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小鸟
要也来个四舍五入的话,我也是“不逾矩”的时候了。到了这样的时候还是谨小慎微地不守规矩如我者,必定还会有人。只是心境确有变化;暮气不消说,还有与暮气相伴的东西,比如说怀念——常常想起先人和平生交游。仍很热闹的朋友或许想得少,寂寞的朋友自然就想得多。在寂寞中想起也是寂寞的一位,忽然要给光年做几百文字了。
我现在也可以说“很久以前”,不像年少时羡慕能说这话的人的老资格。如今轮到我说起这话来,自觉多出几分苍凉。很久以前,在一位朋友家中经常遇见何光年。那时我十多岁,他怕有三十出头了。这位朋友家中是长幼咸宜的,我们很愉快地在一起聊天是寻常事。某日他见到我写的七律《初上岳阳楼》,极喜欢其中“几人忧乐知先后,千古文章寡和酬”一联,莫是斯文一脉罢?遂是我们之间忘年交的起因。尔后就有些唱和,有些过从,在一塌糊涂的那些年中相互就有些穷安慰的。
光年多病,瘦骨嶙峋。但在那些年中,必要的时候还是有人把他请去站在台上挨批斗。倒没有打他,多半晓得此君消受不了一拳的。他便一拳没挨过,非常斯文地低低头,站个把小时。遇上我去了,不无惭愧地说着这些事。我想这是发泄的需要;人怄了气,受到凌辱,不许对人说,在要好的人面前就得说说,不一定态度怎样的不好。很多时候,在他家那半间房里,在高兴地邀我落座后,是示我以新近填的词或写的诗的时候。总是说,能谈话的人太少了。有时见他写字,右手写了又左手写。他的字,风骨跟他的诗词一样,秀气氤氲,美得芬芳。
他还喜欢湘剧,尤其喜欢高腔。他唱湘剧高腔票友味十足。那样清瘦,中气难提,但高腔神韵却淋漓尽致。董每戡先生很赏识他文学、戏曲方面的修养。那时每戡先生蛰居长沙,可与谈者唯光年而已。光年很久还挂牵每戡先生藏在冷灶炉灰中的百十万字手稿。涸辙之鱼的书生窘态,如今追忆起来竟是一个时代的脸谱。
60年代初期,湖南省湘剧团采用过他的剧本《武则天》,得100元稿酬,为夫人买了一件呢大衣,同时作一绝,有两句说:“唐时皇后周时帝,为我生财一百元。”他诗词的生活味浓得很。早些年读《三草》,觉得光年和绀弩前辈在用旧诗词表现生活的创作实践上各有千秋。不过他生活面较窄,不如聂老的家国之忧的磅礴。方毅同志送他“荷花小鸟”四个字,正巧概括了他的风貌。光年总的说来是缠绵、圆润、优美的。
1978年以后他心情渐渐舒畅,人也活跃了,许多文化组织邀他入席。1985年依中日文化交流协定中国书法家协会组织作品赴日展出,全国评得九人,湖南独光年入选。他的左书尤为人称道,行家中有“江苏费新我,湖南何光年”的说法。
这些年来他颇得意,无官亦无钱,只为享受到了数十年中没有的自在。这从他下面的诗句就看得出:“早有文章轻富贵,已无忧虑损精神,自知性僻难偕俗,且喜身闲不属人。”这里面露出几分傲气。
可惜他身体大不如前,基本不写小字。诗却写得多,用钢笔,不费力气。我特别喜欢十多年前他寄张学良将军的一首诗,题为《寿张学良先生九十初度》:“名将曾驱百万师,今逢九十寿千卮。平生叱咤风云日,正是春秋少壮时。白首良缘同患难,红颜知已伴扶持。芝兰庭砌馨香远,想见汾阳乐不支。”这首小诗,非常准确地描绘了张学良先生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一个身为爱国将领的著名恋人的形象。光年旧体诗词的艺术概括力,大抵如此。
儿女大了,都已成材,近十多年的日子过得还好;曾寄过几首诗给我,记得有这样几句:“扶筇缓步下楼台,日日提篮买菜回。场上人多休问价,袋中钱少也防灾。”那乐天知命的闲雅跃然纸上。
五十年的友情,不会不互赠诗词的,这是写旧体诗的人的老毛病。当然,一般都给朋友戴高帽子。今天翻开他的《半楼集》,有<次善壎兄赠我原韵>一首:“自别兰园近两年,一番回首一凄然。谁知广厦千间志,竟作东山数载眠。气质远追陶靖节,风流直继杜樊川。夫人咏絮才犹捷,无负阳春三月烟。”我送过这样一首诗给他:“俏似丹楓静似霜,如君怀抱费评量。吟哦有句追唐韵,云雨无凭梦楚襄。久病已成朝市隐,多情常发少年狂。风流不在林园内,曲涧横桥独自香。”
看我第四句就晓得,他的生平有过“精神恋”;我见过她,才气奇高的女子。按中国人的讲究,这事要为“长者讳”,不好说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