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进城,大都是“出差”的人捎带了“私货”。果然,装了大半船的小白菜;顺着船舱叠得滿滿地,白茎绿叶惹人喜爱。 一趟“差”是三个人。王兴荣领了差,叫了林木森和阿淦。在钱北港口泊了一下;朱丽洁拎着只篮上了船,说:“木森、阿淦,辛苦你们了!”说话间,递给一人一包“雄狮”香烟;又从篮里拿出些“炒货”,南瓜籽、葵花籽、炒蚕豆。原来小白菜是她家的。出门有人带“私货”,同行的人是欢迎的。虽然多些劳累,相互帮忙增加了情意;不是认为你贴心人家还不会“请”。 再说句“小气话”,这一路的“开销”由他承担;你“出了差”还赚了“吃喝”。 阿淦的“名堂”多,船进龙溪河,便张罗着“升帆”。 风还顺,去城里是逆水;堤岸上桑林缓锾地向后移动。快“处暑”了,白天的太阳还晒人,晚上却有些秋凉了;河风吹来,大家都加上了长上衣。王兴荣以橹代舵,让阿淦把帆索挂在橹栓环里,说:“船速不快,你们休息吧。” 阿淦就等这句话,把衣服一裹,蜷到后舱,不一会就扯起鼾声。朱丽洁依偎在王兴荣身边,俩人嘘寒问暖,嘀嘀咕咕。林木森背转身,浪拍船头,啪啪作响,渐渐感到有了“节奏”,他也睡着了。 林木森醒来时,船已泊在湖兴城北门的码头上。他们正在洗小白菜。小白菜从下午拔起,捆扎一起,太阳一晒,又叠码成一堆,有些发烫,叶片发蔫。不过,一路不能沾水;不然焐在一起会发烫,叶片会变黄。到了地方后,再洗干净,让菜“醒”过来。王兴荣和阿淦只穿了条短裤,站在河水里;一次一手拿二把小白菜,往水里一浸,根对根一搓,四把一并,放进筐;筐满,提到岸上,顺着码头的台阶竖起排码。秋水凉了;他俩让朱丽洁在船上“丢”菜,叫林木森去岸上码菜。忙了一个多小时,小白菜上了岸;又舀水冲洗船舱,用竹筐占好摊位,一切停当;他俩趁朱丽洁拎着半篮米去换早点(乡下没粮票,到城里吃饭都得用米去换),到河里洗了一下,脱去短裤,“空档”穿上外衣裤。 朱丽洁拎回一满篮的小包子;趁热,每人抓上就吃。五六个下肚,缓过性来,嘴里也有味道了。湖兴城里“名点”多,“百年老店”就有五六家;“同春楼”粽子、“丁记‘千张包子’”、“三鲜馆”馄饨、“府庙汤团”…… 好是好,价是价。一只粽子抵得半天的“工分”,城里人都很少光顾;居民天天要“吃早点”,必须经济实惠,将剩饭加水煮成“泡饭”为“主体”;顶多以烧饼、咸糕、油条、粢米饭作“四大硬件”。享受的人喝杯豆浆,奢侈的人用碗豆腐脑。农民无事不进城,进了城就应“开洋荤”;既要“体面”又不能作“戆头”,也“总结”了“四门‘名点’”。“南门粉条西门饺,东门条糕北门包”;这就是“北门包”。北门码头潘公桥旁的小包子很有名;皮薄馅多,笋衣、蛋皮、粉丝剁得碎碎的,还掺了肉,还带汁,一口咬下,满嘴热油,又鲜又香。连尝带吃,半篮下肚。 洗干净的小白菜吸饱了水,齐刷刷地挺直了茎,涨大了叶;再用水勺舀些水朝面上一淋,每扎小白菜的蔸里也浸了水。这样可以保持新鲜。 迷蒙了一会,沿河街上就热闹起来。先进场的是“批发啇”和“菜贩”。 国营菜场的开来辆“三轮卡”,拿块“牌价板”往街头一挂;这是“官价”,毫无商量余地。大家议论两句,围拢“三轮卡”,一个劲说好话,递上香烟,终于得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收XX(菜名)XX斤”,下面署有XX菜场。你可以按纸条把菜送去菜场,价格虽低,但你卖掉了一大半,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 “菜贩”踩着三轮车,不急不慢地把三轮车锁在街上,到河滩上逛。他们的价比国营菜场每斤要高上三五厘钱,但对菜很“挑剔”;菜要好,还又扣水又压秤,农民不喜欢他们又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王兴荣去国营菜场“扎纸条”去了;阿淦挺“老道”地与“菜贩”们周旋,来了七八个“菜贩”,谈上六七个回合,双方“砍”上五六次价,大都在二厘钱的差价来回“折腾”。林木森蹲在一边“看热闹”,慢慢悟出了“门道”;“菜贩”们其实在等“时机”,一旦国营菜场“停盘”,街面上的菜多,他们就会“压价”。一百斤菜讲来说去就相差三五角钱,“菜贩”们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面子”(一厘钱的上下,就可以在同伴中吹嘘或者被奚落),玩的是“兴趣”(“开市”还早,回去又不能睡觉;不如“泡”在这里热闹)。林木森瞄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上去叫声“大哥”;递上一支烟。 “谢谢!”胖子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 大哥真行!我是湖南的。” “ ‘知青’,对不对?投亲靠友。你怎么来卖菜?” 林木森轻轻叹了一声,说:“亲戚家的。”“啊——”胖子从叹气声中听到了一种“人生的无奈”,陪着也叹了声。安慰道,“兄弟,湖兴农村要比外面强多了;我兄弟去了黑龙江,苦!一年里大半年生活在雪地里……投亲靠友,难!可是吃‘白眼饭’! 你的菜呢?”胖子二话不说,叫来一个伙伴,以高出国营菜场每斤五厘的价秤去了四百多斤。他离开时,林木森递给他二把小白菜,说:“大哥,拿二把菜回家尝尝。” 胖子接过菜,小心地用网袋兜上挂在扶把上;用力拍拍林木森的肩,说: “兄弟,我姓鲁,人家都叫我‘鲁胖子’。下回进城来捎个信给我!” 王兴荣回来,听朱丽洁一说,乐得哈哈大笑,说:“木森真行!早知道你这么能耐,我去‘轧热闹’干什么?” 阿淦嘴一撇,说:“鲁胖子真有趣,装了满满一车小白菜,木森送他二把,他也收下。” 朱丽洁说:“车上装的是‘生意’,木森送的是‘情义’。你没注意他把这二把小白菜小心地挂在车扶把上吗?鲁大哥是个讲情义的人!” 林木森闻之憬然,朱丽洁的文化修养,思维能力都不逊于朱丽雯。朱丽洁只有小学文凭;她成绩是钱北小学最好的,因“家庭成份”龙溪中学不录取她。或许正是这点,她谈婚论嫁的标准是看出身,贫下中农是硬杠杠;选择了王兴荣。虽说不合理,但这是当时的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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