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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一-2)

沉默终于被打破了。却比沉默更骇人,也更可怕。一鸣呆呆地望着亚兰,不知道她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象是听见了,又象是没有听清楚,但更象是听清楚了而又不敢相信。

“要是你早点说出来 ,我……还可以等你……”

隐瞒是痛苦的。于是用坦诚来解脱。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也不管他敢不敢听,也不管他听了之后会如何地伤心难过。但她却不能不说,而且不能不把话一步一步地说得更加清楚明白。

心象是不跳了。那喃喃的女人的声音,在一鸣听来竟是那样地尖刻刺耳。于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悚。但这种短暂的惶悚过去之后,就又变得出奇的平静。

“你是说,你已经有了相好的了……”一鸣虽然感到非常失望,也非常痛苦,却还是方寸不乱。

亚兰默默地点了点头,直点得不肯抬起来了。她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她怕她的话象刀子一样,会伤害了那颗无辜的心。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一点点,好象还是个高干子弟……”既然自己已经没有半点希望了,一鸣也就死了那条心。

“也不是那么回事,我还没有那么势利呢……”亚兰就觉得很委屈。好象找个高干子弟的男朋友,就成了她瞧不起一鸣的理由一样。

一鸣却怎么听了都觉得虚伪。为什么不早点说?你难道就早点说了?早点说了就能等?是等他一鸣这个人?还是等他一鸣的好工作好单位呢?因此越想就越觉得亚兰的话是早就想好了的托词。还说自己不势利,依一鸣看来,简直就是十足的市侩!

但冷静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现在一切都说明了,也就一切都了却了。一了百了,也省得自己今后牵挂。从今往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们之间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就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就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就当自己的一片痴心都喂了狗!

“那我就真心地,祝福你们……”于是真心地说假话,说得比假话还真。

“我也真心地祝你,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亚兰也哽咽起来,但说的却是真话。

就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大桥上。那桥上已是空无一人,都到大操坪里看焰火去了。

既然事情都已经讲清楚了,既然互相之间都道过了祝福,也就不在乎再呆那么一时半刻。只是都不再说话,静静地伏在大桥的栏杆上,默默地呆呆地看桥下面波光粼粼的河水,互不理睬。

他们都是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这吟吟咏咏呢呢喃喃的河水中,有他们童年的欢乐,也有他们相思的痛苦。有他们天真无邪的美好记忆,也有他们不切实际的蒙胧幻想。而如今,那些一切的一切,都如这粼粼闪闪的流水一样,一去不返。于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和一种若有所失的痛苦。初恋多么象是做梦。只有醒来,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于是又旧梦重温。

岁月就是一本日志。记录欢乐,也刻下痛苦。从不间断。就终于猛然醒悟:生活原来只是一场骗局。自欺。欺人。也自欺欺人。二十年来,他白爱了她一场。而且爱得越深越是一钱不值。就有点死不甘心。就不肯善罢甘休。就想要报复一回。不是从此就失去了她吗?失去了还不如马上得到!要得!

一阵惶恐不安的骚乱,使他突然想到了要去占有她。他应该占有她。他早就应该占有她了。他为什么不去占有她呢?在她面前,他老实得太多了。然而这回不能再老实了。再老实就没有机会了。最起码,他也要在他们分手之前去吻她一下。那怕是只吻一次。那怕是最后一次。

于是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了一点。又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第一次,他紧紧地抓住了亚兰的胳膊。那胳膊软绵绵的象绸缎一般温柔。却又象是那次抓住了吴茵茵一样,并不去吻她。

何必呢!既然已经分手了,既然她已经成为别人的人了,他一鸣就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可以这么做。于是松开双手,象松开一个捉不住的梦。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再呆一会儿。”不想去亲吻她,也就不愿意再这么站在一起了。他希望她先走。

“不,我们还是一起回去吧。”亚兰有点无奈地说。

第一次,亚兰觉得一鸣有点不好理解。成不了情人就成仇人,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少。在分手的时候施加无礼,也是常有的事。那是一种男人的狭隘。那是一种男人的报复。但她相信一鸣不会。虽然一鸣同样是个男人。虽然一鸣爱她爱得那么深。但她相信一鸣不会那么狭隘,也相信他不会报复自己。她相信他不会那样。她相信一鸣不是那样的男人。

然而,当一鸣真地抓住她的胳膊时,她心中对他的信仰便轰地一声倒塌了。她为一鸣终于做出这种举止而感到万分心痛。真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呀!

但她又还是有所思想准备的。如果一鸣真的那么做了,她除了会感到愤懑外,也就只能是认命了。她会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惩罚。那样的话,她的心里说不定还会好受一点。却不料一鸣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感情的冲动,没有做出令她失望的事来。这反倒越发使她心痛得难受。

因此,当一鸣提出来要她先回家去时,一种女人特有的敏感突然提醒了她。他会不会是因为过于失望,故意支开她而自寻短见呢?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纯真的爱情遭到了拒绝就为此殉情呢?如此想来,亚兰便有点不寒而栗。她惶惑了,胆怯了。她生怕因为自己而闯出祸来。

她心里十分地清楚,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就在这座普普通通的浏阳河大桥上,确曾有过那么一些痴情的汉子或是受骗的姑娘,仅仅为了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情,由于一时想不开,便翻过桥上的栏杆,纵身往河里一跳,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求永久的解脱。他一鸣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感情的劫难后,会不会也步别人的后尘,去重蹈别人死不瞑目的覆辙呢?

恩怨可以了结。但悲剧却不能重演。于是亚兰主动向一鸣走拢来,靠在他的身边。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感情纠葛之后,就这样离他而去。

一鸣见亚兰不但不走,反而向自己靠拢来,便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是不是担心我会自寻短见?说真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一鸣有点自嘲自解地说,“即使是真的一时想不通,从这里跳了下去,我还会马上又划上岸来。小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跳水,都不知道跳过多少回了,也就是七八米高的样子……”

真是不可理解也不可思议。都到了这种愁肠百结的时候了,他一鸣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请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既然是一起出来的,就应该再一起回去……省得家里人担心。”

“我们也许是一起出来的,但我觉得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一起回去。真的,完全没有那个必要。我们现在都解放了,都自由了。”

说得好轻松也好自然。好象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但在亚兰听来,却象是刀子剜心一般地痛。

然而无论一鸣的话有多么地难听,也无论他怎样刺伤她的心,亚兰却就是不走。

“不走也好。那我们就共同来欣赏一下这仲秋之夜的明月吧!”

一鸣望着湛蓝湛蓝的夜空,忽然想起了苏东坡那首咏月的《水调歌头》。更奇怪的是,他还真地当着亚兰的面,对着那满河流金溢彩的河水轻轻地吟咏起来。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伴随着不时燃放的礼花,一鸣把那首他特别喜欢的《水调歌头》念完了。那声音好深沉,也好凄惋。系有感而发,充满着一种悲壮凄凉的真情实感。

“应该读过吧?苏东坡的咏月词!他把人生都写淡了。”

亚兰却似懂非懂,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她根本就不曾读过这样缠绵悱恻的诗句。也一时听不懂这首词中所表达出来的深沉情感。因此也就无从知晓一鸣吟咏这首词的真正用意。她只是觉得他念得太投入,也念得太动感情了。

大操坪里的焰火晚会还在进行。夜空里,仍有一束束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竞相开放。然而一鸣却没有兴趣去欣赏,去看一眼。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那轮明月发呆。看得久了就又好生奇怪。总觉得今晚天上的月亮不大,不圆,也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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