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我陪同母亲被遣送到湘西去管制劳动。一路上同往湘西去的全部是长沙城内的“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庭成员。我也不知那一批被遣送的到湘西去的到底有多少人,反正一溜汽车装满了人,被遣返的“阶级敌人”们聚在一起时黑鸦鸦一大片。这些人都是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剥夺公民权,要遣返边远接收劳动改造,给予“重新做人”的机会。年长的有七八十岁的了,年幼的还抱在手上,一家一家的挤在车内。汽车奔驰在布满千坑万破的烂沙石路上,一路上颠簸得使坐在车里的人腾上腾下跳动不己。车在行途中颠了整整三天,这三天车内的空气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死一般的寂静使得晕车的小孩子们都不敢哭闹;老人想咳嗽了,见他却用手掌死劲捂着嘴,一阵阵嘶闷的憋闷声似乎是从他的脚板底传出来,这种憋闷声,使坐在他傍边听着的人,都难受得感到窒息的喘不上气来。每一辆车上有两名解放军战士端坐在车内的一前一尾。他们的胸前都挎着一挺乌黑乌黑的冲锋枪。他们瞪着双眼,一丁点都不敢怠慢的照着这满车的“阶级敌人”。沿途中每到房屋较多的地方就停一会儿车,“阶级敌人”们拖儿带女的下了车后,急忙自觉排好队,大声报告着自家姓名及老人小孩人数。报完姓名立即低头细听押解首长的多次重复戒言,直到首长最后那两个可敬的“解散“二字一出。立即作鸟兽散奔去茅房,饭店......只有这个时候,“阶级敌人”们才恢复一点点做人的本能行为,只有经历过这场被遣返运动的人才知“公民”身份是多么的宝贵......
命运真让人啼笑皆非,我竟然被送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个湘西啊,名符其实的山美、水美、人更美!这三美深深地栓牢了我,让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与它结下不弃之缘。从此,就在这块湘西土地上定了下来,这一定,至今定了四十二年了。
湘西的高山泉水养育出一个个都象山妖一样美丽的湘西女人,她们的心胸,可装大海;她们的善良,犹如山谷幽兰;她们的个性,像那深山原始森林里生长的一种植物:绵藤,异常地坚韧;她们的勤劳,就像那山涧清澈的涓涓溪流,永不歇止地往前流淌。
一九七一年我把户口从江永转到湘西龙山县一个叫贾坝的公社里落了户。缘份让我认识湘西女“兰花”,那年国庆节要汇演,公社要排节目去区里比赛,公社武装部长要我组织一帮子人,排练三个节目去区里参加比赛。各区都在积极地排练节目,武装部长指定我负责挑演员。于是我便和大队里所有青年熟悉了起来。挑选那天竟来了五十多个青年,个个都想参演。我左挑右挑终于选了三十个人,兰花两夫妻都被我挑上了。
我与兰花同一个大队,她在公社附近的一个生产队。兰花是苗族女子,长得很美,一米六四的个子,白净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对水灵灵的会说话的大眼晴。一对乌黑的长辨子在她的后腰处荡漾摇摆,欢笑时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牙齿闪着亮光,她人语还未出音,笑靥却像坡上的山茶花一样先绽开了,煞是好看!
国庆前夕,排练开始了,我把在江永农艺队时学的本事全搬了出来,紧密锣鼓地自编自导排了三个节目:歌午----喜送粮,表演唱----修水库,土家山歌联唱。汇演之际,武装部长兴致冲冲地带着我们几十个演员到区里去参赛。真想不到,这次演出的锦旗全被我们贾坝公社演出队包干了,喜得全公社的干部社员们人人笑哈哈,成了茶香饭后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
打这以后,我与兰花情同手足。我年长她一岁,她叫我姐姐。她一有空就跑到我寨上帮我做农活,帮我的自留地里种菜,她自己制作的酸菜、红苕粑粑之类,总是携带大包小包往返十多里山路送给我。兰花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那时,我的身体极度不好,人瘦得皮包骨,三天两头害病倒床不起,孩子也身体羸弱闹病。兰花就请他父亲捡些中药带过来帮我在火塘里熬好了端给我喝。在那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每当忧郁苦闷之时,兰花总是安慰我,要我好好地活着,不要多想......,生产队队长看见我老是生病出不了工,挣不了工分,怜悯之心尤生,主动对我说:“秋妹子,你身体这么差,孩子又小没人照看,你不用出工了,今后队上分什么我都会给你留一份。你把孩子带大一些再说。”病重的我,搬出了我连唱歌挣工分都无能为力了的生产队,从老乡家搬到山外一个早己废弃的柴油发电所机房的一间老木屋安顿了下来,慢慢调养病痛的折磨。
我和兰花隔近了,她住在公社街的那头,我在下街河边。中间大约有四里路。我们相距近了许多。一九七二年的冬天,气温特别寒冷,高山上的雪下得好大好大,屋前河面冻得结冰。凛冽的寒风呼呼地直往破木屋里狂灌,手脚被冻得僵僵的,长满了冻疮。没有条件火烤,白天我也只好把孩子捂在被子里,让她们在床上玩。
一天,外面还在飘着雪鹅毛大雪。兰花来了,她要接我们去她家,我看外面雪那么大不想去,她不由分说背起我的大女儿就走,我只好背上小女儿跟着她。路上她告诉我,是邀去她家吃蕨粑粑。她说自己老公进山挖了三天的蕨根,说这蕨粑粑只能趁热才好吃,婆婆正在家里熬粑粑等我们。一路上,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沿着小河的河道边摆了竟有几十个大木桶。许多人在河滩上用力锤打着一些黑糊糊的树枝一样东西,他们在那些木桶傍边忙个不停。我问兰花,他们在干啥?兰花说:“锤蕨梗哦,锤烂了就放进木桶灌水把粉洗出来。把木桶里蕨渣捞丢。要澄几个小时后再把上面那层黄泥水轻轻舀掉又灌水澄......”。做蕨粉粑粑这样繁琐的工序要要花一天多的时间,最后留下的白色的才是蕨粉,唉,实在太辛苦了。
我至今都不是很明白,洁白的蕨粉,怎么熬熟了竟变成了一沓漆黑色的东西。放在手上一扯,柔软的竟可以拉起好长而不断。婆婆将蕨粑粑倒进一个堆了许多黄豆粉的簸箕里,我们围着簸箕大吃了起来。唉呀!真香真甜真糯啊。这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美为可口的粑粑!事后我才知,兰花家早没粮食了,一个冬天全靠她老公挖蕨度日。她老公在深山挖蕨,一双手像老松树树皮,连虎口处都冻裂了。湘西流传有句俗语:“田里最不养人是荞和麦,山上最不养人的是笋和蕨......”这句俗语也印证当年湘西百姓的清苦日子啊......
我是知青身份,当时政策有规定:没饭吃的知青政府每月给供应50斤粮食。说是粮食没稻谷,只有玉米和红薯,而且是搭配供应,各百分之五十。那时粮店供应的玉米面连玉米皮我都舍不得丢,吃进嘴里玉米皮就不停的粘在喉咙上,咳也咳不出,卡在咽喉很难受,常常用手指去抠出来......。红薯全是晒的干片片,一股子烂薯味,吃得满嘴都是苦味道。孩子一看见这些杂粮就哭着不肯吃。我的大女儿那时差不多快三岁了,她每听到我喊吃饭了,就立即跑到她爸爸那儿,哭着对爸爸说:”我不吃包谷[忙忙]饭,我要吃大米[忙忙]饭。唉!孩子是玉米皮被卡怕、苦怕了......
终于熬到春天来了,河边一片片的嫩草象绿茵茵的绒地毯,各种虫子也从土里钻了出来,兰花帮我从集上买回一窝小鸡。我把小鸡仔野放着,让它们在河边吃虫吃草,不到半个月竟都羽翼丰满起来。几个月后公鸡竟可打鸣了,母鸡也开始下蛋,把我高兴得不得了。这下子可好拉,我的孩子们每天有鸡蛋吃了,可以改善孩子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也会少闹病了。
可是好景不长,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两个孩子一齐生病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我喊着孩子们的名字,都不答应。她俩紧闭着双眼,一股一股像浓样粘液不时从眼角冒出耒,小嘴的四周发烧被烧岀了一个个的水燎泡,牙关也咬得紧紧地,我用手指拼命地去撬,撬都撬不开......破木房里只有我们仨娘女长住。孩子他爸到几十多里外的一个叫火岩公社的地方搞测量修水库,己有二个多月没回家了。通讯闭塞,我没法与他取得联系。
眼看着这两个幼小的生命渐渐在枯萎,我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正感到天塌地陷绝望得无路可走时。脑子里突然一个人影一闪——兰花!我顿时冒着倾盆大雨,一路狂奔到兰花家,她还未听完我哭叙。连声说:“姐姐不急!姐姐不急!!走!!!”拉着我就冲进大雨里跑回发电所老木屋,她掀开被子仔细地把孩子们检查了一阵就说:出麻疹!很严重,疹子闭在体内出不来!你在家守着,我去去就来!话还没说完她又冒雨冲了出去......
天空黑沉沉的,还不见兰花回来。我绝望地看着不省人事的俩孩子。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在屋外响起,我急忙迎上前开门,满头满身湿透了的兰花闯了进来。只见她胸前抱着一大捆绿色树棍样的东西,我还没回过神就听她喊:“快!快去烧一锅水!”我急忙到外檐一处撬下用钉子钉的破木条,急急把铁锅装满了水烧起了大火。
兰花将树棍一样的枝枝抱进来,全部撑按进了锅里煮。火光里,我才看清她脚上穿的布鞋直到她膝盖处的裤子己被黄泥浆糊得面目全非,两条辫梢还在滴水......
我对兰花说道:“我的衣服在床头上你去换了。”兰花却说:“莫管我,救孩子要紧。”药水终于烧开了,兰花用大碗先装了一碗放在一边,叫我把给孩子们洗澡的木盆拿来。她将一锅药水全倒进木盆后端走了,我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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