头黑不溜秋,吃过晚饭后爱拉胡琴,拉的全是用上工尺记谱的花鼓调。没看见他人,只听见琴音在暮色里缭绕。好像在向谁说话,倾吐心声。哀怨悲情,拨动心弦。几十年过去了,那调调还时不时冒出来试听一回。老太满脸皱纹,她爱翻古,说这一带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就在二十来年前,还红一边白一边,白天黑夜响枪声,兵荒马乱,比较血腥。谁家的谁就在那年间死于非命,细听有些毛骨悚然。领养的一个孙女,十岁多了,白白胖胖,看上去不蠢,但她看见生人特别是男人,目不转睛。 白天人来人往,生意细细绵绵。入夜,燃一盏如豆的油灯,展开书卷。看一行一行的文字,是最快乐的事情。从铁铸的现实中逃离开去,海阔天空,万水千山,神仙古怪才子佳人,五光十色不加选择。在凄清的二胡背景音乐里,夜风伴和着琴声,从岭上一阵一阵吹过,或可劲地摇晃着大树,抑或温柔地拨弄着灌林。很容易进入散文境界,或感受金戈铁马的况味连营。喜欢名利场神秘岛,喜欢四大名著,喜欢七侠五义,三言二拍。静静的顿河也是那时看的,并不喜欢它所有章节,只挑有阿克西妮娅和“她”字的页码细看,向往融入哥萨克风情。其它因情节复杂,人名太长,翻翻就还掉人家了。经常看到油干灯灭。然后以最快的动作上床睡觉。躺下来想一会儿心事。就进入了梦乡。 那一日,汤老师走进店来,把行李轻轻放下,抽张椅子,将半边屁股放在椅子边边上。不说话。许是走累了,进屋歇歇脚。他还是担任我班主任时的样子,圆嘟嘟的脸庞,腼腆而清秀。算起来我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这是什么样的十年啊。我已经觉得自己老了。想过要随便找个婆家嫁了。十年前,象上辈子的事了。那年我上六年级,他突然就走了。不知是为什么。小孩子有事放在心里想想,也不去打听。 很高兴。又冒出点调皮。想起他当年的赏识我。又那么严格要求。我常在上课时偷着看书,好几次突然被他点名,吓一跳,站起来,老师问:我刚才讲什么?我羞得满脸通红,怕啊。可现在觉得一点也不怕他了,真有趣。于是倒了一杯水送过去,说,吃碗茶。他欠欠身,双手接住,双腿并拢,坐得端端正正的说,谢谢。不看我。我忍住笑故意说,不买点什么?他摇摇头。还是不看我。我说,你是汤老师?他说,哦,是的。斜瞄了我一眼。我克制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变得你完全认不出来了。 他这才坐直了身子,睁开他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看了我足足好几秒钟。他欣喜异常地说,啊呀,***,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你长这么大了,长这么高了。你还是这么调皮。你认出了老师,要早告诉我啊。你看这太不好意思了。你这个小鬼头。他站起来,搓搓双手,又拍一拍,好像站在讲台上,手上有粉笔灰。又好像打算在我头上摸一下。像他十年前对我一样。我呢,竟然也像十年前那样,一缩脖子,旋即闪开。 我们谈得十分投机。我叽叽喳喳就像一只快乐的鸟儿,完全回到了少年时代。有顾客来了,人飞过去做生意,头还是偏向老师不停地和他说话,以至于顾客给了两分钱买火柴,我还倒找他两毛。幸好他不要我的。乡下人心眼小,但是很老实。 老师走了。他让我留步。老师的背影,因背着行李略显佝偻,看上去让人心疼。他走得不快不慢。下了一个坡,又上了一个坡。他在之字形的山路上,时隐时现。他没有回头。我是希望他回头呢还是希望他不要回头的好,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走到很远了,朝着我扬了扬手,好像是叫我回屋去,又好像不是,只是他无意的一个抬手动作。他愈走愈远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光影,在斜阳中慢慢移动。突然觉得他像是那个背着包袱皮的时光老人,就这样带走了我的少年时光。心里酸酸的,感到很依恋。我想以后还会见到他的。我很多事都没有问他。很想知道他那年为什么突然走掉。我还可以到他学校去玩。毕竟我们相隔不是很远,哦,很近的,才七八里路呢。我想过什么时候去,和谁一起去,还是单独去,想了很多次,但是一次也没有去。直到今天。他和我的少年时代一起就那样一去不复返了。 对面山坡上,还有未曾凋谢的杜鹃,残红几点。山风骤起,呜咽着离人的片语只言。我呆立。沧海之一粟的身影无比渺小,在须臾飞逝的时空中有如蜉蝣。一个小弟弟,拉了拉我的衣角,叫我姐姐,要打酱油。我如梦方醒。给他打了半斤酱油。他伸出舌头舔舔酱油瓶口,咂咂嘴,吞吞口水,跳蹦着消失在草木葳蕤的小径尽头。也有小孩子扶着瓶子喝一口的。农民很精细,连酱油打回去也要复称的,我不敢少给。但是,拆零总是难以归整,月底盘查必须得平帐。办法还是得想出来。告诉你们吧,一坛酱油卖到一半后,就很稠了,这时候掺水最好。罪过罪过,很抱歉啊,只是为了平帐,不贪污的。可不能往酒里掺水,那些酒鬼不用吃,鼻子闻闻就知道了。那时,乡下人靠卖鸡蛋积攒一点点钱,才能吃到酱油。经常吃得起酱油虽然够不上奢侈,也是很珍惜的。但凡没有油吃的,也是以酱油做替代。现如今的网络上,流行一句网语:打酱油。这些喝牛奶饮料的人啊,白天不懂夜的黑,哪里懂什么打酱油的含义,怎么可能想象出喝酱油的享受。他们许是觉得这个词汇很怀旧很市井很打趣很包容,百无聊赖时莫名地跟一次风玩玩罢了。 那年月令人高兴的事很少。遇见老师让我高兴了好几天。即使晚上听见房东老头拉带着哭腔的胡琴,也会独自笑出声音。平心而论,他拉的不算很赖。只是天天如此,想谁呢? 我在这店里只干了半年,就走了。留下一个难忘的春夏,叫我思念到如今。
2010-10-21完稿 2010-11-8游客晏生推荐到茶座。茶座加精固顶一周后移到散文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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