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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日钟老在《品味楼》的讲话稿

三月二十日钟老在《品味楼》的讲话稿

      注:为了让不少因故无法来听钟老讲座的朋友也能欣赏钟老的精彩讲演,我曾承诺对钟老讲话进行整理,将于近日发到网上。今日花了一天功夫,我将钟老讲话稿用手写板抄写(我不会拼音打字)出来并发上网了,因老眼昏花,如有错字别字系抄者笔误。

      钟老的讲话主要是讲为什么他划为右派?因为他有思想。他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怀着对国家,对人民的赤子之情,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提出四十八条。现在看来这四十八条仍闪耀着钟老对时代的敏感与责任,尽管他结局很惨,社会对他不公,但他无所畏惧。

     钟老饱读群书,强闻博记, 思维活跃,才学过人。钟老的讲话并未完全照稿子讲,很多时后是随口道来旁征博引娓娓动人,钟老睿智的思想和幽默风趣的语言引人入胜,常常使会场或雅雀无声或笑声—片或掌声连连。

     八十二岁高龄的钟老侃侃而谈近三小时。因我没有录音,望有录音者的朋友补充钟老精彩的稿外之音。以下是钟老的讲话稿:

错就错在有思想(讲稿原文)

     报社对右派分子的处分,是孟树德于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六在全社大会上宣布的。处分共分六种,第一种是:“情节严重态度恶劣者,并开除其公职。”我就是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一个。这时的孟,真可谓志得意满,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他一口气宣布了归属六种处分的五十几个右派分子的名单,还有重点地对此人何以受此处分作了讲评。他称某人某人为“反革命加右派”,而我则“是右派骨干分子,也就是极右分子,家庭和个人出身虽不算反革命,但思想极端反动,也差不多了。”

     其实上级文件,在第一种处分的“送劳动教养”之下,本来还有一句:“本人不愿接受处分者,允许申请回家自谋生活,由其家庭和当地居民委民会在政治上加以监督。”孟却没有宣布这一句,这当然不会是出于无意。幸亏我在事先知道有这句话,决定要照这句话做。因为夫妻俩都要送劳教,而我们的小孩一个三岁多,一个两岁多,一个一岁多,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即将出世。我和朱纯的工资虽不算低,但向来有一个钱用一个钱,毫无积蓄。父亲虽是“民主人士”,但他年已七十几,又年老多病。我不能奉养双亲已于良心有亏,又怎能忍心将几个幼小的孩子去拖累他们呢?所以只有走自谋生活这条路了。

     一九五七年我还只有二十七岁,身体虽不强健,却也没什么病,朱纯的状态比我还好一些。我心想,长沙城里几十万人,照我们这样按月领八九十块的,最多不过几千人,总不到百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老百姓,还不是靠一双手养家糊口?我们过去吃安逸饭,其实就是吃老百性的血汗,如今没有安逸饭好吃了,就靠双手赚饭吃吧,不仅推已及人应该如此,也可说是向老百姓还帐,难道不应该吗?我相信自己的双手不会比别人的笨,脑袋不会比别人蠢,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把自己看成干活的苦力一个,饿死总不至于。

      我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李长恭和朱正。李说他在此举目无亲,无处落脚,只好接受处分去劳教。朱正本也打算提出申请,后来听从家人的话,还是接受处分了。朱纯怀着个大肚子,身不由已,只得听我安排。于是我便把自己受处分和想回家的实情告诉了父亲(父母亲未和我们同住)。父亲是一个读书多而心眼少的人,他的善良和天真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听后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其实你去(劳教)也好,就当是去留洋吧。若不解放,你读几年大学,结了婚,生了小孩,也到去留洋的时候了。”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对他说:“我和朱纯都去了,小孩子你们带得了吗?何况朱纯就要生了,我怎么能去。”他说:“那么好罢,你就申请回家罢,用我的口气写个报告给统战部,只说我今后不请女工了,由朱纯照顾我,你自食其力,我帮你养小孩子。”我立刻代父亲写了报告,盖上他的图章,送到统战部。我想,统战部的人与我无冤无仇,按政策办事的可能性较大。等统战部把父亲的报告批到报社,我再向报社提出申请,主持反右的官健平和孟树德他们不准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送去报告后,我又到附近街道上找好可以租住的房子,只要报社一批准,便立刻从经武路宿舍里搬出来“自谋生活”,最多把几个小孩子分开放到父母到岳父母处住些时。

      当然情况不能许我久拖,眼看便到右派分子到劳教地点报到的期限了,我不得不向反右办公室“申请回家自谋生活”了。这次他们倒没有官僚主义,九点钟交申请,十点钟左右,反右办的湛长庚便来找我说:“老孟叫你到他那里去一下。” 在此以前,我从未和孟单独谈过话。我有个与生俱来的毛病,就是不愿意接近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对官、孟如此,对原在报社负责( 这时也已被官、孟打成右派)的邓、苏亦如此。现在孟叫我到他那里去,我却不知道“他那里”在哪里,是湛长庚把我带去的。

      到那里,进了门,孟让湛长庚回去,示意我坐下,便开始和我谈话了。 “你申请回家自谋生活,是吗?”此时他一变在宣布处分时的亢奋,表现得很放松,这倒有点使我感到意外。但随即意识到,这是战胜者在打扫战场前小憩时那种放松啊,看来他是要以休闲的心情来品尝我这道小食,作为余兴了。 “是的。”我决定尽量少说话,只怕节外生枝,让他找到驳回申请的借口。他沉默了片刻(这片刻我觉得特别长),才慢吞吞地说:“老人家要招扶,倒也是实情。” 听了这句话,我提起的心放下了一些,意识到统战部那边可能起到了作用,因为我申请时正是举出了这个理由。

      “你又钻了我们一个空子。”他说,同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我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我想,这是在告诉我:“我老孟是多么厉害的人,你孙猴子还跳得出我如来佛的手心么?”但我仍然忍着,不做声。

      “不过确实有空子,你可以钻嘛!”他说,“我们是严格按政策办事的。你硬要脱离革命(革命两字一出口,他立刻感到失言了,因为我已经被开除了公职,被“开除出革命队伍”了),不,要脱离人民,即然政策还允许你作这样的选择,我们就让你作出这种选择,让你回家。你父亲还写信给统战部,有这个必要吗?姑息之爱,唉,姑息之爱啊!“

       听孟讲到统战部,我的心就完全放下来了,于是尽量装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以为马上就会放我走了。可是孟又开了腔: “你不接受组织给你的处分,会要吃亏的啊!”他忽然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气说道。我想,看来他还要对我这个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进行最后一次批判教育,我得忍耐着让他把教训的话说完,把胜利者的瘾过足。

      “钟叔河!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我们也认为你有那么一点点聪明,所以本来还想挽救你。”说到这里,他可能发现我神色有点不对,于是加重了语气:“你不要怀疑!我们真是想挽救你,不要以为开除公职就不是挽救。我们只把你定作右派嘛,没有定为反革命嘛。”那口气,就像定右派定反革命全凭他一句话,恐怕当时的情形也确实如此。

     “劳教去,三年五年,总还会回来的嘛!报社把你开除了,以后在别处还是可以做事的嘛!你想到这一点没有?你说说看。”他说。这时不能不开口了,于是我说:“我想我不可能再当干部了,打算去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养活几个孩子。”这确实是我当时的想法。孟听了,微微一笑,道:“当然也只能如此,但你还要解决一个真正认罪的问题。如今右派个个都认罪,但光从口头上认罪不行,还要从内心深处认罪。认清自己在报社这几年,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会错的。”讲到这里,他从桌上拿起本书递着我,三十二开本,一百二十八页,封面是“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新湖南反右办公室印1957年10月”。接着说:“给你带回去,好好看一看。”我连忙接了。

     “你错就错在有思想。”他继续说道,“有你自己一套反动的思想。有的人成为右派,是个人有所不满,是当了邓、苏的骨干,反对省委领导。你倒不是邓、苏的骨干,你的家庭没大问题,个人历史也没大问题。我才调来报社时,觉得你还能做点事,应该可以用一下吧,可是不行。反胡风,你说胡风是思想问题。胡风当然是思想问题,但思想问题不解决,就会成政治问题,成反革命。你看看你这四十八条:‘民主的基础是个人,强调个人服从集中的意见,民主便削弱了。’‘马克思主义是一百多年前的产物,不修正就会僵化,变成教条,束缚人们的思想。’……这还了得!这样的人谁敢用?邓、苏也不敢用啊!”他真不忘他的对手,这时候还要搭上邓、苏。

      “告诉你吧,就是我们不来反右,他们来反右,你也是右派分子,肃反不是邓、苏搞的吗?你不也成了肃反对象了吗?所以,你也不要恨老官和我老孟了。” 我想,这大概是他画龙点睛的“睛”了,只能连声答应道:“是,是。” 其时已快到十二点,孟树德觉得该吃饭了,于是加快了速度:“有人说报社右派划得多,这是因为报社的右派本就多嘛!我们按政策办事,不错划一个,也不放过一个。有多少,就划多少,没有控制数字的。”最后他还来了点记者笔墨:“钟叔河你倒可能没这样想。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即使有控制数字,即使只划两三个右派,你这个总是少不了的。”这时他又兴奋起来了,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可以说是快乐的神气。

      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如何办理回家手续时,大概是心情舒畅缘份,他轻松地一挥手:“去拿吧,湛长庚那里已经把你的户口办好了。快去拿,他们就要下班了。”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孟树德拿给我的小册子,我一直收藏着。一九八零年,北京的李锐同志拿去看过以后,对我说:“你这四十八条,可以发表一下嘛!”于是其中“关于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列主义理论”的九条,便由朱正写入《述往事,思来者》一文,在一九八二年第六期的《人物》杂志上发表过一回。这次把这四十八条全部附录在本文之后,除改正三处误排,删去两处“反右办”所加的按语外,并没有增删一个字。这四十八条确实是我自己的话,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虽然孟树德说“这还了得”,我却完全认帐,至今仍然认帐。

请接着往下看。

    好贴!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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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老饱读群书,强闻博记,思维活跃,才学过人,是我们敬重的老前辈!

谢谢59兄,马灯兄相邀,让我亲眼见到听到了老前辈的才学,收益非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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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是人民写的!有些人可以代表人民!但绝大部分人不代表人民!上文谈及人民要有绝对的自由绝对的民主,又强调专政、要有領导。这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理论!我们老百姓管不了这些大事情!管了也没用!还是过好今后的每一天吧!想想彭大元帅吧就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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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广州有个“李一哲”(三人小组),曾写过“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和社会主义的法制”的长篇大字报,张贴在北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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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日钟老在《品味楼》的讲话(之二)
      注:这一部分讲话,是钟老讲稿之外随口道来,我凭记忆整理的,因无录音对照,前后比较凌乱,盼己录音的朋友补充修正。


     我27岁时成为右派,39岁成为反革命,被判刑十年,一生拉过板车、做过绘图员、木工、泥工,尝遍了人间沧桑;又中年患腰痛病,两次犯出血脑梗塞,可谓九死一生。
     我老伴朱纯也是右派。这些错案49岁时才改正。按照中国的古话来说,50岁就是老年人了,我的生命就是这样被耗费了。
      我是早恋早婚早育,23岁结婚,当年生了一个小孩,4个女儿是一年一个。划右派时(朱纯)肚子里还有一个,四女儿一九五八年出生。到一九六○年全国过苦日子时,家中生活极端困难,孩子们饿得皮包骨,无论如何养不活了,没办法,只好忍痛把孩子送亲戚,后来孩子流落到长沙的保育院,而长沙方面又将大批孤儿转往呼和浩特方面的保育院,交由农牧民领养,四女儿就被一户农民领养了。一九七九年落实政策后,费尽周折才把四女儿从内蒙古找回。
     我1949年8月报考了长沙的新闻干部培训班,随后被招进湖南日报社,18岁不到。
     我从没想过要以文字为职业,我本意是要读书,在国民党的时候我也想读书,我以前是想学考古或者植物学,因为我父亲是个教授,教数学的,我哥哥学农的,我接触过这些书,对植物学很感兴趣,对考古也看过一些书,对挖掘人类古文明的事有兴趣。
     我考干部训练班也是偶然的,50年我那时才18岁,正是青春期,有一个女孩子,我跟她很要好,她考到新干班,我也跟着她考进去。
     我本来想读书的,我父亲早就退休了,他59岁才生我,退休就住在家里,有工资,抗战的时候工资很微薄了,但毕竟还有。等到抗战胜利,他的工资又增加了一点,国民党也给了他一个民主人士的头衔,文献委员会;解放后给他一个文史馆员,一个闲差,不用上班只拿工资的。
     我家里没有“地富反坏”,所以我要读书还是可以的,但是到新干班就算是参加了革命,就安排了工作,不让去读书,个人要服从组织,你去读书就是脱离组织脱离革命。那时候要考北大清华都是可以考上的,因为学校都空了,清华大学的三年级四年级学生都不要文凭南下了,只有少数人想读书,原来的课都停了,文学史也不讲了,讲社会发展史,讲猴子变人,大学学政治,到搞“四清”之后,要上学更不可能了。
     以文字为职业是很苦的,尤其是搞报纸。
     刚参加工作第二天我就下乡,去采访一个农民地下党员孔四爹,是1926年入党的老党员,后来当了省农协副主席。有个年纪比我大的老同志带着下去的,他写了一篇给我看,我觉得不够好,自己也写了一篇,贴了6分钱邮票丢到邮筒里了。那天李锐上晚班——大样最早是要省委书记黄克诚签字才能印,后来是周小舟跟李锐两个看,最后才是委托李锐看。李锐看了他的稿子,觉得不是很好,但那个题材又舍不得丢。有人就说,这里还有一篇。就是我的。李锐一看说,这个好,用这篇。
      他后来在报纸上这篇文章旁批了一段话,大意是:选稿子要看文章而不是看人,老同志的文章未必好,新同志的文章未必不好。我没看到,别人告诉我的。这样就对李锐有了点好感,所谓知己之感吧。但李锐这个表扬可能是害了我了,否则我可能就不走这条路,就不会后来天天晚上开会学习,从猴子变人学起了。
      李锐是湖南日报社的老领导,但只呆了一年多就到省委去了。我们这些人当时还是小年轻,在他那里不会留什么很深的印象。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毛病,形体上比较疏懒,内心里也不想上进,所以不爱搞社会活动,也不想跟领导挨得很近。
      1949年开国大典前一天,我正在报社朗诵何其芳的《预言》,被南下老干部批评“啥玩意啊”。老干部建议我多学学毛主席的《评白皮书》。
     如果我不走这条路,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手艺人,创造力我不是很强,但我愿意做一些比较精细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中,我被告密最多。平时在一起的人,被斗了,被抓了,就把我告出去了。他被别人当成猎物追,他就告诉别人,另一个目标比自己更重要,想减轻自己的问题。其实这是错误理解了当时的策略。“你坦白从宽多交待,可以从轻。”那是完全没有这么回事的。你交待的越多,你的罪越重。你检举别人,“他会跟你谈这些东西,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报告?”但是有人没有这样清醒的头脑。我说“文化大革命是自己反自己”,“《红楼梦》、《史记》都烧掉,以后难得再印。”都有人告密。
      1970年,我被判10年徒刑,朱纯判了2年。朱纯说 :“估计我2年会坐满,你10年坐不满。”结果我坐了9年牢。
  我和朱纯被打成右派后,我们两个出去打工,就是干体力活,先拉板车,很快发现那个活是很累的,身体会很痛,虽然痛了十来天也就好了,但挣钱少得很。我们很饿,没东西吃。不过很快找到门路,就是刻油印讲义。那时没有复印机,大学里有老师的讲义要发给学生,就找人刻蜡纸。我的字也不是很好,但常常能发现老师写的错别字,就偷偷改过来,不让别人知道,也不当面讲穿,或者讲“我认为这个字可能是什么”,这样他发现你减少了他的错误,下次还叫你。
 …
     我讲自己大好年华都用到拖板车和写检讨上去了,外语也没学会一门,但也拣了一个“便宜”:从1957年到1979年,24年里我不需要作命题作文,也不需要按模式思想,在劳动之余,尽可“自由”地考虑中国的过去和未来,也能收集整理一些材料。 
     抗战期间我在平江老家,同龄的玩伴很少,就是读书。抗战前的教科书里,有曾国藩的《讨粤匪檄》,郑板桥的家书,也收了许多白话散文,像朱自清的 《荷塘月色》,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乌篷船》、《金鱼、鹦鹉、叭儿狗》,都有。
      一开始,这些白话文章对于我都很新鲜,因为以前读的都是文言。读起来摇头摆尾,恐怕更有味道些。但后来觉得,周作人的文章“经看”,不做作,看得懂,每次看都有新的感觉。可能他的文章更对我的胃口:话是平淡的,但有更深的意思;去解读这个更深的意思,就给了好奇心重的少年一个空间。我后来有了一点写作能力,就是从看他们的文章得来的。
      我从小就喜欢看周作人的书,从抗战前的《初中国文教本》看起,这是我哥哥姐姐的课本,里面收有很多人的文章。看来看去,觉得别人的文章初看很好,但是时间一长就没有味了。周作人文章和别人的不同,他的文章初看不怎么样,但是越看越有味,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白话文里,写得最好的,或者说我最喜欢的是周作人的文章。
      这个也用不到我来讲。1933年,斯诺书面采访鲁迅,问了36个问题,鲁迅是书面回复的,所以还可信。斯诺问:“中国最好的散文家是谁?”鲁迅讲了几个人:“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陈独秀、梁启超。”第二个是巴金接受采访讲的:“周作人文章写得好。文归文,人归人。”第三个是胡适在五六十年代讲的:“到现在还值得一看的,就只有周作人的东西了。”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拉板车的湖南人,周作人也不晓得我后来会编他的书。
      我的确对他很看重,他的文学观、妇女观、儿童观都比较适合中国。现在我们不可能有他这样的学术修养了,他通晓日文,英文,希腊文,古英文和古日文都很精通。日本早期用汉字,但日文语法和汉语是不同的,他都能认识。
周作人其人的是非功过是另一问题,其文的主要内容是对传统文化和国民性进行反思,对中西和中日的文化历史作比较研究,今之读者却不妨一读。
      五二年我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任职以后,记得胡乔木同志在中南海,曾召我谈话约二小时,是专谈周的。他认为周作人是有功于新文化运动,在文学上饱学博识,为国内难得人材,出版社应予以重视,好好照顾他的生活待遇与工作条件。还说,过一段时期,还可以出版他的旧作。……
      现在能出版周的文章,我很赞成。我认为周作汉奸,如未有党的指使,则并无平反问题;但即为汉奸,人归人,文归文。  我认为他们这些著作,有出版的价值和必要。中国在1949年以后,就没出版这些书。
     这些人的书,在以前是出版禁区。但是,举例来说,研究中国文化的现代化,就一定要看胡适的著作;研究中国传统社会的瓦解,一定要看曾国藩的著作。既然这些书长期没有印,为了文化发展的需要,就要印出来。我只写前言和后记,我只是出版它们,只是印出来。如果不印,也就没人去评论他们。在当时确实冒了一些风险。
    关于曾国藩,我认为曾国藩远在康、梁之上
  《曾国藩家书》是解放前湖南家家都有的书。小时候我觉得有可读性,很生动,很诙谐。工作了再读,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有人格魅力。
  我对曾国藩最感兴趣的是他超凡的能力:判断分析的能力、协调组织的能力,他的学习能力也很强,他的道德观念和思想是成体系的。那些家书都是他自己写的,不是幕僚写的,有手迹在。最多的时候一天给弟弟写过4封信,派人送去。他那么忙的时候,还做编辑工作,《经史百家杂钞》。不像今天编大书,搞些人来抄,最后署个“总编”名,那都是他一首一首自己选的。他的能力远在康有为、梁启超之上。
  而且我认为在政治上批判他也是不对的:说他不该帮满清,他在那个体制内,不帮满清帮谁?说他是汉奸,那么清朝所有的汉人官员都是汉奸。虽然解放后都拿着范文澜的文章批判他,但毛泽东没有说过他什么坏话。
  毛泽东和曾国藩的家乡我都去过,我发现他们两个人有些共同的地方:都在县城最偏僻的地方出生。从家里到县城,都不能一天走到,要在路上住一晚。老家有句谚语:“县到县,一百二;府到府,二百五。”从前没有汽车、摩托车,连脚踏车都没有,除了水路以外,人就是靠两条腿走路。清早动身,一天最多走120里。我走过的,抗战胜利我从平江到长沙就是走来的。
  再有,他们都不是士大夫门第,但是家里读一点书,是家道处在上升阶段的农家。毛泽东家里没有藏书的,要到外面借书看;他父亲还不大希望他读书,想要他回来帮着做生意。这两家的直线距离也很近。他们两个人离开家乡“出山”时,都已经成年,不是到外面再接受培养的,所以我觉得作为地域文化的一种现象,这个值得研究。 
  我怎么有那个胆出曾国藩大全集的?那是82年了,国家想出曾国藩的书,我就提出要出就出大全集。当时《走向世界丛书》已经出了,有了点名。北京找3个地方的出版社开古籍整理的会,北京、上海,还有就是湖南。拍来的电报说,让他本人来,本人不来,就不要派别的人来了。当时冀淑英老太太还在北京图书馆,所以我就通过她去那里去查资料。那里也没手稿,但有台湾版的影印本,我就拿那个东西来说服大家。在湖南没那个胆搞。
  一出来还有很多人反对,报纸也有很多批评文章。当时有一部分人,确实是从信念上反对出曾国藩、也有一部分内部的人,他不是反对出曾国藩、周作人——他可能看也没看过,只是反对钟叔河,望他不顺眼,打起架来抄在手里就是棍子,所以曾国藩、周作人的书就是他的棍子。这是中国文化人的小事情,很普遍的。所以不要纠缠于那些小事,否则做不出事来。
      当时,有“老同志”状告湖南出版“三种人”:周作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丑陋的中国人》,其中两种是钟叔河所编。
      有人为这个还发表文章批评我,说曾国藩是汉奸,你钟叔河出的是汉奸的书。
      这就很没道理,满洲统治了那么多年,到道咸年间,早已经融和成中华民族了。按照他这个逻辑,所有人都是汉奸了,林则徐也是了。说周作人是汉奸还是有道理的,他当时确实在伪政府做过事,但我们出版的只是他的文学作品,作者的文学作品和政治态度、政治立场是两码事情,这个要分开看。
      解放之前我看过曾国藩的家书,也看过他的文章,我并不认为曾国藩能够救中国,因为他属于过去一代的人物。但他是旧文化的最后一个集大成者,他的个人能力是出色的,在决策方面,在组织协调方面,以及在文化工作方面,他都是第一流的人才,工作时间不长,就做出这么大的成绩,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物,研究人才学,他是一个标本。另外,他在培养教育人,发现人才方面有独到之处。他的文笔很活,是可读的。
  另外,曾国藩他又不单纯是一个军事政治人物,他是一个学者,有很高的文化,他大量研究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且做了大量编辑整理的工作。中国的旧文化在当时走到了穷途末路,面对着现代化这么一个关头,要么本身实现现代化,跟上世界潮流,要么就是被世界潮流抛弃。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曾国藩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总代表人物,是不能不被研究的。所以把曾国藩的书列为禁书是没有一点道理的,你就是反对曾国藩,也得研究他的书,研究他的全部著作。周作人也是的,你要批判周作人,你就得看他的书,你不看他的书怎么就去骂他呢,也骂不到点子上呀。而且,你越是研究曾国藩,就越是可以发觉,连曾国藩这样有作为能力的人物都无法挽救旧体制的崩溃,那只能说这个旧体制的确到了崩溃的时候,这能够更深刻地说明旧中国必须改变。
  1983年,李一氓为了“走向世界丛书”,让我去北京开会。在京西宾馆的会上我做了发言,就从这一点出发,讲曾国藩的书必须要出版。后来搞国家规范,就提出把原来的《曾文正公全集》重新出版,我说那不行,原来的漏掉了大量的没有收集的东西,如果要做就必须重新编订,把曾国藩的所有资料都要全部收入。我跑到北京图书馆去,把刻本的《曾文正公全集》搬到会场上,一篇一篇一条一条指出旧版本为什么不完善,不能简单地重印。就这样,新编《曾国藩全集》才列入了规划。
      不久后,我调到岳麓书社当了总编辑。此时,北京的会已经开过了,岳麓书社已经把《曾国藩全集》列入了选题,分配了一个学中文的责任编辑。我去了以后就发现那位同志更适合文学书的编辑工作,便决定改由邓云生(唐浩明)来当责编。唐浩明学过工科,我觉得这正好是他的一个优点,因为学工经过科学技术的训练,思想方法比较细密。我对唐浩明说,你搞《曾国藩全集》正好,学过工科是你的优势。何况你在研究生阶段还学了文呢。于是便调整分工,让唐浩明来做责任编辑,负责发稿。
      《曾国藩家书》出版后,有人在《湖南日报》上登文章,《如此家书有何益?》,反对出这个书,并且向省委告状,说曾国藩是汉奸刽子手。我从不和个人论战,如果这样,这种论战就变成了一种个人之争。你只要在国际上,至少在全国范围内造成正面的影响,只要大家觉得这个书出得好,反对的声音自然就压下去了。你不要正面去驳它,那是没完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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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钟淑河先生一九五七年的四十八条:
(一)关于自由
1、自由的定义,就是由自——由自己。每一个人都只服从他自己,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这叫做自由。
2、自由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物质上的自由,这要发展生产,并且保证每个人都能合理地分配到生产出来的财富,没有不平等的现象;一个方面是精神上的自由,这要开放思想,让每个人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愿意怎么讲就怎么讲,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要任何的统治。
3、人类追求的最终目的,就是在物质上精神上都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绝对自由。
4、精神上的自由,不能有任何的纪律约束。纪律总是限制个人自由,妨碍个性发展的。
5、理想的社会秩序,要靠道德来维持,不能靠纪律来维持。任何的强制,都不符合自由的精神。
6、只要真正在物质上精神都创造了绝对自由的条件,人性自然可以得到完满的发展,社会上也就根本不必要有纪委之类带强制性的东西了。
7、如果只注意发展生产,消灭剥削,保证人们物质上的自由,而对人们精神上的自由不予重视,那就还是不够的。
8、对于一个有知识的人来说,精神上的自由,有时比物质上的自由,来得更重要。
9、强调领导就必然减少自由。有领导的自由,不可能是充分的自由。
(二)关于民主
1、民主既然是人民在政治上作主的意思,那么政治就应当完全由人民直接管理,不能够有任何更高的权力机构,不能够有权威。
2、民主不应该有限制,越多越好。政治上越民主,越让人民直接作主,就越合理想。最理想的政治,必须是极端民主的。
3、理想的政治的标志是:

    (1)一切政治问题,都由人民直接出主意,不由任何主管方面出主意;

    (2)政治机构所办的一切事情,都应该是人民提出来的,合乎人民当前要求的,没有一件事情是政治机构向人民提出,反而要求人民服从的;

    (3)政治机构的人员,完全由人民决定,向人民负责,他们除了人民以外再没有任何“领导”需要听从。而最理想的政治,则更进一步,根本不需要政治机构,一切政治都由人民直接管理,只设必要的办事机构执行具体事务就行了。
4、民主就是人民对政治的要求,就是目的。把民主当成达到目的的手段,必然不可能实行真正的高度民主。
5、民主的基础是个人。集中当然需要,但如果强调集中,强调个人服从集中的意见,民主便削弱了。
6、民主的政治形式是自治,自治的单位越小越好,这样才便于人民直接作主,避免集中带来的矛盾。 任何形式的集权,都是阻碍民主的。
7、政治决定由领导上作,作出后再自上而下贯彻,推动群众实行,这不是民主的方式。即使领导是代表人民利益、为人民服务的,但这种方式毕竟不是群众说了算。
8、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高度的民主政治,哪怕经济上再强大,也是没有很大吸引力的。
(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
1、夺取政权的时候,专政是必要的。革命胜利以后,就应当一步步扩大民主,一步步缩小专政。
2、强调专政,势必会限制民主、自由,使人民不能免享受更多的权利。
3、强调专政,政权就很难完全放在人民的监督之下,容易脱离群众,产生官僚主义。相反的,若是不强调专政,只强调民主,把政权完全放在人民的监督之下,官僚主义就不会产生,产生了也会马上被消灭掉。
4、现在革命已经胜利,反革命分子已经不多,专政的职能交给少数专门机构掌握就行了,不必要当成整个国家、整个社会、全体人民的任务。否则的话专政就会扩大化,引起没有根据的镇压。
5、镇压、暴力、强制,总是不好的。进行革命的时候,为了消灭剥削压迫,必须以暴力对付暴力,这倒可以理解。革命以后就应该尽理少用这类办法,除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
6、一定要在专政结束,一切专政机构全部消失之后,才能出现理想的社会——真正民主自由、个人彻底解放的社会,也才有完全的社会主义。
7、社会主义革命完成了,阶级已经基本消灭,大家都是劳动人民了,何必单单提无产阶级专政呢?专政的对象只剩下了少数残余反革命,提“革命专政”还准确一些。
(四)关于党的领导
1、共产党作为一个政党,要实现自己的纲领,贯彻自己的路线,应该靠自己的工作,在政治上、思想上去影响人民群众,影响政府政策。这样的领导,才是不带强制性的,合理的。
2、党不应该成为决定国家方针大计,向人民发号施令的政治机构。因为如果这样,党就不是处于一个政党的地位,就变成了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变成了政府之上的政府,不合乎民主的原则。
3、政党的活动,主要应该在政治方面。对于人民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党的领导只要注意掌握一下政治方向就行了。党没有必要领导一切,干预一切,这样反而会削弱在政治上、思想上的领导。
4、党员在国家、社会中的地位,应当和普通人完全相同。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单位,都一定要由党员来贯彻、执行领导,是不合理的。
5、无论在哪一方面,领导者都应该由业务最熟能力最强的人来充当。如果党员不是业务最熟、能力最强的人,就不应该充当领导者。
6、政治上、思想上的领导,这是党的任务。但这也只能通过宣传,通过教育,通过党员向群众进行解释说服,使群众自然地接受党的思想影响,赞同党的政治主张。然后,再通过人民群众,影响政府的政策,保证党的纲领、路线在国家范围内实现。不应该首先就肯定党的领导地位,要求群众必须服从党的领导。
7、太看重党的一切方面的领导地位,要由党员在每个部门、每个单位实行领导,就容易产生宗派主义。
8、党只是人民的一部分,所以并不能够完全代表人民。党的主张人民也不一定百分之百地接受,如果非叫人民百分之百地接受,就会发生矛盾。
(五)关于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列主义理论
1、社会主义是一种人类进步的政治观念,在共产党出现以前早就产生了,并不是共产党发明的。共产党不过是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建立了自己的政治理论而已。
2、马克思主义是社会主义学说的一派。除了马列主义以外,社会主义学说还有别的流派,像工团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等。它们也许没有马克思主义这样科学,但也是真心要实现社会主义的理想,也出过许多仁人志士的。把它们说成反社会主义的是不合理的。
3、就是马列主义,也有一些不同的流派。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是马克思主义的政党,但它的路线、政策和苏联共产党就有很大不同。
4、究竟哪一派理论更正确,哪一条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更正确,现在还很难作结论。比如说,苏联就不一定比南斯拉夫正确。
5、应该让一切的社会主义流派,都能够充分宣传发展,实行它们的理论,这样才可以显出优劣。即使是共产党绝对正确,也应该吸取别人的好的经验。
6、马克思主义是一百多年前的产物,不随时修正就不能保持正确。列宁把它修正了一次,但列宁的时代也过去三十多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南斯拉夫又把它修正了一次,可是原来斯大林却不承认。现在证明,南斯拉夫的修正是对的,是马列主义的新发展。
7、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观点,如果不准修正,就会僵化,变成教条,反而要束缚人的思想。
8、社会主义的基本概念,就是一切不平等的消失,人类的彻底解放。所以,自由、民主和社会主义是没有矛盾的。
9、只要赞成社会主义,思想、观点和理论则应该随人们去建立,去创造。不应当只允许一种思想、一种观点、一种理论存在,这会窒息人们的思想意识,形成教条主义的统治。
(六)关于阶级斗争和知识分子问题
1、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但能够看出历史发展前途,掌握历史发展规律的是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有时可以超过同时代的千百万人。
2、历史上一切的重大事件,都是知识分子领导的。工人、农民领导的也有,但那样的工人、农民也是成了知识分子的工人、农民。
3、劳动人民的确是基本的政治力量,但只是“自发的力量”,而不是“自觉的力量”,他们需要知识阶层的启发和引导。知识阶层是社会的精神领袖。
4、阶级斗争的过程,往往也是受作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的影响。俄国工人阶级的力量没有德国、法国的大,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没有印度、日本的大,但是俄国和中国的工人阶级却革命得早些,这就是启蒙者的作用。
5、知识界——知识阶层是独立的,不属于任何一个阶级。地主阶级的人也好,资产阶级的人也好,工人阶级的人也好,当他成为了依靠自己的知识生活、在思想领域里进行活动的人以后,他就不再属于自己出身的阶级,而是知识界的一员了。当然,好与坏、善与恶、先知与后知、进步与保守、革命与反革命,这样的区别在知识分子中是有的,但也是知识界内部的区别。
6、不应该要求知识分子按照工人阶级的面貌改造自己,那样就会没有知识界。相反的,倒是要使所有的工人、农民都成为知识分子,形成全民知识界。问题只是在于把知识分子吸引到进步这方面来,这也要通过知识分子自己去进行。
7、进步的、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对于劳动群众有着两方面的责任,一方面要了解他们,愿意使他们和自己一样得到彻底的解放,另一方面要启发他们,引导他们努力提高知识水平(这是人类要彻底解放,特别是在精神上彻底解放的前提)。至于向劳动群众去学习,那是学不到什么的。               (19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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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的《四十八条》内页

以上四十八条,钟老己收入即将出版的新著《小西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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