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炫的绝唱
声乐套曲《苏武牧羊》听到的人不多吧?这套九十年代制作的歌曲我是现在才有幸恭聆,真的要感谢落霞孤鹜女士,她珍藏了多年,今天终于割舍给了爱歌的听众,使我们得以大饱耳福。
这套由田青作词、黄荟作曲、李娜演唱的《苏武牧羊》,有西山先生的酷评在前,我想再写什么都已经多余了。不过,正如他所评说的那样,这部作品的三人创作中,词逊于曲,曲逊于唱,李娜登峰造极的演唱才是这部极优秀作品的扛鼎者。作为特别喜欢李娜的听众之一,我还是想谈谈感受。
李娜的歌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蜚声国内外。作为从豫剧出身的歌唱演员,没有戏曲的行味却有戏曲的扎实功底以及中原文化的深厚底蕴。她的歌唱,很难说是哪一种唱法:不是美声,不是民族,甚至不是通俗,而是人们所称的“娜式唱法”。比方说那首颇具李娜标志性的《青藏高原》,很多人都会唱,音高也并不算太高(小字二组B音),但李娜唱出来却使人听起来显得很高,这种不高而高的空旷的声音其实是一种“高原感”(谷建芬语),即来自高原地域与生俱来的声音。有些藏蒙歌手的声音便是如此;而汉族的李娜居然能唱出这样的声音,实属罕见。
从她以通俗唱法所唱过的大量影视歌曲中同样可以听出她的不同凡响之处。与她同时代的毛阿敏以唱功见长,在《渴望》中两人各唱了一首后来都广为传唱的歌曲,从水平看似乎不分轩轾,但仔细体察其中况味,毛阿敏为歌而歌,终究平浅了一点,而李娜为生命歌唱,有搏命一讴之感,如啜陈酒,醇厚无比!尤其是自《渴望》以后,毛阿敏的歌艺未见长进,李娜却一马当先,以《嫂子颂》、《青藏高原》等在歌唱领域中恣肆地开疆拓土,独步歌坛。
李娜的歌,以天地中原为根,以民歌戏曲为师,我想象不到如果她不是来自中原大地,没有自幼浸淫于豫剧,她怎么可能成就她的“娜式唱法”;她的歌唱,发声、咬字、润腔、韵味实得力于豫剧;但歌曲不是戏曲,她要拓展歌路,必得苦苦寻求。在这条路上,李娜东冲西突,有收获也有碰壁。李娜93北京交响演唱会里的部分歌曲如《望城市》感觉就不太好,而另一首《风满楼》却已经有了后来《苏武牧羊》中她所独有的意境。似乎她自己正处在天人交战之中。李娜的苦恼不在于她的唱功,而在于没有足以把她推向声音极致的曲作。
于是终于有了这套震古烁今的《苏武牧羊》,因此也终于让我们听见了李娜石破天惊的天外之音。
如果说《序曲》主要是完成主题的出现即以那首家喻户晓的民国学堂歌《苏武牧羊》来当此重任,那么,李娜在这里只是初试啼声。但尽管如此,她已经显示出了她声音的独有的弹性和力度;而《骁歌》中突然迸发出来的撕裂的强音犹如野性的宣泄,令人着实为之一振。到了《牧歌》悠扬而起,强音一变为弱音,伴着似从天上飘来若有若无的蒙古风长调,李娜就好像陪伴在牧羊的苏武身边,轻轻地述说着丝丝缕缕总也说不完的离愁别恨。但这还不是最凄清处,在《琴歌》中,李娜真正显示了她声音的变化的丰富性,也足以让人窥见了李娜内心情感中的极度深寒。
《春歌》在整首套曲中,是唯一具有复杂感情的一首,在欢快与犹疑之中流露出的是人性的真实。李娜的歌唱既有多处出现过的蒙古风格也有中亚风格的切入,几种风格融合使演唱难度极大,但李娜很好地驾驭了高音区与中低音区相互交替及风格的整合。
《酒歌》是李娜历经二十年歌唱苦苦寻找而终于得到了的极炫之音。B3,也就是比高音C还高了六度,是小字三组最后的音,再往上,即使是钢琴也会如敲击岩石而失去清脆,在小提琴的E弦尽头也会发出尖噪。难道肉声会胜过乐器?这样的声音难道真如前人所说“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愈翻愈险,愈险愈奇”?绝巚之上,断崖之边,李娜在《酒歌》的终结处两度冲向B3,第一次稍嫌嘶哑,第二次——激越、透亮,石破、天惊!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我并不是特别赞赏和推崇飙高音的歌唱方式,中国人比较喜欢温柔敦厚的艺术;但是李娜的超高音是独有的,而她的中低音也很少有人匹敌。比如说《苏武牧羊》声乐套曲大概没有人能全部唱出来。须知她并没有向学院派拜师学艺,她志存高远,义无反顾,以近乎自虐的苦练冲击声乐的极限和艺术的尖峰。因此《苏武牧羊》乃是李娜一个人的战斗,更是中国声乐的绝唱!
然而,当李娜在B3的杳冥之上,她俯瞰大地众生,凝望渺渺宇宙,突然在那一瞬间,她顿悟了佛性:苏武的悲苦,千年的离散,人生的纠结,高处不胜寒,舍下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娜在完成了《苏武牧羊》后不久出家,舍下了她至爱的歌唱事业,绝尘而去。
李娜不再唱歌了吗?不。她现在只唱佛歌。在网上我听过她唱的《醒世咏》、《舍下吧舍下》、《修行者之歌》等等,低廻、柔和、亲切,劝慰,最高的音只唱到降B1,用声几乎没有技巧,仿佛自废唱功,歌艺已泯然众人,就像一位铅华洗尽的绝世美人。她已经大彻大悟,纯以佛歌度人。而对于无数钟爱李娜的歌迷,听到这样的佛歌,无不唏嘘嗟呀,怅惘若失。
李娜,你竟然忍把清歌,翻作法音梵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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