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东德法律也是犯罪”
1961年8月13日,前东德(“民主德国”)建立了隔绝东西柏林的“反法西斯防卫墙”。从此勃兰登堡门内外的两个柏林成为两个世界:在墙的西边没有任何防御措施,老百姓可以一直走到墙根。而在东边,沿墙一线(包括途经原来柏林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和斯普雷河边的景观地带)宽一百多到数百米的建筑全部被推平铲光,形成一条严禁百姓接近的无人区(人称“死亡区”),其间有铁丝网栅栏、军车巡逻道、瞭望塔、钢筋水泥碉堡、自动信号报警和机枪自动射击装置、警犬巡逻线、探照灯和高杆式强光照明灯、车辆陷坑、松土地带、哨卡岗楼密布,完全是一个恐怖地带。面对西方的指责,东边官府最有力的辩护就是:这一切并不具有对西边的进攻性,它只是“防卫墙”,是防御性的。东德作为一个主权国家,自然有防卫的权利。
没错,柏林墙的确是“防御性”的,从来没有人指责这道墙具有军事进攻的功能。问题是它要“防御”谁?防御西边的“法西斯”?它的正式名称的确叫:“反法西斯壁垒”。但奇怪的是它防范的东边的想出去的人,柏林墙存在的28年记录,铁证如山地表明它从未对任何一个西边的人,无论他是否“法西斯”,进行过火力拦截——因为根本没人试图闯入。但是,它却以火力射杀了有名有姓的201名东德公民,而除了想“出去”,他们并无任何过错,至于在火力拦截中被打残打伤、生擒活捉的东德人就不知多少了。显然,柏林墙并不是用来进攻西边的,但它也不是用来“防御”西边的。它就是一道拦截“自己人”外逃的天堑,一道为东德公民设下的天罗地网。
关于柏林墙的评价,我以为如下一段话堪称经典:
“世界上的围墙都是防止外面的人闯进来的,只有一种围墙是防止里面的人出去的,那是什么?那就是监狱的围墙!在这样的墙里面是什么地方?那不就是监狱吗?”
的确,被这样的墙“保护”起来的东德不像一所巨大的监狱吗?但即便是监狱,对试图“越狱”者不加警告就射杀也被认为是残忍,而沿柏林墙的许多机枪自动射击装置就是干这个的。因此统一以后这种“对试图越墙者格杀勿论”之举被认为是一种需要审判的罪行。但是两德统一是协议实现的,对前政府的政治行为似乎也不应追究个人责任。当然,舆论的谴责是没法禁止的。而面对舆论谴责,一位前东德领导人辩解说柏林墙下的死亡只是执勤军人的随机应变造成,东德官方并没有下达“越墙者格杀勿论”的正式命令,因为“我们东德的法律也不允许”这样草菅人命。如果真有这样的命令,我们当政时也是要追究的!
然而他不说还好,不久,人们在东德档案中果真就发现了这样一份“格杀勿论”的正式命令,而且上面还有许多政治局委员的签字。这下坏了: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即使根据当时东德的法律,这样的“格杀勿论”也是犯罪,下令者要承担责任。统一后的德国如果根据那时在东德并不生效的西德法律给他们治罪,那就有政治报复之嫌。但是如果统一前在东德境内杀人放火的刑事犯在统一后就没事了,恐怕也不符合常情。所以许多人认为,根据当时东德的法律也属犯罪的行为,统一后并无免受追究之理,这被认为是纯粹法律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而且人命关天的案件时效也长,现在时效并没有过去。于是“根据当时东德的法律”进行了审判,一些人为此受到了惩罚。笔者不想评价这种追究是不是合适,但“即使根据当时东德的法律也是罪行”的说法,无疑已足以把柏林墙及其策划者钉在了耻辱柱上,而这个耻辱柱的道德基础,就是不分东德西德、姓社姓资、左派右派的人类基本正义!
建墙之前:两种占领政策
1945年德国法西斯无条件投降,英、美、法、苏之间的联盟关系因为对手的消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但分割德国是它们共同的想法,在《波茨坦协定》中几国首脑就军事占领柏林进行协商,戴高乐说:各占领区“按照自己认为应当的办法,管理自己的占领区”。斯大林也说,谁攻占的地方,就把自己的社会制度强加于它。两个德国就此产生。
1949年苏占区民主德国成立,同一个民族同一种文化就此形成两种不同的发展模式,东西占区成为两种制度较量的场所。苏联要把东德变成自己的卫星国,控制与汲取是主要思路。首先在战后赔偿问题上,各占领区实行完全不同的政策。苏联的策略是“榨取德国赔偿本国”,它向德国方面提出100亿美元的赔偿。战后的德国没有能力偿还这样巨额的战争赔款,那就拆除德国的工厂设备,利用德国的专家、技术人员和战俘无偿进行实物赔偿。为此苏联从它的占领区拆走了80%的重工业设备。到1948年,苏占区的1900家工厂被拆除,其中1700家是整体拆迁,由于大规模的拆除,使东德的生产能力下降了50%。
此后很长时期,东德的每7个工人当中就有一个为苏联人干活。此外还把大量的农产品运往苏联,据统计通过这种方式,苏联大约从东德索取了价值150亿美元的赔偿,使东德如牛负重,长期无法重振经济。另外苏联把一些大型企业如法本、克虏伯、弗利克没收后改为苏联股份公司。东德还要支付约占全国收入的1/4的苏军占领费,苏军在民主德国有35万驻军,由于苏联苛刻的索取政策,使东德人均负债达2500美元,一直到1958年才结束生活配给制。这严重影响了东德国民经济的复苏和物质基础。统一社会党总书记乌布利希说,战后我们不得不把大量的精力用来赔偿和克服战争的后果。本来战后的生活就十分艰难,还必须向苏联提供大量赔偿,有什么办法?
而西部德国是东西方对峙的前沿,在冷战加剧的情况下,为了抵制苏联的势力,英、美、法与苏联的思路完全不同,开始实行经济扶植政策。西德只向西方战胜国提供了原定数额2%的赔款。1948年6月英美为成立联邦政府、起草德国宪法和占领法,在西占区实行币制改革。苏联为了反击,于6月24日全面中断通往西部的水陆运输,对西柏林进行封锁。美、英、法不计代价,耗巨资通过空中走廊飞行运输,给西柏林居民供应各种物资,前后持续达324天。
在这将近一年封锁期内共空运140万吨物资,近20万航次,仅空运费就达2·5亿美元。在密集的运输中飞机失事24架,机组人员死亡48人。这一切如今都记载在了原柏林滕佩尔霍夫机场楼前竖立的“柏林大空运”纪念碑上。在那些日子里,柏林人看到的是这样对比鲜明的图景:苏联人从地面上把德国的东西一列车一列车地拉走,而英美则从空中一架接一架的飞机把来自西方的东西源源不断送进德国,你说他们会有何感想?
与此同时,美国从1946-1950年在西占区共发放16·202亿美元的救济款。1948年根据马歇尔计划联邦德国获得近16亿美元援助。美国还在德国开设“特殊账目”用于国内的财政补贴,截止到1975年为该账目提供了大约110亿美元的贷款,这被称作是西德经济起飞的“第一推动力”。
不同的经济发展模式
赔偿之后在重建经济时,东德不能不完全照搬苏联体制,以强制性的国家计划调节扼杀了经济发展的能动性和个人积极性,大搞集体化和重工业化。从1945到1948年,东德把3000多家私营企业变成国有企业,从1950年起推行农业集体化,虽因农民抵制一度放松,但从1958年起集体化步伐又重新加快,当年集体化的比例就从25%上升到58%,1960年一下达到86%,这种集体化完全是强制性的。与此同时,由于大量没收没有按时交税的手工业者的资产,各种商品供应立即紧张起来,这在日耳曼民族中引起极大的反感。
尽管计划经济可以让老百姓勒紧裤带尽量投资,使工业较快得到重建,但人民生活艰难。从苏东阵营内部看,应该说东德的经济是成功的。严谨而理性的德国人不搞“大轰大嗡”的运动,也没有想入非非朝令夕改的狂热,在经济计划的“科学、周密、综合化与最优化”方面达到了整个苏东阵营的最高水平,也确实发挥了它的长处,到1970年代已经使东德经济成为“阵营”中最发达者,但即便如此它的绩效仍无法与西德相比。而且再“科学”的计划也无法解决人们的消费偏好和自由发展的诉求,1980年代后,“科学计划”潜力近于枯竭,经济出现停滞。1989年东德的经济增长率仅为2%,昂纳克下台以后承认,苏联推行的计划经济“是一种最糟糕的计划,它不是根据市场需求来发展的”。
在西德则是另一番图景。美国人把西德的管理权很快移交给了德国人,1947年美国实行“复兴欧洲计划”(即马歇尔计划),大量资金注入西德。1949年6月通过“联邦德国宪法”,西德建立了既发挥市场竞争活力又注意社会平等、福利保障的“社会市场经济”和“福利国家”体制。1950年联邦德国的工业超过战前的水平,从1950年到1965年联邦德国累计投资2281亿美元,促成经济高速增长,从此开始了15年的“莱茵奇迹”。1950-1965年间,进出口总额年平均分别增长13·3%和15·8%,1965年的贸易额是1950年的8倍,60年代西德国民总产值超过英法两国,80年代西德已经成为世界上第三经济大国。而早在1971年,西德的外汇储备达到186·57亿美元,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
战后两个德国各自形成不同的经济体系,分别纳入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国际经济圈。1950年民德加入经互会组织,70%的出口面向经互会国家进行“账面卢布结算”的“内部交流”,脱离国际前沿,缺乏竞争机制,走上封闭式的经济发展道路。而西德在1951-52年分别加入关贸总协定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利用国际分工和国际资本的流动,为西德的经济开辟了广阔的市场。
而比经济增长速度更重要的是人民实际生活。战后东西两边都为应付时艰一度实行过配给制,但西德1950年就取消了配给,很快满街的自选超级商场,市面繁荣,消费旺盛。而东德到1958年才取消配给,但商品的匮乏和单一依旧。在生活、住房、就业、医疗各方面都是西强东弱。为了抵制西柏林繁华的选帝侯大街上高档商品花花世界的诱惑,东柏林大搞形象工程,建立了引以为自豪的东欧最高的电视塔。但却立即传开了有关此塔的两个政治寓言:一是“圣徒十字”传说,电视塔上部观光大圆球的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醒目的十字光,被认为是对无神论的东德统治者不满;二是“斜塔”传说,据说由于人们在观光球上都挤在西边看那大墙阻隔的西柏林,把塔都压得向西倾斜了。
6·17工人暴动与逃亡潮
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时,东欧各国都长出了一口气,人们认为压在头上的“紧箍咒”应该松动了。但1953年5月,东德政府却以行政命令把各企业的劳动定额一律提高10%,并且不增加工资,还威胁要开除那些以罢工示威来反对提高定额的工人,要“把一小撮隐藏在工人队伍中的特务揪出来”。6月16日《论坛报》发表社论说,提高劳动定额是“工人阶级义不容辞的责任”,激起众怒。当天建筑工人率先罢工,6月17日东柏林大批工人在斯特劳斯广场举行罢工集会,工人们提出了罢工的九点要求:1、不能降低单位定额工资的数量。2、降低生活费用。3、举行秘密和自由选举。4、禁止迫害罢工工人。5、实行言论和新闻自由。6、撤走苏联占领军。7、释放全部政治犯。8、遣返所有的战俘。9、取消对人民的监视。
6月17日罢工席卷了整个东部德国,除柏林外,腾费尔德、哈雷、莱比锡、梅塞堡、勃兰登堡、德累斯顿、格尔利茨等地纷纷加入,总共有近272个区30万人参加罢工,一些知识分子、复员军人和警察也加入罢工队伍,甚至西柏林的部分工厂也冲破警察防线前来声援东部的工人。有几个人登上勃兰登堡门把红旗换成了联邦德国的旗帜。结果苏军宣布戒严令,不允许三人以上在街头聚会,违者按占领国战时法论处,并先期出动了一个装甲师来驱散游行,在冲突中军警开枪,造成震惊世界的流血事件。6·17事件是东欧第一次表现出反对斯大林模式的工人起义,为了纪念这次起义,西柏林把通往勃兰登堡门的一条主要街道命名为“6·17大道”。
6. 17事件后东德的逃亡潮愈演愈烈。1945年东德有人口1664万,1949-1961年间就有350万人逃离东德,也就是1/5的人口跑掉了。而这时在整个社会主义阵营里东德还算是最好的,经济发展速度最快,1958年达到8%,赫鲁晓夫称作“社会主义的橱窗”。苏联不能容忍她成为“逃亡的橱窗”。
1958年11月赫鲁晓夫发出“最后通牒”,要接管前往西德的通道,结果导致“柏林危机”,反而更加剧了逃亡潮。1959年逃亡14·4万人,1960年20万人,1961年建墙前每月就逃亡10万人,而建墙前的两个星期就有万人逃走。据说由于技术人员和劳动力流失,东德的损失大约达到1200亿马克。在这种窘境中,1961年华沙条约组织开会批准建墙的决定,“防止里面的人出去”的高墙终于竖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