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生于忧患》
一笑了之
明天儿子就要远赴他乡,父亲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直到母亲预置的闹钟响起来时,蓦地才知迎来了第二天的黎明。那扔弃一地的烟蒂,似在叙说老人对骨肉亲情的深深不舍。
俩儿子都没被闹铃吵醒,父母悄悄地示意对方,让他们还多在家睡一会。昏暗的灯光下,父亲伸手摸着小仓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大朵浊泪从那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滴出来。
小含和小安也醒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蹑手蹑脚,谁也不愿惊醒遨游在故乡梦境中的兄弟俩,真希望时间能就此打住,不让人经受那生离死别、肝肠欲断的告别瞬间!
从新河走到集合地点浏阳河路办事处,需要半个小时左右。看看时间不早了,母亲轻轻地唤着儿子,声音是那样地轻柔,此刻仿佛要把满腔的母爱全部倾注到他们身上。她心痛啊!此去路途艰险未测,孩子们稚弱的身躯能承受未来生活的磨练吗?数年相依为命形成的母子深情,从此重山相隔;本指望儿子们人长树大以后可以颐养天年,不料却要倚门倚闾盼子回归!
当父亲厚重的手在小仓脸上摩挲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他实在不忍睁开眼睛看到父亲苍老伤感的模样。母亲充满深情的呼喊,唤醒了他沉睡心底关于母爱的全部回忆,一股巨大的暖流奔涌在心头。母亲不仅是给了子女们一个家,还用她特有的方式,培养了子女们鲜明的爱憎荣辱人生观。在多年艰难困苦同舟共济的生活中,母亲的慈爱已悄悄占据了小仓在心底深处为生母留下的那片情感角落。泪珠无声地从他的眼角流出,他想悄悄地拭去,却怎么也制止不了滚滚的泪水。母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贴心地说:“崽啊!你想哭,就放出声音来,娘晓得你心里难受。”
如大洪决堤,‘哇’的一声,小仓嚎啕起来。别离的伤感,对父母的牵挂,对家乡的留恋等等情感在哭声中倾泄而出。
小念醒了,他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小仓的后背,细声对他说:“莫咯样,我们不是说好哒:高高兴兴地走,不给父母留下伤心的念想吗?”
伏在枕头上伤心的小仓,慢慢地撑起身子,以跪着的姿态对着母亲说:“妈妈,我真不愿意下放,我舍不得您,我不放心父亲!”
母亲走近床边,伸出双臂第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儿子,把头贴在儿子的脸上,泣不成声地说:“娘晓得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崽,娘也舍不得你,木已成舟,你还是放心去吧。娘和你俩个姐姐会好好照顾你父亲的。”
渐渐地小仓停止了啜泣,父亲等他恢复平静后,宽慰地说:“你也不要过于伤悲,虽然暂时离开了父母,但面前打开的却是接触社会、了解社会的大门。我很赞成毛主席的一句话: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中国有大半的人是农民,别以为下放是入地狱,也许那里有想象不到的发展机会。”
身经是非颠倒文革浩劫的人,大都学会了逆向思维,只要一听见有人的说教带有政治嫌疑,马上便会产生无法控制的抵触情绪。默听父亲训诂的小仓,潜意识中从小含哪里得到的知青苦难说词慢慢地浮现出来,他把头抬向父亲,成人般地说:“父亲,您不要用咯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安慰我。但您放心,别人能在石门县生存,我和哥哥就不会比别人孬!我不愿去乡下,不是怕苦,而是不放心您和娘老子。我们走后,请您和娘多多保重!”
父亲含泪默默地点了点头,老人不理解,何以这么小的孩子,类似前途、理想、抱负之类的说教,就难以动摇他的思维定势。老人又哪里能理解,这种对文革理论和实践的否定,已经形成整整一代人的政治信任危机!
但这一刻,父亲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兄弟俩捧着母亲精心烹制的面条却没有半点食欲。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劝慰道:“把东西呷下去吧。昨天小安说的一句唐诗: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把他改一下:劝崽多呷两注面,西出长沙无娘亲……”情之所至,老人放声痛哭起来。慌得几个儿女赶紧劝慰。小念轻轻地推了小仓一下:“来,老弟,把面条呷下去,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母亲的恩德。”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间,彻夜未眠的父亲坚持要去送行,被全家人苦苦拦阻。小念小仓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给父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强忍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步一回头,走出了家门。父亲厚重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崽啊,走好!”
这一天牢牢地保存在了小仓的记忆深处:1969年元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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