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泪 青衫湿
我来我思。那一天在记忆里如此清晰,是因为雨雪霏霏。
接连几天的阴霾重重,仿佛老天蓄谋,为的是这场雨夹雪。
南国的冬季减去了许多如男子汉那般的冷峻,却似女子一袭青衣,水湿裙隙,雪掩褶迹;落花心痕,孤影暗香。
气吞山河的楚霸王嗟叹:虞姬虞姬奈若何;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说的是一个道理:多情未必不丈夫。
这年头K歌倒也罢了,谁愿去看戏。但局长有令违抗不得,我屁颠颠地赶到戏园子里,紧紧挨在局长的身边坐下,表现出一份政治上的成熟。
今夜是湖南省“映山红”戏曲艺术节的开幕式,省里的头头脑脑都来捧场了。地州市县各路剧团使出了浑身解数,湘剧、祁剧、花鼓戏、京剧等,各个戏种的精典折子轮番献演。
老局长锁定舞台目不转睛,陶然忘机,兀自敲着板眼,神入戏化,蝶梦庄周。
我一会儿曲颈向天,一会儿左顾右盼。局长不耐烦了,“你这是在看球赛,还是看戏?”
我说我好紧张,既怕天上掉炸弹,又怕左右打黑枪,还有比首长安全更重要的事么,我是来做人肉盾牌的。
局长没奈何,“去去去,到外面买个花篮去。”我逃也似的蹿出戏园子,买下一个花篮,要上牡丹、玫瑰、百合、兰花、郁金香等,搞不懂怎么个意思,就什么意思的都凑合一点。
靠着廊柱,点上一根香烟,暗自思忖,平日里和局长素无私交,这次却被遣来陪着看戏,有些不正常。
中场休息了。局长命我去送花。我说不去,这是蟒员品级玩的票,干我等青衫鸟事。局长把眼一瞪,得,官大一级压死人,去吧。
上得后台,折进化妆间,经人遥指将眼望去,一纤柔女子着青褶披水衣,落座化妆。我走近身去,莫名所以的在后杵着,镜中人用心专一竟无察觉。
打底彩,柔柔抹红眼眶和鼻梁,扑粉定妆。接着搽胭脂,自眉间到脸颊浓浓的,往下渐次淡了去,好一幅妙不可言的美丽。
描眉眼,纤纤延长入发鬓,再用勒头布拉抻吊上,此番眉眼如细柳似丹凤,绵长微翘间,凭添妩媚,越见清妍。
贴大片,戴头套,插簪钗,一切打点妥当。好,镜子里一个青衣便鲜活灵动起来,端的是情伤愁锁、凄怨哀愁,叫人生出万般的悲悯怜惜。
募然觉醒,我为何而来,来为何干?想起来了,是来给一个叫董青萍的演员送花的。那董青萍眼波似泓,盈盈满满,却又拼命噙住了,生怕溢出来污了脸上的妆彩。一介生人,竟能惹她这般激动却是为何?
心下揣度,今夜就如同那雨雪霏霏的天气,是被一个蓄谋算计着,而这一切则是为了她。
回到座位,局长严令老实点,今天什么戏都可以不看,但是这出湘剧高腔“上路”,你不看不行而且非用心看不可。
大幕启开,布景简约。枯藤、老树、古道、阳关。轻放鼓板。一青衣挪移婉转出场。一老翁柱杖跟进。
青衣,腼腆、淡秀、恬静、妩丽,包揽中国传统女子的所有风情,称得上女人中的极品。衣着素雅,动作端方,气质含蓄,风度凝重,白描寒薄,饱敛悲伤,那种深含深藏的气度,大悲大悯的怜爱,耐得住用积淀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去揣摩、去品味。
戏中青衣辨得真切,就是董青萍。
“上路”的戏中,青衣的唱段既非唱亦非念,是吟哦。吟时除单皮鼓和檀板击拍外,再无任何器乐伴奏,靠的是自身行腔、吐字、归音的功力。要的不是悲声大作仰天扑地,而是要如董青萍这般,且把那满腔的苦楚化成丝缕,徐徐缓缓地吐将出来,再细细柔柔地,往你的心头上缠绕,心尖上打结。
赵氏女,离故乡,身背琵琶手拿雨伞怀抱遗容寻找蔡郎。
大翁叔他送我到阳关上,叮嘱我的言词两次三番。
舍不得大翁叔我回头望,又只见他年迈之人两眼汪汪。
把几句好话对他讲,大翁叔你莫哭免悲伤。
愁自愁此去山高路又长,儿的身儿衰体又弱,山高路远身衰体弱怎能行上,我的大翁叔呀,我何日里才能挨到帝邦。
是这等对景悲对景伤,对景好悲伤,悲伤愁断肠,我的两眼盈盈泪落两行。
…………
戏中人情伤离别,看戏人为何伤情。局长触到了伤心处,想起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将自己拉扯成人的苦命姐姐,禁不住满面泪流。
这个掌控多少人命运衰荣的权重者,原来也禁不得哀婉低回、谴绻悱恻。
人世间百媚千娇红尘滚滚,若问历经沧桑阅尽世态后稳重成熟的男人,他之最懂、最怜、最想的女人是谁,是青衣。
大幕刚闭,局长喊走。我一步一踟蹰三步一回头,被拉扯着出了戏园子。
车经大道进小街,停车。抬头望去,“青竹馆”三字古朴清朗。
进去,上楼,引入幽静处。一老者急切相迎,局长介绍:这是我省戏剧界的一代宗师董老。
看董老,举手投足都有戏剧身段的神韵,种种表情和眼神都是遭遇世态炎凉的沉积反应。8岁入梨园,50多年来头顶星辰粉墨人生,除了唱戏之外,什么都不懂。
董老戏中指点江山,英雄煮酒;戏外摧眉俯首,斗米折腰,难得开心颜。小女青萍虽然钟爱,但在外忍得那一口鸟气回得屋来,却又只往她的身上撒得。
文化大革命中大办“五七”干校。据史料介绍,有数十万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科技人员、机关干部、大专院校教师、还有戏剧界封资修的残渣余孽等,统统被赶了进去。
就是在1969年的冬季里,董老举家逐出长沙,走向了一处偏远山区的五七干校。回忆当中一条泥泞坎坷的乡间小路,背负行李跋涉在前的是父亲,挽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的是母亲,冻红的小手牵着妈妈衣襟的,是女儿青萍。
几年之后董老夫妇召回长沙,万难顾不得,就把个女儿孤零零地甩下。青萍还在惶惶然中又被干校赶了出去,到了更偏远的农村插队落户。
哪怕一根小草,该绽绿的时候还是要绽绿。好个董青萍,凭着胎里生就的艺术天份和蕙质兰姿,考进县剧团,不久就成了台柱子,然后结婚生子成家,悄然生发成了小草丛。
但远在长沙的董老心思放不下,是因为孤寂难耐和一份歉疚,总想着要把女儿调回身边。
却是谈何容易,一条回长沙的路走过了十几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话到此打住,那董老长气嗟叹一声,指节一击似如起板,略带黯哑苍劲凄凉地唱将起来:
五娘儿免悲伤,使得老汉我痛断肠。
我们两下分别在阳关下,言来语去话又长。
此去未晚先投宿,鸡鸣必须等天光。
儿逢桥涉水须仔细,行船过渡切莫慌忙。
口渴莫饮那泉中水,可往人家去求茶汤。
莫使老汉倚门相望,儿不回时我挂肚肠。
愁自愁,此一去山高路又长。
儿又无亲无友,山高路长无亲无友。你怎能行上,
儿啊 —— 。
且听最后那个“啊”的吐音,先悠然提起再陡落低回,终于沦为抽泣。我的心阵阵紧缩,一股酸楚翻将而上,涌溢眼眶,滑落脸颊,濡湿衣衫。
局长桌子一拍,“把青萍调回来,种到你的那一亩三分地里去。” 再拿出一张纸来,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份请调报告,空白处题满了省里头头脑脑的批示。
我终于搞明白了,今天晚上的一出戏,是青萍演的“上路”,更是局长的行侠仗义。局长老谋深算,不单把我,还把那些省里的头头脑脑们一并算计了。
好风凭借力。凭着那一份写满了批示的请调报告,所向披靡,什么合理的不合理的政策规定都挡不住,一件办了十几年办不成的事情,十几天就办成了。
青萍调进了我所在的单位,丈夫调到了省剧团,他们的小女儿再没有重复母亲的噩梦。一家人展翅飞进长沙,筑巢安窝。
苦尽甜来。就像一出传统戏。国人苦命看不到现世的希望,因而依着寄托,将所有的悲剧都来一个末尾大翻盘,续上个美满的结局。
但是,只要美满的结局一出现,就是青衣退出舞台黯然寂化的时辰到了。青衣就是青衣,命定只能活在悲情里。
青萍就是青衣,一年多以后死于癌症。
又是一个雨雪霏霏的冬日里,车经沿江大道往北去。车窗外,近处街头雨下淅淅,远处江上雪粉迷蒙,更远处山峦茫茫素裹。
悲凉袭来,我身上一阵阵发冷。
到湘雅医院,进医生办公室询问病情,主治医生说,患者已到直肠癌晚期。相比而言,直肠癌是比较好治的,早上一年就好办多了,但是现在……医生摇摇头。
青萍的丈夫小义拿出病历本,上面记有一年前医生写下的医嘱:“建议进一步检查。”
一年之前就接到警告了,为什么不遵医嘱“进一步”下去呢?我情急诘问起来。
“青萍说刚调来没几天就看病住院,太对不住领导了,没想到会是这样。”再说就说不下去了。
我心绞痛几乎呻吟。甩下小义,顾自走向病房。
青萍躺在床上,苍白憔悴,孱孱弱弱,急切地把手伸向我。
我赶紧把住盈握,殷殷地将一份关切传导过去。她嘴唇嚅动说声谢谢。眼眶里流转的泪珠再无力噙住,只得让其流出眼角,顺势掩没到鬓发里,还是想把一份洁净示人。
她从来都是这样,哪怕冬雷震震夏雨雪,洪水滔滔天地裂,在她,仍然维持着温柔娴静、澹定不迫。这是一份温婉的凛然,一股柔韧的骨力,一种固守的静美,在女人世界里寥若晨星,在男人心目中憾魂动魄。
时间在半年过去之后。过2点,夜深沉。青萍的丈夫小义来电话:青萍已到弥留之际,请来见最后一面。
我的心如刀割。那一夜,世界充满太多的罪恶,太深的悲痛。
我叫上青萍两位要好的女同事小陈和小黄,匆匆赶去。却晚了一步,青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轻步上前,唯恐惊扰了青萍的寂空静然。那是一拂水袖,甩手喧嚣的决意;水褪尘腻,倦离浑浊的淡青。
小陈和小黄依着门框,泪眼相望无力挪步。小义已给青萍换上了崭新的制服,我仔细扣好她衣襟上的最后一颗扣子。这是小义的特意安排,他心细如发,知道青萍视我如兄长。兄妹诀别,他要让当哥哥的能够做点什么。
但是,青萍与我,还有一个约定。
还是在那天,当青萍的手被我盈握把住时,她用手指在我的掌心里轻划示意,眼眸波光流盼,“你是我老兄,你要送我一样东西”。然后就提到了领带夹。
我记清了她的嘱托:“我要你用过的,我要你在我要的时候送来”。
我将自己的领带夹取下来,夹在她的领带上。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要抑住了无际的凄伤,要有如云似水的那般轻柔,如线穿针的那般准确,还有心想手到的那般协调。如此这般何其难,嗟乎,但求我心她知。
恍惚之间朦胧中,青萍的面容好似灵动起来,自眉间下眼睫晕染颊面泛起亮色,抹去此恨悠悠,但见青山隐隐。
世上难道真的有灵魂感应么?分明看见她的嘴角嫣然一动,那是微笑。
回程路上。小陈附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感觉董老师笑了一下,你感觉到没有。”我摇头表示不相信,小陈急了,叫小黄作证。我还是摇摇头。
我情愿相信,青萍那最后的微笑是给我一个人的。
因为她心我知,她对调回长沙一事感恩不尽,宁愿以死相报。她索要一个念物扣在胸前相随蝶化,是眷念最后一年多的生命时光,希望来世传承这份烛照。
衣带渐宽终不悔,拼将性命为情酬。青衣贞烈。
如果人生原罪难赎,受苦受难为必然,那么就需要敬重坚忍,这就是青衣了。如果尘世浑浊污秽,过滤漂净为必须,那么就需要珍惜素雅,也便是青衣了。如果岁月悲凉萧瑟,燃情壮丽为必要,那么就需要怜爱秀美,还只是青衣了。
我来我思,雨雪霏霏;雨雪霏霏,哀婉低回;哀婉低回,谴绻悱恻; 谴绻悱恻,青衣泪泣;青衣泪泣,青衫湿濡。
2007年9月12日
后记:
我在2007年9月发此贴上湖知网,未及几天小义来电话,言说看此贴之后彻夜不眠,大痛失声。
又问我对湘剧为何这般熟悉。我说我只是一个业余粉丝,对戏剧根本不懂。为写此贴,看了多少次“上路”的光盘,搜集了多少有关戏剧方面的资料,作了多少笔记,搬运堆砌了多少词藻句型等,我都说不清楚了。
这些都是为了追思青萍——一个悄悄地称我为老兄的小妹,一个人生再平淡、寒薄、悲凉不过了的女性,一个让人撼魂动魄大感唏嘘的“青衣”。
我虽然文笔笨拙,但毕竟,是这世上唯一用文笔追思青萍的人。
小义感动,此后只要剧团有戏演,我总是被邀为座上贵宾。
今年7月,我打电话给小义,请他帮我买一把二胡。小义问要二胡做什么。我说给女儿作礼品送人。小义慨然应偌。
几天之后,小义送来一个典雅的盒子,我打开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上好的檀木加象牙贴片,精致的手艺巧夺天工,这要多少银子呀。
小义说不要提钱,提起来俗气。又说给女儿的东西要舍得下狠手。
我提起想看看青萍的女儿。小义说,女儿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现在北京。再说,女儿酷似她的母亲青萍。
我恍惚,好像看见了青萍在天堂里的微笑。
我知道,这篇帖子小义会看的,谨以此,传送我的一份谢意。
2010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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