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一个撒尿的故事,觉得在页面上显示不太“雅观”,就以打引号的“唱歌”作为标题,并不是故弄玄虚。
1961年秋,即“瓜菜代”的第二年,我考入坐落于长沙县,离长沙市30里的一间中专学校。该校是大跃进的产物。1960年初开建,当年秋即招了4个班的新生。是“边基建,边上马”的那个年代的典型。我们是第二届,3个班。全校只有孤独独一座四层楼。四楼作教室,三楼住男生,二楼住女生,一楼是教师办公室。此外,离此楼800米远有一间临建茅草房,是为食堂;几处简易教工宿舍。
“自来水”是从水井抽取。没有水塔,二,三,四楼的厕所全部关闭,只有一楼的供人“方便”。渐渐地,人们发现三楼至二楼的拐角处湿漉漉一片,臊臭熏天。毫无疑问,这是捣蛋学生夜里“唱歌”所致。
由秋到冬,跨进1962年到了“三九”严冬,胃里空虚的我们更觉寒冷。这天半夜,我照例起床小解(我自小有拉夜尿的习惯,据说是肾亏),披件棉衣跑出寝室。猛地一邪念,竟在那臊臭处“唱”起“歌”来。
突然——噔噔噔!下面有人向上跑,大叫:哪个在咯里屙尿,莫跑!尿未尽,我还真跑不动,但也终于拔脚就逃。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后来知道他姓区)紧紧追赶。就在跑进寝室的一霎那被他揪住,问:哪个班的?什么名字?我吓得不轻,小声说:240号。(指我的学号,全校学生统一编号,凭学号就知是哪个班的学生)他认真细致扫描了我的脸,离开。
第二天起床,远远就见区同学拉着我们班的236号同学,一位疾恶如仇的团干部(好像是军体委员),指着我说着什么,236号一边点头,一边愤怒地向我盯过来。
紧接着的洗漱时间,全校有线广播就播出了236号以惊人速度写成的批判稿。大意是:违反公德,破坏班级荣誉,不知羞耻之类。但也并未上升到阶级斗争层面。
早自习,一进教室,几十双齐刷刷的眼光就刺进了我皮下三寸,女同学那暧昧的眼光更刺进了我灵魂深处。我当即决定:退学!
我将校徽,学生证和简短的退学报告交给班主任,便扒在课桌上大哭。直哭得天倾地裂,伤心欲绝。现在回忆这个“哭”,窦娥的沉冤之哭?浪子的回头之哭?两可两无可,说不清。
没多久,班主任邱老师(一位转业军人)来到面前,摸了摸我的头,用标准的“京腔”说:学吧,学吧,别退,啊!别哭,嗯!改了就好,好。他走后,学生证,校徽,退学报告都摆在我课桌上。
早餐,中餐,晚餐的广播时间又播出了多位同学的批判稿,第二天,第三天继续。大约一个星期也就完了。
这件事的后果:公共领域,拐角处的臊臭的确没有了,大收杀鸡儆猴之效。我个人,则完成了自小学,初中以来的“好学生”到“差等生”的转化,从此与奖学金无缘。尽管学习成绩全部5分,大大超过奖学金的标准。
幸运的是,大家的批判稿都指向“240号同学”,本班同学知道底细,其他班级未必知道。没有大规模撕破我的脸皮。
一年后,区同学留级到我们班。两人一照面,我脸皮厚,没咋地,他反而有些尴尬。他终于主动找我谈话,说:那件事,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学习委员,好学生,要是知道,我就......
哪跟哪呀,一件坏事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改变自己的批判态度么。
236号是常德地区的农家孩子。在校时“思想品德”一直“优”,后来还当了学生会干部,只是学习成绩不“优”,也始终没拿过奖学金。
区同学是长沙县的农家孩子,他和236号都是“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厚道人。
谢谢这两位同学对我的当头棒喝,此后的几十年我活得更为谨慎,少犯了许多错误。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试探着与当年的同学谈起此事。奇怪的是,不仅外班同学不知道,同班同学也大都不记得,疑惑地看着我说:撒尿?批判?哭退学?是吗?......
感谢“上帝”让人们能够遗忘。否则,从青年,中年到老年,从工作,结婚到当外公,这件丑事如影随形不离左右,那也许要难堪到自杀的。因为那时我已经进入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