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知青组就只剩下我和王东升两个人了,王东升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屁来。首先我们还在一起煮饭吃,由于性格不合,孤男寡女的也不方便,过完春节后不久,我便搬到了山下万婆的屋里单独居住了。
万婆65岁了,高大硬朗的身段,穿着老式对襟布扣衣,豪头半截裤,大脚板,起码要穿38码以上的解放鞋,因为曾经流过太多的眼泪,把双眼睛搞坏了,所以看人看东西总喜欢把眼睛眯起来,她的板牙早脱光了,吃东西都是用前面的几颗门牙慢慢地咀嚼着。她丈夫解放前就去世了,留下一个驼背儿子王洪添,40多岁了,因她省吃俭用家里略有节余,讨了一个半桶水的媳妇黄纪连20多岁。这个媳妇头脑不灵活,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娘家的住址、不会数数、吐字不清结舌等诸多毛病,还会经常当着她的面骂她的宝贝驼背儿子,儿子就是万婆的命根子,只要听得媳妇骂儿子她就会毫不示弱地对骂起来,长久以来与媳妇的关系简直是水火不容。驼背儿子只好带着媳妇住到了队上小河边的油榨屋里干着榨油的活计,他们始终没有生育,所以万婆没有孙辈。
万婆是个勤劳很要强的老人家,一个人住在王氏祖业的一栋木质结构的大屋里,有四五间大房子,还有一间很大的厅屋,她的屋场旁边有一户王姓邻居,户主王清章50多岁,婆娘万金秀也有50多岁了,论辈份还要称万婆为姑妈,他们也没有子嗣。这两家人关系紧张,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吵架,诸如:他家的鸡子吃了我家的菜;我家的鸡子到他家屙屎了等等,结成了冤家死对头,从不来往。
万婆很乐意我到她家去住,好跟她作伴。我单独住在正屋后面的一间偏房里,我们各自一个炉灶煮饭吃。山里有的是柴,哪怕是单身人,都是用一口煮潲的大铁锅放很多的水,等水烧开后把米倒进锅内,然后用饭筲箕捞起来扒到木饭甑里蒸,煮饭的程序很麻烦也很规律,我做一个人的饭往往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有时烧湿柴煮饭,那时间就更长了。
下放第二年我们没有了政府的生活补贴,完全要靠挣工分养活自己。我慢慢习惯了那里的生活,还学会了一口较流畅的客家话。
万婆的住屋在队上很集中的地方,大山里的文化生活很贫乏,没有广播、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晚饭后,人们都喜欢串门聊天,主要的话题都是“今天天气真好喔!”“今天又下雨啦!”“你家的猪仔这几天长了多少?”等等,顺便看看谁家的伙食好些。但凡男人们都会手拿一根约80公分长的竹旱烟杆,提着一个竹篾织的火笼,穿着半截豪头裤坐在人家大门槛上或厅屋的角落里扯谈,一般不占正席位子,(我不知道是个什么规矩。)他们边说话口里边含着烟杆抽烟,那长长的口水便顺着竹烟杆流了下来。遇到新进来的人,还会客气地把刚才流过口水的烟杆装上旱烟双手递过去请他抽烟,那人便毫不介意地拿起烟杆嗦起来,我看得很认真,觉得很滑稽,但我从不乱讲话,只是心里“啧啧”感叹。
那时没有电灯,每家一盏煤油灯。堂客们串门一般带着针线活走,可以省去家里的煤油。我是城里来的知青,当地人认为我比他们有文化,而且我是单身又较谦虚随和,所以晚上我们住的地方比较热闹,他们都喜欢来听我说城里的事,有时还会要我唱外面的歌。我的嗓音不错,于是有人就提议要我学唱山里的山歌给他们听,他们的山歌都是一些“情郎哥啊,情郎妹啊”的客家土话风流词句,我首先还不懂什么意思,便跟着唱了起来,而他们随即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以后出工时,只要看到田边或路上有陌生人经过,就会有几个人怂恿我唱山歌,那里的习俗是:只要有人对你唱山歌,你必须回应山歌,否则会遭到谩骂甚至拦住去路不准走的,我反正不懂歌词嗓音好,经常唱得他们哈哈大笑,增添了许多乐趣,所以我就成了当地的“山歌名人”了。
万婆家没劳力,自己年纪又大了,所以很看重她认为重要的东西,如鸡笼安在自己睡的房门口,猪栏搭在自己睡的房子窗户边,尽管她的屋很大,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是谨记着的。万婆很会喂养鸡鸭,每年都要自己孵两窝鸡仔来喂养,几只老母鸡生出的蛋又大又圆。她每次捡鸡蛋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然后轻轻地上放进住房内的衣柜里,用瓜勺装着。
万婆屋后有一座小山,山上有十几棵板栗树和两棵柿子树,那是她收入的全部家当,格外看得重,别人都说她小气,但凡板栗、柿子成熟时节,她一般不到远处去干活,只要看见有小孩子在树边转,就会拿着楠竹丫子跑上前去赶走他们,可那些淘气的孩子却会趁她不在家的瞬间爬上树偷摘果实,待她回来看到时,已是逃之夭夭无影无踪了,她便会恨恨地骂开来……
万婆年轻守寡,带着驼背儿子相依为命几十年,她经常咬着牙口口声声骂她的那个死鬼老公害了她,儿子从小腰身笔直,活蹦乱跳,9岁时患病喊肚子疼,死鬼老公整天在外面喝醉酒不管事,几个月下来冒及时看郎中,结果害得儿子成了驼背。
她有一个老相好,叫“阳老倌”,70岁了,身高与她差不多,是队上的“五保户”。她那死鬼老公去世后,日子过得很艰难,住在邻村的鳏寡“阳老倌”看她可怜,经常来帮她砍柴挑水种地干农活,一来二去俩人便产生了感情,并且一心想结为伉俪,莫奈何王姓家族不肯,甚至放出话来,只要看见俩人在一起就要打死她们,迫于压力,耽于羞耻,彼此只好把爱慕放在心里,牵肠挂肚地恋着爱着,几十年来风风雨雨的岁月里,他俩相互关心扶持,万婆没有再嫁,阳老倌也没再娶,但要想见面只得偷偷摸摸地来往。解放后,阳老倌在离万婆家不远的半山腰上独自搭起了茅草房,隔山相望,我经常看见万婆一个人伫立在地坪边上凝望着那间茅草土墙屋,一站就是半个多钟头,那边的老人也会站在山头呆呆地矗立着……
有一次我中午收工回来见大门紧闭,我便从山后的小路绕到住房去,当我轻轻推开后门时,从门缝里我看见阳老倌坐在厅屋里,万婆正在拿着一把生锈的大剪刀为他剪指甲,眯着的眼睛里透出闪闪光亮,脸上兴奋得泛起两片红晕,她那温柔体贴轻言细语情意绵绵的模样与平日里的万婆简直是天壤之别判若两人。他俩有说有笑宛若一对年轻的情侣,我不忍心打断他俩难得的见面,连忙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里,匆匆扒几口冷饭就走了。当我走到地坪边,只见隔壁的万金秀对我连连招手,我不知道什么事,忙走到她家屋门口,
“阳老倌来了,你知道吗?”她神秘兮兮地问我。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说。
她指了指那边屋子说:“我看见阳老倌蹭条拐杖上午来的,进屋后连忙把大门关了,还冒出来,我守在屋门口好久了”。
我没回话,转身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万金秀站在地坪里大声骂鸡:“咕噜咕噜,这只死鸡婆跑到哪里偷食去了,这么久还不要出来,前世饿死的呀,我只要抓住了就会让你不得好死!……”
在家门口骂完后又拿根楠竹丫子到万婆山后的树下、窗户边大骂起来,“这只老鸡婆发骚了吧,躲着见老鸡公去了啊,真是不要脸的东西…..”那泼妇像一头发飙野狗一个劲地叫个不停。
我不知道万婆他们在屋里听到叫骂声时是怎样的窘况,赶快跑走了。
下午收工回来,我看见万婆朝我笑了笑,很得意很祥和地对我说:“青妹子,我在猪栏里捉到了一只鸡子,隔壁的,我把它杀了,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工夫累,你煮熟吃了补补身子吧”。
“怎么抓到的?在哪里抓到的?隔壁知道了怎么办?”我很诧异地问道,
“没事的,是那该死的鸡子跑到我的猪栏里来的,我把鸡毛都倒在猪粪坑里去了,谁也不会知道的。”
“如果骂起来怎么办啊?!”我担心地问。
万婆恨恨地说:“谁叫她把事情做得太绝了,让她骂去,不要理她!”
当天晚上万婆帮着烧火煮鸡吃,我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很惬意地吃下了一只万婆抓来洗得干干净净的土鸡婆。