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9日这场雪来的真猛,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一会儿大地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羊绒般的地毯。好大的雪呀!我站在窗前向下望去,楼下几个放了假的小孩,顶着弥漫的风雪,相互追逐着、嬉闹着、堆起了雪人,看着孩子们将一个头小脸大的雪人堆好后,我的脑海突然跳出一个人影来,越来越清晰,憨态可掬,这不是小港督吗?思绪一下把我带到40多年前……
那是1964年5月中旬的一天,刚吃过午饭,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七十九团一营五连的广播响了:全连的同志们,听到广播后,赶快到操场上集合,欢迎上海来的支边青年。人们拿着锣鼓刚到操场不久,一辆大卡车就开来了,霎时,锣鼓声、口号声响成一片。知青们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下车后走向夹道欢迎的人群。在这群人中,最后一个下车的特别引人注目,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精精的,眯眯的眼睛,微微上翘的鼻子,南瓜型的脸,上小下大,插在一根比大葱粗不了多少的脖子上.黄褐色的脸上配上一口雪白的牙齿,看上去十分滑稽.只见他下车后,脖子朝前伸得老长,抬起麻杆一样的细腿,脚尖先着地像鸭子一样追赶着同伴, 他就是小港督。小港督是他的绰号(真实姓名不知道)。因为他有些弱智,上海知青都叫他港督(上海俚语:傻子的意思)。他才16岁,大家于是和上海人一样跟着喊他“小港督”。 “小港督”胆子很小,从来不敢一个人出连队。每天上下班的时候,腋下夹着一把铁锨,抄起双手,目不转睛跟着别人后面,生怕落下.去食堂打饭的时候腋下夹着一个很大的花搪瓷碗,边走边念.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听见背后一声:“小港督”!他总是先吓得哆嗦一下,然后停下脚步,朝你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憨态可鞠。整个夏天都穿着发的一身灰色的制服。
日复一日,忙过了夏收和秋收,转眼到了冬天。这是一个少见的寒冬,十一月初就已经下了几场大雪,远处的山,近处的田,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就连奔腾的喀什河都被厚厚的冰层压的快喘不过气来。“小港督”换上了新发的冬装。那是一套草绿色的棉衣棉裤.因为“小港督”瘦小,棉衣有点大,不知谁教他在棉衣上面拦腰系了一根姆指粗的麻绳,头上戴一顶栽绒棉帽,棉帽的护耳始终是一边向上,一边朝下,脚上不知从哪弄来一双齐脚踝的半截毡筒,毡筒好象有点大。“小港督”还是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抄起双手,跟随在别人后面,摇摇晃晃,只是鞋子在地下拖着走……
一天下午,一阵凄厉的喊叫声划破了连队的上空:小港督死啦!小港督死啦!!小港督冻死啦!!!人们惊骇万分地涌了出来…..
“小港督”是头天晚上看完电影迷了路冻死的。头天晚上团部放影队到营部放电影,大家都到离连队约2公里的营部看电影,“小港督”也跟随其中.电影是在室外篮球场上放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整个篮球场挤满了人。这天气温在零下20多度,电影快放完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才慢慢停下来,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当晚电影散场时,“小港督”一定是摇摇晃晃地跟在人后头,当“小港督”发现跟错了伙伴,一定是惊恐万状,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四处乱窜,不知摔了多少跤,喊了多少声,直至精疲力竭的瘫坐在空旷的田野里,哭喊声、求救声、最终被无情的风雪掩盖了……
据说当晚同屋的人就把“小港督”没回来的消息报告了连里,连里当夜派人到各路去寻找,无奈风雪很大没找着。第二天全连出动,连营部也派人了.直到下午三四点,才在一块距连里5公里外的农田里发现一个人一样的雪堆,顶部有一根黑色的栽绒带子随风飘着,好像在向人们招手,一伙人奔过去,扒开积雪,果然是“小港督”。他端坐在那里,抄着手,睁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微微张着的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像在等待着天使的到来……此情此景,在场的战友们全都失声痛哭了。
小港督是端坐在一辆牛车上回来的,浑身上下被一块白布盖着,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精雕细凿出来的雪娃娃,大人们跟在车旁心疼的都哭了起来,他被抬在空旷的俱乐部里。我是第二天才看见他的,他已由坐姿变为躺姿,样子一点也不可怕。还是那咧着嘴儿露出雪白的牙齿吃吃地偷笑的样子;还是穿着那套肥大的棉衣棉裤;还是腰间系着那根姆指粗的麻绳;还是戴着那顶护耳一边朝上一边朝下的栽绒棉帽;还是穿着那双半截偏大的毡筒。只是他的脖子不再朝前伸得老长,眼睛笑眯眯的不再眨动,嘴里不再偷偷发出吃吃的笑声…….
小港督就这样浑身上下硬梆梆地躺在空旷的、冰冷的俱乐部里.没有哭声,没有花圈,只有门外的树枝上时不时传来几声“呱呱”的乌鸦叫声......
小港督是等到上海代表乘飞机赶来以后才掩埋的.当然,在上海代表到来之前,连队已给小港督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灰色军服,灰色帽子和一双崭新的军用胶鞋.他的家没有来一个亲人。
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生命,还没搞清生活是怎么回事的十六岁的孩子,在远离父母的边境,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