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子记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这个哄小孩子的故事,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到老都能顺嘴就讲出来,永远也不会忘。 “我小时候住在长沙岳麓山,山上有酸枣子树,那时。。。。。。”这个故事不知道被多少位儿时曾在岳麓山住过的人,满含深情地讲述过。这个故事与“山上有座庙”不同,不要别人教,每一位讲述者都是原创。故事一般并不惊天动地,内容可能略有不同,但最后结果大致相似,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嘴角都流出了口水。 我小时候住在长沙岳麓山,山上长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形形色色的各种植物。我现在不敢随便提那些“野苹果,毛栗子,鸟柿子,野枇杷,梧桐粒粒,酸枣子,拐枣子,金刚粒粒,糖罐子,乌泡,茶片茶泡,还有很多讲不出真名实姓的野果子。提起它们,短暂的兴奋过后就是无尽的惆怅。愉快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是自然规律,就是这些野果子,除了个别刻意保留的公园和远离城市的山野,到哪儿去寻觅它们的踪迹? 十几年前,有年暑假我带着一家人到井冈山去旅游,在炎陵县炎帝陵里,走着走着,女儿捡起一个黄果果,问我是什么。我一眼瞟去,接过来,在衣服上擦一下,马上放进了口里,小孩大惊失色,不准我吃,一家人都尖叫起来,让我也有点吃惊。他们吃惊是因为不认识这个果子,万一有毒岂不坏了大事。我吃惊是她们怎么不认识我小时候最常吃的酸枣子。这是时代的变迁?这是生活环境的不同?我只好含着满口酸水,跟她们讲岳麓山上酸枣子的故事。 酸枣树生长较快,结果时,就已经很高大了。酸枣没有成熟是青的,咬起来除了酸就是硬。熟了就变成黄色,然后自动掉下来。我们没有什么好办法上树摘酸枣,就只有等酸枣子老熟后自已掉下来。酸枣的果皮和果核之间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果肉,果肉黏滑,使劲捏一下,白色果肉一下冲出来,好像抓了一手鼻涕。酸枣子果肉酸中带甜,咬破皮,一点一点的唆吃果肉,比吃什么都韵味。也许酸枣不耐储藏,所以有的人家就做酸枣子粑粑。捣烂皮肉,加上盐,紫苏,橙皮,辣椒等,摊成薄饼,晒干后就成了五味俱全的酸枣子粑粑。在少有零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酸枣子粑粑是我们住在岳麓山的孩子们的最爱。吃了酸枣肉,果核更舍不得丢弃。把酸枣核头上的几个眼打通,用细绳串起来。女孩子喜欢做“跳房”的“子”。男孩子则喜欢穿成一长串,做成“五眼通天”的佛珠,学唐僧口念“阿弥陀佛”。 我家所在的桃园村有很多棵酸枣子树,有的长在坡上屋子旁,有的被用竹篱圈在了菜园里。没人管的酸枣树好办,果子落下来,随意捡就是。但那几棵围在菜园里的酸枣树,被那几家小孩说成是他们种的。一句无法对证的话,就让我觉得不好去拿别人的东西,何况还有竹篱柴扉拦着,尽管看到菜园中落了几颗诱人的黄色的酸枣,但只有咽口水的份。那时,长在小桃园小溪边的那棵巨大的酸枣树,是全村孩子的公共财产,每位从树下过的孩子都要仰脸看酸枣黄了几颗。能在这棵大树下捡到酸枣,被视为一种荣耀。 每到深秋季节,酸枣子大量成熟,如果哪天傍晚起风,那一夜小孩们保证都睡不安稳。好几次我都是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可是赶到大酸枣树下时,还是隐约看到有几个小身影在弯着腰,四处游动。此时也不必气馁,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秋风,身边不时会响起“扑”“嗒”的声音,手脚快点循声找去,这几个诱人的果子就成了囊中物。要是有个掉落的酸枣正好砸在头上,这个奇异的经历就可以吹好几天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桃园村和上岳麓山的公路间那个山坳里建有一个奶牛场,奶牛场后面还有一个运动靶场。再往里面走,就是一大片密密的树林。就在这片密林边上,有几棵果子特别大的酸枣树。一般酸枣和鸽子蛋差不多大,而这几棵树结的果子,和小个的鸡蛋一样大小。这几棵树是不是酸枣里面的良种?也许只是幼年的果树,营养供给特别好,所以果子长得特别大?直到今天,对我还是一个谜。 酸枣树情结一直伴随着我。2007年秋天,我和妻子到原来下放过的地方“追梦旅游”。在江永兰溪黄村,有一棵高大的酸枣树,我在树下左端详,右盘桓,舍不得离开。后来在树下捡了不少落下的黄果子,带回单位种在花盆里。这几粒种子后来都发了芽,长到一尺多高,我把小树都移到了单位的空地里。小树长势还不错,可是第二年春天,却被人把新发的嫩芽都掐走了。酸枣树和香椿树的枝叶相似,肯定是哪个缺心眼的人,误把酸枣当香椿了。兰溪黄村的那棵大酸枣树,好像也是那年冬天,在冰雪中倒下了。我后来在湖知网上知道了这个消息,拿出我们在树下照的相片,久久凝视那棵大树,思绪绵绵。 去年冬天,买了个新相机,在下雪天到附近的农村去拍摄乡村雪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中,看到远处一棵树冠很美的大树,虽然在寒风中树叶一片也没有,雪花也无法在树梢停留,但整个树冠犹如一个巨大的蘑菇,大树分岔,再分枝分岔,一直到树梢,组成的肌理让人入迷。好奇中,走到树边的人家去询问。被告之这树春天长出新芽来漂亮无比,在秋天则会结果子。我隐约觉得这是棵酸枣树,在与主人反复核对后,确认是酸枣树,不禁大喜。人说:“爱屋及乌”,我则是“爱树及屋主”。谈话投机,很快成了朋友。我们约定春天再来玩,秋天来捡酸枣子。 前些天,妻子在菜场见到了那位屋主,屋主说树上的酸枣子熟了,落了不少,可以去捡拾了。我们第二天就去了那里。到树下一看,遍地都是,这场景可是我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呀!这家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女。她说这棵树有几百年了,又说这棵树是她爷爷种的。我问她爷爷多大,她说七十岁。我说那怎么会种出几百年的树呢?她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转而说是她爷爷的爷爷种的。小姑娘看我们在树下检酸枣,也来帮忙。我问她喜不喜欢吃酸枣,她说太酸了。看着一地的酸枣子,我不懂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捡。我跟屋主人说酸枣子粑粑,他们竟是闻所未闻。哎,多少年难得一见的酸枣子带给我几十年的思念,怎么有的人守着宝贝,竟如同陌路一般?可叹呀,可叹! 过了几天,我把精心制作的酸枣子粑粑给这家带上点尝尝,顺便再去捡点酸枣,去树林里挖点牛膝。他们尝了酸枣粑粑,都说不错。小姑娘说就是辣了点。我说酸枣子很有营养,一边做作业,一边含点酸枣粑粑,可以更聪明些。 其实怎么做酸枣粑粑,是用绿色的生果好还是成熟的好,剥肉之前要不要先蒸煮一下,我都记不清了。这次全部用成熟了的黄酸枣子,剥肉前先用开水烫了一下,完全按着记忆中几十年前的口味搭配佐料,结果令我基本满意,与记忆中的口感味道完全相同。除了颇有成就感,享受了别人的表扬,还多了点检回失传手艺的感觉。 据说,当一个人喜欢回忆往事的时候,就是衰老的表现。我不敢苟同。人到“耳顺”,回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回忆儿时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使自己始终保持一种年轻的心态,有什么不好?我甚至认为,年纪大了对家里的陈年旧货舍不得丢,有的甚至还从外面检点七七八八的东西回家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他觉得那样东西可能还有用,他觉得检来的废物还可以做点什么修补,他觉得他还有能力可以自制个什么小发明。脑子里时刻有一种小孩子似的对小东小西的好奇心,时刻琢磨可以动手敲敲打打做成个什么把戏,并从中享受到成就感和乐趣。我认为,这就是年轻,就是返老还童。如果对一切都好像看透了,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任何事都没有新鲜感,没有兴趣了,我以为,这就是老朽,生活对他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给这家人讲酸枣子的营养价值,讲酸枣子的开发利用,当然,这些对我对他们都只是讲讲而已。他们表示要按我讲的做法,自制点酸枣子粑粑。离开他家时,宾主尽欢。可是走到路上,不远处轰隆隆的推土机,正在摧毁一片山林。那是政府修公路征用了农民的土地后,在给农民建新农村集中安置点。那大片裸露的黄褐色土地,扰得我心神不宁。 我远望那棵亭亭如盖的大酸枣树,望着那一片有爷孙几代酸枣树的大树林,不禁悲从中来。现在良田都大量被挤占滥用,这棵被人们并不看好的酸枣树,还能坚持多久?林黛玉虽然悲伤“明年闺中知有谁”?但她还能指望“桃李明年能再发”。我却是今年在大树下检了酸枣子,明年就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这棵酸枣树,还能不能再到大树下来重温儿时梦?轰隆,哗!轰隆,哗!机器推土声化作《枯树赋》里那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再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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