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亲戚们知道母亲要来,都聚到了表哥家里,各房代表都有,有的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母亲被围在中间,大家争着和她问好,拉家常,母亲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一直不停地笑,可有好几次我也看见她偷偷别过脸,用袖口擦拭着眼角。
我渐渐开始懂得母亲对老家的执念。母亲念的,是亲山亲水有亲人。年轻的、年长的、容颜已改的、未曾谋面的,亲人们冒着高温,赶着山路,千里迢迢都只为来看母亲一眼。只有骨血至亲,才会这样看重这一眼吧,而只消这一眼,母亲62年来背井离乡的辛酸,突然间就有了慰籍。
母亲感叹着老家的变化真大,表哥笑着说,这多亏通了公路。表哥的房子是后来建的,就在公路旁边,而老屋还在山里面,外婆的坟墓也在那里,离这里有好几里路。
母亲一听就坐不住了,坚持要马上去看外婆。
天气非常热,那一趟山路,男人背着相机,提着矿泉水,扛着鞭炮纸钱香烛,女人们轮流搀扶着母亲,摇着扇打着伞。山沟小路崎岖难行,沟里地势低洼,透不进风,热得我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尽管我一直在控制节奏,遇到树荫和人户就让母亲停下来休息,但还是很担心她受不住这么一路煎熬,可母亲却从始至终没有喊过累。
出了山沟,要上山了,那是一段更艰难的路程。我搬了椅子放到树荫下,建议母亲坐一会再上山,可母亲却执意立即上山,此时此刻,她彻底忘记自己已经84岁高龄。
是啊,和长眠于此的外婆,已阔别62年。62年,当女儿的等着回来看妈妈,已经等了62年!现在,母亲一分钟都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她第一个走上山坡,走得有点踉跄,我赶上去扶住她,她的手在发抖,眼里盈满了泪水。
母亲一生坚强,年轻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吃过数不尽的苦,却从不轻易落泪。可当山梁上那个孤伶伶的坟头出现在她眼前时,母亲双腿一软,泪如雨下。
坟头已经有了荒草,躺在坟墓里的,肉身成白骨,站在坟墓外的,青丝变白发。62年,躺在这里的外婆不知盼过了多少日夜多少分秒,我没有见过外婆,但我也有了儿女,我也曾这样殷殷地盼,盼他们长大,盼他们成才,盼他们高飞却又盼他们归来。生命是一场交替的角色扮演,子女是鸟,父母是树,鸟是自由,树是守候。鸟儿只在倦时才会想起树的姿态,树却无从选择,也从不怨尤。
母亲同我们一起动手清理外婆坟头的树枝杂草,摆上祭品,点燃蜡烛,虔诚地给外婆敬香、烧纸钱,同外婆絮絮地说了好多话。鞭炮响起来,噼噼啪啪,电光闪烁,烟雾弥漫。电光与烟雾中,我看见母亲就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我知道,那静默的身影,凝视的目光,分明就是曾经的外婆,将来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