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转轨”会更好?
但是在许多前东德人看来,虽然这西德式的“共产主义”似乎确实比东德式的“社会主义”富裕,但许多人还是对此深表遗憾。不过他们遗憾的究竟是什么?是想回到过去的“社会主义”去呢?还是不满于如今的“共产主义”而希望更深地融入“资本主义”?这是耐人寻味的。
前东德现在并没有经历制造业的复兴,工业就业率也不高,转轨的这两个结果影响了东部人的情绪,其实如果按照另一种方式来转轨,这两个结果未必是不可避免的。比较另一些转轨国家的情况,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假如20年前东德没有民主化,而是原来的执政者忽然羡慕起市场经济的“花花世界”来了,他们完全可以用行政手段来“招商引资”,不搞什么高福利和1:1马克兑换,更不搞西方式的自主工会,而是充分发挥廉价劳动力和随意圈地的“优势”,以铁腕手段“减员效”——如果是这样,西边的制造业资本不一窝蜂地涌进来才怪呢!土耳其人、巴尔干人也都不用雇了,东德的“农民工”比谁不好使唤?如果是那样的话,东德没准早发生“奇迹”了,制造业大暴发,廉价产品充斥西方,都不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德累斯顿也会多出十倍的烟囱,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多出许多哥特式、巴洛克式的尖顶!——只是,如果这样干,如今的东德人会更加满意吗?
其实如果这样做,不要说东德的“社会主义”完了,西德的“共产主义”也要玩完。你西德人不是要什么高福利、强势工会吗?资本都跑到东边去了,看你工人还和谁讨价还价?廉价商品从东边再冲击过来,你要不蔫了工会、黄了福利,怎么跟东边的血汗工厂竞争?
所以东边不搞市场经济则已,如果搞了,但又没有民主化,那在统一市场上就难免“劣币驱逐良币”,野蛮市场经济压垮“社会市场经济”和“民主福利国家”,都是不难想象的事!
人们对生活的满意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比较维度。1990年整个东欧沉浸在政治浪漫主义的狂想中,对转轨的复杂性缺乏清醒的认识,很多人认为只要改换了社会体制,生活便会一帆风顺。那个时候人们的满意度高,是因为和旧体制时期相比。到了2005年,“剧变”早已成为“过去时”,而比较的参照系变成了德国西部,满意度下降实属情理之中。
生活满意度在不同人群中的差异,则更为明显。剧变时已过而立之年、已在原制度中建立自己的事业、尤其是已经进入官僚体制的人,对于转轨的满意度很低,所以前东德的六个州也是由前东德执政党统一社会党改成的“民主社会主义党”(PDS)的大本营。现在民主社会主义党约有五六万党员,主要反映的是东部一些已经消失的国有企业的职工、干部和老人的声音,而年轻人对现在生活的满意度则与老年人截然相反。从这样的状况中能否截取出“东欧人民今不如昔,怀念远去时光”的结论,实在大成问题。
事实上,甚至如今的民主社会主义党能够反映东部弱势群体的呼声,也是剧变之后的事情。剧变以前的东德执政党,权大气粗,内有发达的秘密警察系统,外有几十万苏联驻德军队撑腰,号称是“工人阶级政党”,其实哪里把工人真当一回事?今天从著名的勃兰登堡门西望,与东边“菩提树下大道”相对的是前西柏林的“6月17日大道”,这条西柏林最宽广笔直的大道的名字,就是纪念1953年6月17日东柏林工潮的。当时东德大批工人示威,抗议当局提高劳动定额却不涨工资,东德当局开枪镇压,酿成血案,成为冷战时期整个“东欧”第一起大规模民众抗争事件,也是后来民众大逃亡、政府不得不建起柏林墙圈禁民众的缘由。如果这个党真的是靠工人的选票上台,它怎么敢这样对待工人?
“马克思大街”上的思考
如今,民主社会主义党确确实实是靠弱势群体的选票生存了。二十年来他们兢兢业业,为自己的选民谋利益,在民主政治中站住了脚跟。他们的根基仍在前东德地区,尽管在这“东部六州”总体上他们的支持者也是少数,但在一些市镇,他们已经赢得选举,上台执政,在一些东部州,他们也开始与社会民主党等其他左派力量合作而崭露头角。而在剧变之初,由于其背负着历史包袱,其他“民主左派”曾经很长时间与民主社会主义党划清界限。德国主要的左派党社会民主党,至今也没有在与民主社会主义党合作的问题上松口。
但是在东部各州,面对右派强大的势力,当地的社会民主党在前些年就已经开始与形象大有改善的民主社会主义党合作,以扩大左派的政治空间。最典型的就是德国首都柏林市,现任的市长是社会民主党人,副市长是民主社会主义党人,可以说是个左派市政府了。当然,这种情况在“新欧洲”并不罕见,宪政民主体制下的政党轮替在这里已经成为常态。比如波兰和匈牙利,在剧变后的二十年间,“前共产党人”或由共产党改组而来的后继党在全国大选中获胜,主持中央政府,均有好几次先例了。比起他们,德国民主社会主义党的成就算是小的。
在当今德国,民主社会主义党无疑是对现行转轨方式最不满的政治派别。但是他们也并不主张回到过去,其实柏林墙就是在他们还在台上时被推倒的,昂纳克等“斯大林主义者”也是被他们开除的。他们已经告别了极权主义,但并没有告别马克思主义。而对本文前面讲到的“另一种转轨方式”,他们会更有好感吗?最近我们的一位左派朋友曾到柏林访问过他们的一些活动家,据他说,本是想向这“兄弟党”传授经验的,但令他大为吃惊的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提出了一连串的质问:你们的一些做法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吗?你们的一些政策工人能同意吗?……这位朋友于是感叹说,真没想到他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还如此教条而不知变通!
但我却想,当年的东德执政党又何尝是完全按照马克思主义行事呢?而在今天的德国,为了独揽大权什么事情都可以干的势力还能存在吗?今天这些左派人士凭着那些“落伍”的理念能否赢得选举并掌权,固然难说,但起码他们的真诚能赢得一部分选民。如果他们毫无原则,还有谁会把选票投给他们?从另一方面讲,在今天的德国,用不着看谁的脸色讲假话,只要是自己真信,又不强迫别人,“教条”一点又何妨?
来到前东德地区,我的一个发现是,这里在“剧变”后,并没有像一些国家(如俄罗斯)那样,发生大量更改地名的事。除了萨克森州的“卡尔·马克思城”恢复了开姆尼茨的传统城名,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的发祥地萨克森-安哈特州的维滕贝格前面加了个“路德城(路德施塔特)”的前缀(现在该城正式名称为路德施塔特-维滕贝格)之外,其他前东德时期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地名都没有改。我们下榻的勃兰登堡州小镇克伦马克瑙就有一条卡尔·马克思大街,我们住的酒店门前是托马斯·闵采尔大街 (闵采尔是16世纪空想社会主义者、德国农民战争领袖,是一位受前东德意识形态推崇而与西部的主流价值观并不契合的人物),但是剧变之后这些街名都没有变。
进入柏林东部,保留下来的地名就更多了:如卡尔·马克思大街、马克思恩格斯广场、倍倍尔广场、李卜克内西大街、卢森堡大街、蔡特金大街等,如今都保持原名。马克思恩格斯广场上的马、恩大型塑像也仍然耸立,接受左翼民众的瞻仰。甚至洪堡大学主楼正厅内也仍然镶嵌着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的任务是解释世界,而重要的是改造世界”,俯视着来往楼内的莘莘学子。当然,这些左派名人都是德国人,外国人就未必受到这样的待遇了。
东德曾经有一个“斯大林城”(斯大林施塔特),现在叫做艾森许滕施塔特,不过那是赫鲁晓夫时期就改了名,不是剧变后改的。如今,即便在社会主义国家,似乎也没有以斯大林命名的地名了,倒是在“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巴黎,现在还有一个斯大林格勒广场。
我们的一些朋友看到这些地名,大概又会惊呼起来,引为前东德人民“怀念过去”的证据了。但是我们还是有点平常心吧。曾经的极权体制下,左派上台就要消除右派痕迹,右派上台就要消除左派痕迹,这都是不知哪个年月的老黄历了。今天的东柏林当然仍有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新欧洲”各国也都是如此,也许他们有朝一日也会通过选举“重新”上台执政,但是他们不可能再像在1953年6月17日那样对工人搞“专政”了。——这就是我在从“马克思大街”走到“6月17日大街”时的感想。
——摘自《从“东欧”到“新欧洲”》作者 金 雁(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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