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东德:“资本”不愿来的“资本主义”?
1990-1992年我在波兰做访问学者时,曾不止一次地去过这些中欧国家,但后来多次去俄罗斯各地,而没有机缘重返中欧。所以行前我心里多少有点悬念,不知将要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中欧:是像剧变之初那样风云变幻令人眼花缭乱的中欧?还是在“危机”冲击下一蹶不振的中欧?
我们最先进入的是前东德,除了一些苏式的街道布局中留下的旧体制的痕迹外,这里的就业、社会福利、移民等各种问题都已经和原先的西德一样,融入西方社会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众所周知,过去的东德因为与西德近在咫尺,可比性十分显著,由于处在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前沿地带,故被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称为“社会主义的橱窗”,是东欧各国中经济发展水平最高、民众生活最好的国家。
尽管如此,它当年的人均GDP仅为西德的1/4,职工收入为西德的1/3,劳动生产率仅为西德的30%,进出口贸易为西德的1/10,科技水平落后于西德20年。当时东德与西德的说法不同,东边说“只有生产好才能生活好”,西边说“只有生活好才能生产好”,东边是“勒紧裤带增加生产”,西边是建立“福利国家”的社会保障。
从1945到1961年,总人口1664万的东德竟然有350万人逃往西德,也就是说超过1/5的人口流失,而且期中许多还是各种人才。这场“逃亡潮”对东德政府的政治合法性构成了极大的冲击。赫鲁晓夫对东德领导人乌布利希说,“我们不能以开放的边界与资本主义竞争了”,于是就有了柏林墙。但是,高墙的修砌也并没能阻隔人们对西边的向往,从1961到1980年,又有近20万人成功逃亡,但也有许多人 “越狱”失败,喋血高墙,演成无数惨剧。1989年剧变时,东德游行队伍高举的口号就是:“我们要像西德人那样生活!”
剧变之后德国政府采取一步到位的“输血”政策,以庞大的财政支持包揽了整个东部地区的经济改革,从1991到1999年,西部向东部“输血”高达7740亿马克,为东部建立起完整的社会保障体系。前东德公民的个人存款可以按1:1的比率兑换成西德使用的马克,这为前东德提供了其他东欧国家所无法企及的优势,于是仅用了五年时间就全面实现了经济转型。前东德因为由统一后的德国政府包下来“买断”,因而成为整个前苏东阵营中转轨代价最小、复苏最快的一员。
但是,德国东部目前也是中东欧地区民众心理落差最大、牢骚最多的地方。道理也很简单:现在这里的人们不是将自己的生活与过去相比,而是与西部的同胞相比,这与其他转轨国家民众对于更为富裕的“外国”的感受是不同的。
其他转轨国家在“阵痛期”,都曾有过民众收入一度降低的情况,但在前东德地区,虽然在“剧变”后的第一年里,大批工厂的关闭导致产值下降,但仅仅东部与西部的马克按1:1的比率兑换一举,就使前东德居民的腰包一下子鼓起不少,购买力大大提高。前东德生产的低档(在“东欧”算是高档)“卫星牌”轿车曾经满街都是,在剧变之后,一下子就被西德的高档车淘汰掉了。(我们这次在柏林帝国教堂附近看到一辆“卫星”,众人纷纷拍照,仿佛看到了大熊猫。)在二十年之后的今天,就人均收入水平而言,德国东部与西部差别并不大,其主要原因是,全德统一的社会福利制度和东部人去西部工作,这两个因素使得人们的收入趋于平衡。
但这样的“拉平”并不能填平自尊心上的落差。前东德地区大批“低效率”的工厂关闭后,代之而起的第三产业与旅游业并不能提供充足的就业。虽然统一后的德国政府以各种优惠政策鼓励西部资本到东部投资,以实现东部制造业在更新换代基础上的复兴,但是效果并不理想。二十年来,西部资本在东部投资的数字看起来很大,但大多是房地产与第三产业,制造业投资并不多。
为什么呢?说来有些讽刺:恰恰是由于剧变之后德国政府通过转移支付,迅速实现了社会福利、劳工权益的“拉平”和收入的接近,从而使得西部的资本在东部得不到多少廉价劳动力的好处,更不可能开设“血汗工厂”,以产品回销西部。另一方面,欧洲一体化使西欧企业可以更多地使用外国劳工,而东部的专业人才又前往西部就业,所以西部的制造业企业宁可就地雇用土耳其或巴尔干诸国的蓝领和来自东部的白领,或者到比东部更贫穷的转轨国家投资,甚至不远万里到中国来输出“资本主义”,也不愿去东部投资设厂,“剥削”那里的同胞。最明显的例子是,中国生产的德国品牌的汽车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东德地区的产量。
对于西部企业而言,德国统一带给它们的真正机会就是全国市场的扩大,使它们可以瞄准东部人鼓起来的钱包(虽然未必有西部人那么鼓),大力推销自己的产品。这样的举动自然在两边都引起了抱怨。东部人怪西部人:“我们的企业被你们的竞争搞垮了,你们又不来投资而只是倾销商品,搞得我们没了工作”;西部人觉得更冤:“我们掏了那么多的‘统一税’来提高你们的收入与福利,使你们买得起我们的高档商品,以至于西部经济因此而减速,对此你们不感谢,反倒抱怨。说什么我们‘倾销’,你们自己不愿买‘卫星牌’,难道也要怪我们?”
“剧变后进入了共产主义”?
抱怨归抱怨,如今德国东部的面貌确实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我们在柏林下榻于泰尔托运河之畔,这里在剧变前本是东柏林南郊著名的工业区,而现在完全是一片绿化带中稀疏的独户住宅群,绿影扶疏,清波荡漾,昔日的烟囱与厂房都无影无踪了。柏林以南的各城市也在大兴土木,火柴盒式楼群构成的苏式市区很多又变成了“修旧如旧”的“古城”。
易北河畔的德累斯顿是前东德第三大城市,在古代原是萨克森选帝侯的宫廷所在地。萨克森在古代曾是德国的经济文化发达地区,而后来靠“铁血”政策统一德国的普鲁士,相对于萨克森而言,不啻是落后的“蛮族”,当年德累斯顿的古城要比普鲁士占据的柏林华丽、典雅得多,可惜却在二战末期著名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中完全被夷为平地。
冷战时期,前东德领导人醉心于工业,不喜欢“旧社会”的那一套,位于东德版图内的德累斯顿因而完全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工业中心。所以我最初没有将德累斯顿列入考察日程,后来列入,也只是想看看那里的“国企转制”的情况,以及这个“民主带头羊”(该城是1989年东德首先爆发民主示威、地方领导层首先转向表示支持民主的城市)二十年后的政治生态。听说要游览景点,我还想这个东德的“铁西区”会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发发“思古之幽情”而已吧。
没想到车一开进城我就吃了一惊:没看到什么“私有化的大工厂”,更没看到街头民主的遗风,看到的却是活脱脱一整座当年的萨克森王城。美轮美奂的巴洛克式“古”建筑:圣母大教堂、茨温格宫、阿尔伯特殿、森佩歌剧院、塔什贝格宫、宫廷教堂、王家城堡……座座有古风,以黝黑的大石为材质,似乎饱经风霜,很多雕塑都被精心“做旧”,有点“风化”的模样。其实除了森佩歌剧院复建于剧变之前,其余多是剧变后这20年间复建的。圣母大教堂甚至是前不久刚刚启用。如果没有介绍,谁会想到这一大片“久历沧桑的古城”其实不久前还是“东德的铁区”?德累斯顿如今已经以旅游、金融服务等为主业,有人说,这个当年被盛称为“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的城市,如今比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本身还显得古雅。
对于这样的变化,人们的评价自然是见仁见智。怀念当年工厂林立的人很失落,据说由于制造业的衰落,德累斯顿的失业率最高时达到30%,属全德之最。虽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高福利制度下的“自愿选择性失业”:一方面许多前东德人无所事事,另一方面大量的外国打工者充斥于蓝领工作岗位中。但与西边同胞“个人奋斗成功者”的自豪相比,许多“吃福利”的东德人仍然感到不是滋味。要知道剧变前他们的收入与购买力虽然远不如现在,但在“东方”各国中却是首屈一指、令人称羡的。
东部地区的大型工厂虽然剧变后被认为是“低效率”的,剧变前却代表了整个意识形态阵营的最高水平,那些壮观的流水线、“高精尖”的设备赢得了东方“同志们”的多少赞叹!当年,西边的另一个世界他们虽然不能企望,但其他“东方”国家的羡慕使他们自视甚高。然而,柏林墙一倒,情况大变:西边“同胞”取代东边“同志”,变成了主要的比较对象,“比下有余”顿时变成了“比上不足”。福利再高,也有一种接受“施舍”的自卑感,他们对当前生活的满意度不如以前,也就不难理解了。
美国经济学家理查德·伊斯特林比较了13个前社会主义国家转轨之后,居民对生活的满意程度。他发现,通常是1990年最高,此后虽有波动,但整体呈下降态势。在前东德地区,1990年居民对生活的满意度为6.59(1代表“完全不满意”,10代表“完全满意”),2005年则下降为6.32。这个调查我认为是很有价值的。
但是,仅从这一点,能不能判定2005年的东德不如1990年呢?前东德人真的希望回到过去吗?我想大概绝大多数前东德人不会这样认为。在统一之后,许多前东德人并没有感到自己进入了西部那样的“资本主义”。一位东部的工程师自嘲说:“过去我们过的是‘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柏林墙一倒,我们倒进入了‘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指高福利制度)了!但我们唯一没有体验到的就是‘资本主义’,因为西边的资本家宁可去‘剥削’土耳其劳工,也不愿来这里‘剥削’我们。”
说这话的当然只有东部人。因为只有他们会以“按劳分配”还是“按需分配”来区别“社会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在西部尽管也有这样两个词,但“社会主义”就是指“社会党人”(social-ist)的主张,而“共产主义”就是指“共产党人”(communist)的主张。不少德国西部人也把他们的民主福利国家(或曰“社会市场经济”)认作社会主义,或者至少有浓厚的社会主义色彩,而“共产主义”只是过去东德搞的那一套,他们是不会把两者相混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